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暮朝側著臉望去,只覺人影浮動,滿目血腥,麻木不仁。
是的,她感覺到麻木不仁。即使他的臉和他的臉,交錯在視線中出現;即使灼熱和清冷的視線,不斷掠過眼前。
她卻只感到麻木,空洞。仿佛自己與眼前所有人,與這足以改變大陸局勢的夜晚,甚至與許暮朝這具軀體,隔了千山萬水的距離。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從軀體中抽離,漠漠的,旁觀著這一切。
不管是顧澈,是喪屍,還是昨日她剛剛宣誓效忠的喪屍王。
這是怎麼回事?一切都像做夢一般?她昨天明明成了喪屍!肩頭的齒痕猶在;昨日,那發自內心的漠然和**,那對於喪屍王的狂熱臣服感,明明已深入骨髓血脈。卻為何現在,看喪屍王也像是個陌生人?
這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的大腦開始疼痛,記憶一點點重播,再重播……
她把匕首插入他的肩頭……他俊美無雙的眼眸閃過震驚……他的肩頭鮮血淋漓盛開……他懷抱著她滿目驚痛……
是了,那從未在人類之王眼中出現的,滿目驚痛。是從這時開始的——她忽然感到麻木,全身血脈似已凝固。
他的眼神,從來冰冷高傲的眼神,怎麼可以有那樣的痛?
誰忍心,令他有那樣的痛?
她什麼也聽不到;她全身動也不能動。開始有從身體內部出發的痛,慢慢侵襲全身。因為喪失了聽覺觸覺,那痛便變得尤其清晰,一點一點加重。
可她一時忘了痛,用唯一殘存的視覺,盯著眼前的無聲畫面。
在這清冷的冬夜,在元帥的書房。那些喪屍好手,慢慢將他包圍。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深藍色料峭清瘦身影,一動不動。
而喪屍王抄手站在戰圈之後,沉黑無情的眸,盯著昔日與自己齊名的對手。
幾個喪屍說了幾句什麼,他們臉上都露出輕蔑膚淺的笑容。而那深藍色背影,始終堅毅如昔。
喪屍們已極快的速度欺身而上!劇毒重傷的人類之王也終於出手!
一輪交手,兩名喪屍的身軀,如同撕破的風箏,重重撞了出去,撞在牆上,頭破血流,已然氣絕!
許暮朝看到,連喪屍王的臉上也露出驚訝之色。是啊,誰能中了必死之毒,受了獸族第一高手一刀,依然屹立如松?
然而剩下幾名喪屍,已經抓住了人類之王。兩人抓住胳膊,另一人踢向人類之王的膝蓋。如果許暮朝此時有聽覺,可以聽到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
然而她聽不到,甚至看不到顧澈堅強不屈的臉色。她只看到他們對他的腿重重踢去,看到他的身體受到巨大衝撞,看到他從來挺拔的身軀,軟倒在兩名喪屍的手臂中。
心口的痛,忽然加重得更加明顯。
那是一種噬骨的痛,因為更加清晰,令她在不被人察覺的角落裡,全身顫抖;令她想起,曾經遙遠而熟悉的記憶。
是了,曾經,光影獸與她合體時,也曾有過類似的痛。每一滴血每個細胞都在爆裂的痛!
腦海中仿佛一道亮光閃過,重重混沌一掃而光。她的呼吸開始急促,絕望與希望同時爬上心頭——這一回,是誰的基因,在消滅誰的?
許暮朝,你不可以屈服;不可以死,絕對不可以。不管是許暮朝……還是光影獸,都不可以在這個時候,輸給侵入的基因。
因為顧澈……因為他……
高貴的頭顱無力的低垂著,嫣紅的鮮血自嘴角無聲淌下,如果帝都人民看到此景,帝都會為之傷心至死。可陰謀和暗殺,愛情與背叛,就這樣發生。在遠離帝都數千公里的前線,在偉大元帥的指揮部裡,悄無聲息的進行。
不能用槍,任何無聲槍擊,都足以驚動房間中的硝煙監測儀;亦沒有刀,因為在潛入基地時,所有外來的刀具都躲不過週邊紅外防線。
所以喪屍們徒手,徒手將昏迷的元帥包圍。
一拳!
一名喪屍冷著臉,閃電般一拳重重擊在顧澈的腹部!顧澈的身子因疼痛而無意識的弓得更深,悶哼一聲突然仰頭,噴出大口鮮血!那血來自破裂的五臟六腑,像是要祭奠人類之王的死亡,于光潔的原石地面,大片大片綻開。
鮮血刺激了喪屍的視覺。即使他們同樣對不屈的人類元帥心懷敬意;即使喪屍王已皺眉讓他們迅速解決,不忍折辱與自己其名的元帥。
一拳、一拳、又一拳!腹部、胸口、腰間……
每一拳,都足以令他足夠破損的身軀,再次噴出鮮血!連喪屍都開始有些不忍,為何他還沒斷氣,為何失去意識了還在硬撐?
