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大陸沉睡

高強度探照燈,從窗戶射進來,是那麼的晃眼。夜色影影綽綽,那是武裝戰鬥直升機,瘋狂的將小樓包圍;而即使幾欲昏迷的許暮朝,也能聽到地面的驚惶震動——那是無數士兵,已不需要命令,拼了命的在朝小樓奔跑、集結。

這樣的驚慌失措,只為了一個人。

人類不可以失去的那個人。

許暮朝不可失去的那個人。

意識已經在渙散。禁錮脖子的那只手臂,依然冰冷堅硬。許暮朝卻毫不在意,慢慢的,用最後一絲力氣轉頭。轉頭看向沙發上,昏迷不醒那人。

而喪屍王盯著手中的少女,只要微微用力,她便會氣絕,從此再不能忤逆自己。

淩亂的長髮已經披散,襯得她往日瑩潤的臉,愈發慘白虛弱。她的呼吸急促而無力,仿佛不知何時就會斷氣。而她纖細的身軀,像木偶般垂在他手中。那必定是痛的,四肢折斷、五腑重創的痛。

可她竟然微笑著,不再清澈的藍眸,緩緩看向另一個男人。

那是一種死得其所的笑。

那笑,令喪屍王也心生一絲焦躁。殺了她吧。殺了她,從此再不會有這焦躁感。

就在這一瞬間,許暮朝渙散的目光驟然一震!她難以置信的盯著那個驟然躍起的身影!

喪屍王也察覺到那氣息,但來不及,完全來不及!一股極大的力如同重錘,狠狠痛襲他的背,以喪屍王從無敗績的身手,竟也被打得不得不鬆開許暮朝,倒退數步以自保!震驚抬頭,看著襲擊者。

而許暮朝身軀亦垂直降落,落入他冰冷至極的懷抱。

他低垂著頭,滿是血色的雙眼,認認真真看著她,游離的氣息,卻只有最簡單的三個字。

「有我在。」

暮朝,不要怕,有我在,你不會死。

他的身體仿佛忽然垮塌,抱緊她的單臂,徒然脫力。「嘭——」兩人同時摔掉在地。

他雙目緊閉,面色再無半點血色。而她還在他懷裡,頭緊貼著他的胸膛。他的手,還搭在她的腰間,仿佛捨不得放開。

許暮朝躺在他懷裡,只能呆呆的、側臉看著他,仿若沉睡的寂靜容顏。

在這一瞬間,生與死;種族與忠誠,統統消失不見。只有她僵硬不能動彈的手臂末端,彎曲的五指,與他的,輕輕相觸。

周圍的喧囂還在繼續——警衛們闖了進來;一地屍體中,喪屍王終於錯失了最後的機會,無奈離去,身影不見蹤跡;許暮朝被人抱起來放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相觸的手指,分開。

來不及送去醫療室了。年近五十的第一醫官,以最快的速度,就地為顧澈處理傷口。沒人顧得上同樣重傷的許暮朝,包括她自己。她奄奄一息看著仿若沉睡的他。她只是肉骨之傷,可他?!

門被驟然推開,關維淩一臉焦急的沖進來。經過許暮朝時,目光只是微微一頓,立刻撲到正在搶救的顧澈床前。

血肉淋漓的軀體刺激了關維淩的視覺,他像木偶般一下子呆了,「撲通」一聲跪在元帥床前。片刻後,壓抑的哭泣從他喉中溢出:「大人!大人!」

閒雜人等全被清退,室內只餘醫官、關維淩和許暮朝。

地上,昏迷多時的侍官,此時竟醒了,掙扎著爬了起來。

他只愣了一秒,顫巍巍的抬起上身,緊張的看著病床上的元帥。

忽然,他轉頭,惡狠狠地剜了許暮朝一眼。

「元帥的傷勢究竟怎麼樣?!」關維淩壓低聲音怒吼,他又憤怒的看向侍官:「怎麼會遭到襲擊?你身為侍官,為什麼不按下警報系統。」

從來都平靜沉穩的侍官淌下兩行淚水:「來不及!來不及!」他喃喃道,「他們有備而來,來不及示警,我已經被打倒!」

其他醫官緊張的包紮著,各種用以啟動維持軀體的高級營養素和藥物,源源不斷輸入他體內。而第一醫官徒手輕輕按壓元帥的身體,再把脈之後,忽然一下子軟倒在地,嚴肅善良、德高望重的第一醫官,開始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

關維淩一下子驚呆了,提起他的衣領:「你哭什麼?你哭什麼!」

看著元帥長大的第一醫官,年邁的第一醫官,忽然一把推開關維淩,流著淚爬到元帥床前,哭天搶地的沉痛:「大人啊!我的大人啊!中毒有什麼關係!重傷有什麼關係!以您的體質,屬下都能幫您救回來啊!可是大人啊!明明中毒,神經被麻痹,您為什麼還要強行動用身體的力量!現在毒傷了神經系統,或許再也醒不來了……你要屬下怎麼辦啊!大人啊!」

