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去向,是無論如何都猜不出來的。
她所活的年紀,至少是數百年——她是有著漫長生命的精靈,而她所達到的境界是現在的兩人不能理解的。
「我們首先要知道她的實力能不能直接衝破契約,」斷諭道:「或者,她有非常想要得到的東西,這決定了她的去處。」
「女神渴望的是自由,她對吟遊詩人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這樣,但她同時也在契約書中親口說『它超越了時間,也超越了死亡』,那麼契約不會被輕易衝破……還有,她隨身帶著一顆骷髏頭顱,從來沒有遠離。」
「骷髏的主人也許對她有特殊的意義,」斷諭說到這裡,眼神在林維身上轉了一圈:「似乎……你是時候該把我放開了。」
「不,」從開始說話就沒有改換過姿勢、因而自然也沒有放開斷諭的林維語氣十分坦然:「我冷!西部一旦下起雨來,會變得越來越冷,而在這個沒有魔法元素的鬼地方,我袍子上的所有魔法陣都失去了效果!」
「獅子?」
「它今天不想出來當壁爐。」林維眼神真誠:「我是一個善良的好主人,不會逼迫召喚獸去做它不願意的事情。」
——假如傑拉爾能聽懂人族語,它此時一定會因為難以置信而從半空中掉下來。
斷諭握了一下林維的手——雖然說不上冰冷,但也確實不算溫暖。
魔法師無疑是非常關心他的同伴的,所以他對身體脆弱、無法維持溫暖的小公爵採取了目前最有效的取暖方式。
小公爵被迫從魔法師的身上離開,被整個裹進溫暖的魔狼皮毛裡,放在了一邊——他試圖反抗,但並沒有成功。
「你等著,」林維恨恨地磨了磨牙齒:「總有一天……」
「等著什麼?」
林維轉過頭去不看他,望著穹頂:「我不會說的——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你變得很奇怪,」斷諭的眉微蹙:「從醒來之後。」
在某些時候,小公爵認為自己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因此他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去向魔法師的方向看,並且也沒有搭話。
斷諭的手觸到了林維頸後,把林維同時也被裹進皮毛裡的頭髮撥了出來,並且理順,他的動作很輕——黑色的發絲散在雪白皮毛上,格外顯眼。
感受到斷諭的動作,林維微微顫了一下,把臉埋進皮毛裡,語氣弱了一些:「我暫時原諒你——我們接著說女神的骷髏,你猜頭顱的主人會是誰?」
「也許是啊維斯,」斷諭淡淡道:「契約書的開頭提到他早已死去。」
「啊維斯是人族,或許是個強大的黑暗系魔法師,但他的生命比起精靈短暫得多,女神留下他的頭顱作為紀念,這說得過去,」林維嗤笑一聲:「這樣看來啊維斯可能是女神的愛人……老套的愛情故事,帝都歌劇場上每天都在上演的那一種,它常常惹得我的母親不停落淚。」
「為什麼是愛人?」斷諭問道,他的語氣有些微的疑惑。
「為了紀念……當死去的愛人或是親人的遺物出現在眼前,就會喚起與之有關的回憶,使人不至於遺忘。帝國歷史上就有這種事情——尤卡里烏斯三世冰封了皇后的遺體,菲林子爵項鏈上掛著的戒指是他初戀情人的所有物。」
林維說到這裡,轉過頭來與斷諭對視:「遺忘從來不會停止,這樣可以讓遺忘緩慢一些,甚至會讓人錯覺她還活著,啊維斯顯然不是女神的親人,假如僅僅是老師,女神也不太可能做出這種事情,所以我猜測是愛人,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有一個深愛著的人……」
「我們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魔法師道:「當一個人死去,我們會把他的身體和所有遺物放在一起,由最親近的人畫下永生的魔法陣,然後用特殊的咒語激發它。」
「永生的魔法陣?」