顧澈身後,昔日顧澈和許暮朝常坐的沙發。
拳腳之下,鮮血之中。那柔軟虛弱得不可思議的深藍色身軀,仿佛千斤巨石,壓在許暮朝的心上;每一拳、每一抹血色,都像是匕首,深深的、一次又一次剜入她的心口。
顧澈……顧澈啊……
身體的痛不知何時已無以復加,她全身都開始顫抖。觸目所及的一切,加速了她的蛻變。三種基因慘烈交亡的、遊走在死亡邊沿的蛻變。
終於,喪屍們放棄了這個失敗的殺人方式。
一名喪屍上前,一手抓住顧澈的黑色短髮,另一隻手卡住他的脖子,作勢要用力——用力一扭,只需用力一扭……
「呀——」一聲悠長的呼嘯,驟然響起。那聲音有屬於少女的清澈,卻明明帶了撕裂般的痛苦!
這呼嘯足以穿透房間的隔音牆壁,足以響徹整個基地乃至週邊四個加強團,足以讓元帥的精英衛隊,在五分鐘內探測到聲音源頭、前來營救!
喪屍們紛紛變色,喪屍王眸色一沉。他們同時停下手中動作,同時望向聲音的源頭——
顧澈身後,雙拳緊握,緩緩站起的,許暮朝。
暗紅得有些發綠的一縷鮮血,自她唇角無聲流下。瑩白如玉的臉上,黑眸緩緩呈現藍綠色。而她沒有看任何人,她只是低著頭,看著被喪屍們包圍的那個人。
「沒人可以殺他。」她的聲音冷漠得連喪屍王都悚然一驚,「即使是王也不能。」
即使是王,即使是喪屍基因驅使我效忠的,喪屍之王。
喪屍王聞言臉色一變,眸色複雜的看著她,瞬間閃身上前!然而晚了!許暮朝的速度竟似比平日快了數倍,瞬間閃至喪屍好手中。「砰砰砰——」數計重拳,三名喪屍哼都沒哼一聲,瞬間摔出去,跌落在地,雙目緊閉,不知死活。
而她抬手,迅速接住那軟軟滑倒的、高大虛弱的身軀。
「顧澈,你真傻……」她抱著他,柔聲旁若無人的,在他耳邊低語,「如果沒有你,人類要怎麼辦?」
「讓我來死吧。」她輕聲說。
就讓我為你而死。為你終於無聲握住我的手,為你重傷之後的一抹驚痛,為你站在我身前,從未離開過。
她輕輕的將他放在柔軟的沙發上。她站了起來,魅藍上挑的眼,血紅巨大的翅膀。
而喪屍王亦沉默站立著。
「沈墨初……」她一字一句的道,「從此,我們恩斷義絕。」
眸色昏暗一片的喪屍王,身子微不可見的一顫。然而他很快抬頭,眸色赤寒:「不忠的喪屍,殺!」
沒有槍,沒有刀。最原始的力量搏擊,在狹小的房間展開。這是喪屍之王與獸族之王的決鬥,也是神秘基因之間的戰鬥!
巨大的力量波,充斥整個房間;即使走廊裡匆匆趕來的警衛,亦被這力量震得倒退數步,口吐鮮血!
這是許暮朝從未有過的殊死一戰。融合後的基因,令她更快更強。昔日不可望其項背的喪屍王,如今也成為勢均力敵的對手!
然而基因的融合,又豈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昔日的許暮朝,沉睡百年,擁有傲視獸族的戰鬥力;而今天,短暫的數個小時,根本不足以令她完全適應和掌握身體的力量。只是憑著一股狠厲之氣,一顆赴死之心,與喪屍王交手!
終於,在數個回合後,她重重跌落在地。而喪屍王亦負傷落地。他的左臂已經不能抬起,腹部鮮血淋漓。
然而許暮朝躺在地上,躺在顧澈腳下,已經不能動彈。本就被顧澈擊中的她,還忍受著體內痛苦折磨的她,幾乎是以一種自殘的方式,與喪屍王決鬥。
於是,她終於被喪屍王打斷四肢骨骼,連翅膀亦抬不起來,全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為什麼要背叛我,許暮朝?」喪屍王居高臨下的逼近,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將她無力的軀體從地上提起。
「昨天……我們不是很愉快嗎?」他將她的臉湊近自己,「你忘了,我們日日夜夜不會再分開。」
「沈墨初……」她用僅存的力氣,輕輕道,「沒有什麼是不可戰勝的,哪怕是深入血脈骨骼的基因。你忘了吧?」
喪屍王聞言,忽然哈哈大笑。
「那是昔日的沈墨初。」他冷冷道,「而今天,再沒有沈墨初,只有喪屍之王。」
永遠也不能回頭,永遠不能逃脫基因魔咒的,喪屍之王。
走廊裡已響起密集的腳步聲,警報聲瞬間響徹整個基地。
然而喪屍王毫無畏懼,千軍萬馬他也能如入無人之境。他盯著她沉靜得有些異樣的雙眸,道:「擰斷他的頭。我就原諒你。否則……」
他的手驟然收緊:「我會慢慢折磨你,殺了你。」
許暮朝望著他,忽然露出淡淡的虛弱笑容:「慢慢殺,慢慢折磨。」
因為警衛,就快要來了。他,就能獲救。
喪屍王眸中最後一絲亮光,無聲熄滅:「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