關維淩、許暮朝、侍官,其他所有醫官,全都靜默下來。只有老醫官撕心裂肺的沙啞哭泣,響徹整個房間。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關維淩忽然沖到許暮朝前面,紅著眼,一把將她從地上提起,「為什麼你在這裡?為什麼喪屍能進入基地?為什麼元帥會中毒?」

然而許暮朝根本聽不見。她死死盯著顧澈,臉色白得像紙。鮮血不斷從她身體流下,也浸染了關維淩的手。他卻一咬牙,另一隻手猛然拔槍,對準她的額頭。

「叛徒嗎?」他厲聲道,「你是叛徒嗎?」

「住手!」忽然一聲怒吼,關維淩回頭,看到一臉悲痛的侍官,竟然持槍對準自己頭部。

「是我失職,被喪屍在食物中下毒;又未能及時發出警報。我有罪。」他決然的道。他的目光轉向許暮朝身上,恨意佈滿雙眼,語氣沉痛,「許暮朝,無論元帥能否蘇醒,現在只有你能保護他。」

「所有的罪,我來承擔。」他對關維淩說,「請向軍法處解釋我的罪。」

「砰——」侍官砰然倒地。

屋內死一般寂靜。關維淩握槍的手慢慢垂下,老醫官止住了哭泣,怔怔看著地上的屍體。

每個人都說不出話。

每個人的心中,只有絕望。

天亮了,又暗了下來。

大雪依然不停,夜色依然陰暗。可大陸的一切,已經翻天覆地。

元帥受傷的消息被關謝二人壓下。然而前方戰場,敵人卻開始散佈元帥身死的消息,軍心動盪,整個大陸各方間的關係亦變得微妙。帝都不再是最安全的選擇,全國最優秀的醫生,被秘密招往基地。

剛接好的骨頭,雖然在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痊癒著。但每動一下,依然會痛到骨髓裡去。可許暮朝沒辦法呆在屋子裡,那兒讓她窒息。

她坐著自動輪椅,於雪地裡漫無目的的滑行。經過顧澈的小樓,經過自己與其他軍官的宿舍,經過沉默的崗哨。基地的人越來越多,卻越來越安靜。每個人都繃著臉,有的人紅了眼含著淚。他們都是最忠誠于顧澈的人,而現在,他們的忠誠無所寄託。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見面會互相低聲說一句:「元帥身體安康」。這些最粗糙最硬氣的軍人們,也開始相信祈禱的力量。

而當崔司令自前線返回,遇見雪地裡的許暮朝,靜靜的說:「元帥身體安康」時。許暮朝沉默著。

崔司令看著她,以長者的語氣,柔聲道:「小許,不要太擔心。元帥一定會醒來。」

許暮朝搖了搖頭。他不知道元帥的傷勢嗎?第一醫官都說他醒來的希望渺茫。

崔司令反而笑了:「從元帥執掌軍權以來,我就明白一個道理。而這個道理,永遠不會失效。」

「什麼?」

「任何時候,都要信任元帥。」崔司令目光堅毅,隱隱有淚光,「所以暮朝……元帥,身體安康。」

「……元帥,身體安康。」

崔司令的身影漸行漸遠,許暮朝怔怔望著雪地。

這一天一夜,於她是一種徹底的空洞麻木。所有人東奔西走痛哭流涕,只有她,茫然四顧不知所從。只覺得昏天暗地,處處是刺目的蒼白。

記憶像是白蟻,一點點噬咬她的心。沈墨初黑夜般的雙眼;兩人交纏一夜的沉淪;顧澈沉默而欣喜的執手;她的當胸一刀……

原來沈墨初下了地獄,她也逃不脫。

可是顧澈,你怎麼能一起呢?我和沈墨初,都是百年腐朽混亂的身體,可是你,你是人類之王,人類的希望啊!

第一醫官的嚎啕大哭的畫面,像是烙鐵,燒紅她的眼,不斷重播;而他的話,更像是鋒利的匕首,反復割著她的心。沒人知道元帥為什麼會在神經麻痹的情況下動用身體力量,只有她,藏著這個無法言明的秘密。

因為他說:「有我在。」

所以,儘管身體破爛不堪,儘管血幾乎流盡,儘管連神經都因麻痹而昏迷。他卻偏偏在她瀕死的一刻,醒了過來。

在那一刻,驅使人類之王蘇醒的,只是直覺吧。軍隊家國江山統統丟到一旁,為了救她,就此沉睡。只留給她一個溫柔堅定的牽手,告訴她他沉默而生澀的心意。

沉默而生澀的心意。

許暮朝抬起雙手,慢慢覆蓋自己的臉。

昏暗的天幕下,冰冷的雪地中。無數人來回穿梭,無數人面色沉痛。當經過元帥的小樓下時,他們詫異的看到,紅翅藍眸的半獸女人,捂住自己的臉,痛哭流涕,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