許暮朝猛的睜開眼,後背冷汗浸濕。
陌生的房間,精緻卻清冷,處處是金屬般冷硬的顏色。她躺在雪白的床上,面前是一扇透明高強度玻璃門。門外是沙發、書桌等家常擺設。厚厚的灰色織錦窗簾,將視窗遮擋得嚴嚴實實,看不清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
頭有些疼。
這些天,她一直處於昏迷、疼痛、噁心和錯亂的知覺中,每每睜眼,卻只看到模糊的光影景象——
穿著生化隔離服的人們來來去去,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卻聽不清;
有人在她的手臂大腿反復注射各種藥物,令她不受控制的反復在人形和半獸態間轉換,耗盡所有精力……
身上的白色連體無菌服,清楚提醒著她,記憶中這些模糊的遭遇,是真實存在的。
按下心中微微升起的怒火,她跳下床,腿一軟差點摔倒——藥物的效果還在,大腦和身體的反應都很遲鈍。
試探的摁下牆上的開關,玻璃門徐徐打開。她扶著牆走出去,探明自己所處的環境——
她愣住了。
房間另一側的角落,光線更加昏暗的地方,一個人背對著她,靜靜坐在竹制籐椅中,不知坐了多久。
許暮朝驟然一驚——是誰?這樣神秘的,坐在毫不設防的她身旁?
那人穿著白色軍裝襯衣,高大清瘦的背影,挺拔如松。他就這樣獨自坐在黑暗裡,就像坐在黑夜中,整個人透著清冷寂寞。
許暮朝心跳如擂——是誰?到底是誰?
仿佛察覺到她的注視,那人緩緩回頭,如大師素描的俊美側臉,隱隱浮現。
大約是藥物作用,她的雙眼在這樣的光線下,一直模模糊糊。可即使是朦朧的輪廓,也足以讓她瞬間哽咽。那靜美絕倫的側臉,那清瑩璀璨的眼眸,如同當日初相見,令許暮朝心中山崩地裂驚心動魄。
他沒死!他沒死!
破碎紛亂的畫面,仿佛撕裂的閃電,於她混沌的大腦呼嘯而過——多少天來,形影相弔的獸族統帥,望著戰場硝煙滿地屍首,卻不能去想,不能去提;那些關於他被擒後的種種傳聞,稍一聽聞,就令她無端沉默一直沉默;她只要一閉上眼,仿佛還能看到,自己的身旁,純潔美好的少年,微笑如天使說:「暮朝,我們一起活。」
而最後的畫面,是她平生第一次大開殺戒,斬殺曾經染指於他的半獸族人;當她滿身血腥的站在圖雷的臥室,那裡處處清冷血腥暗黑一片,而那個溫柔的少年,就好像從未出現過。
「阿厲!」她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他的名字,可聲音卻乾涸梗塞得如此沙啞難聽。而他坐在那裡,沒有動彈,沒有言語。許暮朝卻偏偏看到,那舉世無雙的清澈眼眸中,震痛一閃而過。
她一步一步,終於走到他面前,終於相見。從今往後,再不要他受苦,再不要失去這個親密夥伴。
少年天神般柔和俊美的線條,流光剪影般柔潤而下,埋入潔淨的軍裝襯衣;挺拔的肩胛,透著襯衣微顯出不輸任何男人的堅實輪廓,即使尚未觸及,也能感覺到他的溫熱。而正是這柔軟堅定的肩膀,這完美無瑕的少年,背負著她,越過崇山峻嶺,溫柔呵護著他們的未來。
她在他面前跪下,跪在他穿著湖藍色軍裝長褲的修長雙腿間,抬起頭,不舍的仰望他的容顏。而他低頭,靜靜望著她,豐密優美的長睫,微微顫抖著。
她伸出雙手,慢慢的、緊緊的環住他的腰,頭深深埋在他懷裡。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淚,百年來頭一次,摒棄了所有強硬不屈,無聲的滾落。
「阿厲……阿厲……」她只是反復喊著他的名字一聲一聲,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確定他的真實存在。
而他的懷抱如此溫暖,柔軟的襯衣被她的淚水浸濕,慰貼著她冰涼的臉龐和淚水。他卻像是被施了咒,全身緊繃,沉默的僵硬。
察覺到他異常的沉默,許暮朝心中一疼,強行壓下淚水。她於他懷中抬頭,看到他皺巴巴的襯衣,破涕為笑:「嚇一跳?是你說過的,我也是個女孩。我也會嚎啕大哭!你……是怎麼從圖雷身上逃脫的?」
他沒出聲,眸色暗沉冰冷。
暮朝心中一痛。大約是大哭耗費了過多體力,藥物令她更加昏昏沉沉,雙眼也更加疲憊。她模模糊糊的想,自己真是傻,為什麼要提圖雷?不管怎樣,他逃出來就好!還有什麼好問的?