「魔法陣激發之後,陣中的所有東西都將漸漸被消解,重新化作無處不在的魔法元素,就像這個人還未出生時一樣,」魔法師緩緩道:「我們認為,這樣以後,他獲得了永生。」
「永生……」林維喃喃唸著這個蠱惑人心的音節,隨後道:「可我覺得這也是在紀念,元素無處不在,就好像死去的人還在身旁一樣。」
「也許吧,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斷諭的右手緩緩拂著林維的發絲——他很少做出這種無意識的舉動:「我的母親就獲得了永生。」
林維望著他,這是斷諭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母親,那雙暗金色的眼瞳裡看不出情緒,只是顯出一分悵然若失的茫然來。
「我沒有見過她,我的父親也很少提及。」
「為什麼?」
停了一會兒,斷諭才回答他道:「她與我們不生活在一起,銳金之谷裡充滿元素亂流,即使有魔法師的結界也不能長久支撐,而她是大陸人……那個地方只有家族裡的人才能長久生活,她仍然生活在大陸上。」
「那她……」林維問得小心翼翼。
「她在幾年之後離開了大陸,尋找我的父親,也許是因為思念,但最後死在了銳金之谷的外圍。」
「我不能理解,」林維搖搖頭:「也許這個問題很不禮貌,但你的父親為什麼不主動出去見她?哪怕是每年一次,也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他不是不想出去,」斷諭回答:「父親曾在大陸上和母親生活了幾年,並認為這樣的生活會持續很久,但是我的祖父出現意外,即將死去,他必須回到家中鎮壓源泉,一刻都不能離開…直到生命結束。」
「這是規矩?」林維蹙著眉——這也像是帝都歌劇場上時常上演的故事,家族規矩造就的支離破碎的愛情。
來自大陸的年輕女人,與魔法師相愛,並且一同生活,但很快分離,並且由於冰冷的、無法改變的某些規矩畢生無法相見,而她仍執著於愛情和思念,並且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林維忽然想起了之前斷諭為他輕輕撥開頭髮的動作,忽然有些明白——斷諭曾說過他們家的人性格有所相似,那麼來自一向冷漠且淡薄的人不經意間的關切,比從不吝嗇慇勤與笑容的浪蕩子的甜言蜜語更加誘人,而她得到了來自這樣一個人的愛情,就像偶然啜飲到蜂蜜的小蟲,最終溺死在裝滿蜂蜜的罐子裡。
「傳承與鎮壓不能間斷,一旦斷開就再也不能壓制,所以他必須回去,並且畢生都無法和我的母親再見。」斷諭的語氣沒有什麼波動,像是在說一件極平常的事情。
「不能壓制之後會發生什麼?」
「就像寒冰之谷,所有人死去,源泉開啟,並且開始蔓延——它蔓延所到的地方,魔獸進階,下一年會出生水天賦的孩子。」
「這對魔法世界應當是好事。」
「還沒有完,」斷諭道:「水元素增多,平衡被打破,掀起元素風暴,並且逐漸加劇,我們從學院出來的那次季潮持續了很長時間,也許就是因為這個。」
林維回憶起了在學院中背誦的那些書籍,尤其是細緻地介紹了魔法體系的《時光手札》第三卷:「魔法元素無法和諧共存,那麼如果全部源泉被開啟……」
斷諭接上了他未完的話:「整片大陸將掀起永不停息的元素風暴,直到所有元素都消泯才會平靜。」
「好吧,它會平靜——不過那個時候所有人也都已經沒命了。」林維道:「這一點都不像讚美創世神的詩歌裡所說…創世神創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可事實上它卻是矛盾重重的。」
他猶疑地看了斷諭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們的家族是一個大家族麼?有很多旁支那一種。」
斷諭搖頭:「不是。」
「那你的父親…或者你,有兄弟嗎?」
「沒有,」斷諭看著他,眼睫微垂:「就像你想像的那樣。」
他們忽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