「所有傷害過你的獸……」她抬頭望著白皙優美的下巴,「我為你殺了。」
他的雙臂依然放在躺椅扶手上,而她幾乎半個身子都在他懷裡。可她實在太暈,只能在他懷裡,含淚笑望著他:「你說過的,今後,我們一起活。」
似乎為她的話所觸動,阿厲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定定看著她。她沒注意到,那黑玉般烏黑挺秀的眉眼,是她從未見過的清寒深沉。
「跟你一起活?」他的聲音又低又緩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似乎又有一絲隱忍的悲傷。
她微微一怔,他被圖雷抓獲後到底經歷了什麼,所以此刻,才有如此恍惚的語氣?
「對!你還說,有一天我們到了帝都,你要介紹整個帝都,最好的男人給我。不過,千萬別是你那大哥……」
「噢?」他的聲音更輕,似乎也帶了幾分回憶的溫柔,「厲還說過什麼,關於大哥……」
「大人一個人來這裡幹什麼?」清澈低沉的男聲傳來,伴隨著自動門被打開的輕響,打斷兩人的對話。
燈光驟然被打開,晃目的光亮,令許暮朝微眯雙眼。
她伏在阿厲大腿上轉身看過去,毫不費力的辨認出,門口穿便裝的關維淩,以及另一個高大俊俏的年輕人。
是了,一定是關維淩救出了阿厲。
也是他,把自己送進了實驗室。
關維淩還是老樣子,嚴謹的軍裝,俊朗的容顏,不苟的神色。只是此刻,他和另外那人臉上的表情,古怪得十分醒目。
關維淩生性內斂,沉黑眼眸震驚的瞪大,看著許暮朝和阿厲;
而另外那年輕人反應更加誇張,眼睛瞪得像探照燈,目光緊盯兩人相擁的身軀,神色極為複雜。
許暮朝心中冷笑——看到她蘇醒很奇怪嗎?還是看到她和阿厲這樣親密,讓他們頭疼了?
她不理他們,轉頭對阿厲道:「阿厲,你這大哥真是出爾反爾,還答應過你不傷害我……這些天,我當小白鼠當得都快吐了,也不見他吭聲。」
關維淩臉色一僵,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一旁的謝敏鴻,更是憋紅了臉,不知道他在憋什麼。
兩人又看了眼沉默的阿厲,訕訕的走進來。
阿厲從躺椅中站了起來,她抓著他的手臂借力也站了起來。
謝敏鴻卻終於有點憋不住,乾咳兩聲,大著膽子盯著兩人交握的雙手。
許暮朝遇到關維淩就氣場強大,她徑直看著他:「顧元帥到底要把我怎麼樣?雖然我宣誓效忠,但是這麼多天,實驗也做夠了吧?」
關維淩僵著臉點頭:「今後的實驗不會很多。」
許暮朝盯著他:「有玩沒玩……我要見顧元帥。」要改變自己的境遇,只能跟這個決策者去談。
一旁的謝敏鴻倒笑了:「許暮朝,你好,我叫謝敏鴻,是元帥的參謀官。元帥他……」
他看一眼許暮朝身後面無表情那人,斟酌道:「如果有空,自然會見你。」
許暮朝笑了笑:「行!不過誰知道明泓機器人部隊什麼時候攻過來?我還想跟元帥彙報一下我知道的情報呢?譬如明泓的性格、戰鬥力、地下機器人部隊的分佈、武器裝備情況……也許阿厲告訴了你們不少,不過本人好歹也被明泓當做心腹對待過,知道的情報,大概比阿厲多那麼一點點……」
關謝二人對視一眼,謝敏鴻道:「您掌握的情報,還希望能夠儘快……」
許暮朝搖頭,因為藥物原因,精神不能夠完全集中,臉上的笑容就有些恍惚夢幻:「除非顧元帥放我自由。」
謝敏鴻定定的搖頭:「我想……元帥不可能答應。」
「嗯。」許暮朝絲毫不在意他的斷然拒絕,點頭,「這些情報的確不是至關重要……反正明泓這個人,也挺有性格的。興許顧元帥很高興遇到難纏的對手了呢!」
謝敏鴻看著她,反而笑了。
說了這麼一大通話,許暮朝只覺得更加疲乏,眼皮也幾乎撐不開。不過有阿厲在,她對自己處境卻放心了大半——阿厲怎麼會看著她受苦?
而且剛剛跟謝敏鴻初次交鋒,她感覺還不錯。
於是,她將頭靠在阿厲胸口,軟軟道:「你抱我回床上睡一會兒。」
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有這麼一瞬間,阿厲沒有動。她雙手抓住他胸口被她哭得一片狼藉的襯衣:「快點!」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有力的雙臂扶住她軟軟倒下的身軀,阿厲似乎靜默了一下,才將她打橫抱起,徑直走入玻璃門後,將她放在單人床上。他的動作雖不粗暴,卻也不溫柔,令昏睡中的她嘟囔了一聲。
他走回沙發坐下,玻璃門在他身後徐徐關上。玻璃門的隔音效果是軍事級別,即使她清醒著,也聽不清他們的談話。
關謝二人對視一眼,在一旁的沙發也坐下。
三人對著,沉默片刻。
終究還是謝敏鴻破冰。他看著「阿厲」的臉色,斟酌了半天才開口:「大人,我們只是……」
我們只是太震驚。
那個威震大陸的統治者、顧氏的驕傲、數百年來最年輕的人類之王;那個從無**,從無多餘的情感,只知戰爭和殺戮的,令我們高山仰止的物件。今天,卻被一個半獸女人,他伸根手指就能捏碎的半獸女人,牽住手,情人般,緊緊擁抱。
被喚作「元帥」的少年沒有說話。烏黑的長眉微蹙,冰寒銳利的目光在謝敏鴻身上停了一瞬。這足以令謝敏鴻識趣噤聲。
只是謝敏鴻瞟了一眼元帥胸口塗滿女人眼淚鼻水的皺巴巴的襯衣,又看一眼不遠處沉睡的少女,心中竟對許暮朝陡生奇異的敬佩。
顧澈靜靜道:「她提到了顧厲。」
關謝兩人恍然大悟,心中也同時一沉。
因為提到了阿厲,那個多日來令沉默的元帥更加沉默的名字;那個被顧氏族人從族譜上無情抹去的名字。
所以,元帥才容忍她觸碰,才容忍她痛哭,容忍她擁抱;容忍她,將自己錯認為顧厲?只因為自己的嫡親兄弟?
三人都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謝敏鴻才道:「原來如此,我們怕洩露阿厲的真實身份,一直讓她誤以為關維淩這個表哥就是阿厲的親哥哥,所以她才將您錯認為阿厲。不過在這樣高強度的實驗之後,她居然能這麼快蘇醒,真是奇怪的物種。」
被謝敏鴻有意岔開話題後,關維淩神色明顯一鬆,問道:「接下來要怎麼處置她?」
謝敏鴻也道:「如果她對機械人十分瞭解,倒很有用。只是這女人真是……什麼時候都不忘談條件。她就不怕我們來硬的?」
顧澈神色靜漠——生科院的研究依然沒有進展。她與任何種族都不相同。生科院甚至表示,以她的DNA,能在地球大氣中存活,簡直違背了科學原理。他們只能把她交回來,由顧元帥自行處置。
神秘的、超出人類現有科技水準的半獸女人。
他不由得想起剛剛在他臂彎中放心沉睡的少女。雪白的床單、雪白的無菌服,卻更加襯托她的容顏黑白分明清秀乾淨。他將她放下時,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嘴角卻有放鬆的笑意。這笑意和淚水,在他看來,實在不像強悍軍人,透著……跟阿厲一樣的單純傻氣。
顧澈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決絕:「實驗暫停,直到生科院有所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