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漸漸上浮,林維睜開眼睛,俯視著地上的廢墟。
他胸前的傷口在一刻不停地流血,但沒有任何痛感。
「我有時候會想,像你這樣的人,如果沒有戰爭,會去做什麼」林維緩緩道:「我想不出——到現在還是想不出。」
他轉頭看向接住自己那人,這張臉不論看過多少次,都找不到絲毫可挑剔的地方來:「現在我只能期待會親眼目睹到了。」
鮮血在黑色的衣料上並不顯眼,卻一點一點浸透了魔法師總是一塵不染的白袍,使得這人看起來才像是受傷的那個。
「我從沒見你受過傷,」林維閉上眼睛想了想:「好吧——除了剛到死亡沼澤那次,你的臉被劃傷了。」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斷諭說話,雖然那傢伙一直沒有回應,但仍興致盎然。
「喂…我說,」林維道:「為什麼還不把我放下來?」
他感覺那傢伙抱住自己的手臂不僅沒有鬆開,還緊了緊!
「嗯…那就抱著吧,」林維心安理得地把全身的重量都掛了上去:「我要去下面,帶你看個地方。」
他們下落,柔和的風拂過耳畔,所到之處火焰漸次熄滅,廢墟的煙塵緩緩消散,帝都重新露出它整齊而美麗的模樣,鮮花盛放的街道上來往著衣衫潔淨的人群,噴泉池的邊界由瑩潤的白石築成,意態安詳的老人在街角閉著眼睛曬太陽,愛慕著某位騎士的少女穿上漂亮的衣服,故意在他巡邏時從街道上慢悠悠穿過。
「帝國人喜歡鮮花,紫羅蘭與鬱金香隨處可見,」林維拉著魔法師穿過一個又一個場景,熱鬧的人聲與繁華的景像在他們身後逐漸遠去,迎面而來的是威嚴的皇城:「而地位最為特殊的是玫瑰。」
濃郁的香氣彷彿要將衣服浸染,他們面前出現了深紅的玫瑰花海。
「皇室的徽記是烈焰玫瑰,這來自我們的開國皇帝。」
林維放慢了腳步,邊走邊說。
「魔法世界歷史悠久,帝國的生命也並不短暫,它的開國是由黑暗時代起始。
我們的史書上總愛渲染開國之路是多麼艱難而輝煌——事實上也是這樣,尤其是我在學院讀了有關黑暗時代的書籍之後。
開國皇帝——我們稱他尤卡里烏斯一世,曾這樣說『春日裡盛放的繁花固然美麗,冬日里長青不枯的樹木也使人尊敬,但我所要建立是一個屹立不倒的帝國,它在溫暖的春日裡不急於怒放,在嚴寒的冬季中也不滿足於苟延殘喘。』他是個普通人,以魔法師的眼光來看——沒有魔法,不是騎士,就像那時實力薄弱的整個人族,當強大的龍族、精靈、魔法師在大陸上橫行無阻的時候,僅僅能在東部沿岸小心翼翼地建造城市,成立王國。但他最終成功了……昔日強大的種族在戰火中相繼覆滅,只有帝國烈焰玫瑰的旗幟長久飄揚——王國成為帝國,它收攏散落的人族勢力,蔓延向整個大陸,繁衍生息,並且在漫長的時光裡從未斷絕。」
「尤卡里烏斯一世的語錄上還有這樣一句:我們生命短暫,因而永遠貪婪,嚮往自由的同時貪圖安逸,喜愛智慧而又渴望愛情,創世的神靈沒有給予我們漫長的時光來思考生命的意義,所以我們只能永不停息地追逐和創造,並願意為之付出代價。」
林維走著走著,魔法師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只剩了他一個人,而這片花海隨著他的腳步不斷蔓延,深紅豔烈的色彩延伸到遙遠的天際,掩蓋了一切多餘的裝飾,耳畔飄起悠揚的樂曲,浸透著濃郁的芬芳。
他停下來,環顧四周,目光停留在玫瑰中的一朵之上,指尖輕輕拂過微風中搖曳的它柔軟的花瓣,聲音緩緩放輕:「我曾經不能理解這句話,我認為自己已經歷了所有值得留戀的東西——我生在最好的家族,沒有什麼不能得到,我不貪婪也不愚蠢,不迷戀安逸也不嚮往愛情,我覺得時光漫長,讓人厭倦。」
「我的父親和母親死在帝都的廢墟中,曾一心想嫁給我的女孩子成為了王妃,而我效忠的主人殺死了她的丈夫。」
「在戰場上的很多時候,我面臨著死亡,領袖大人的□□時刻都有可能刺穿我的胸膛,就像剛剛那樣。如果躲不過,也只好死去,不必再履行這讓人生厭的職責…唯一的遺憾也許就是敗在你的手下——畢竟我有些時候是好勝的。」
「但我現在明白那句話了……」他的聲音愈發溫柔:「死去的那個片刻,我想,終於結束了——這漫長又無趣的一輩子。可我現在只想活得久一些,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時光短暫,我發現自己嚮往自由而貪圖安逸,為人貪婪並且渴望愛情,我厭惡自以為是的讖言和諺語,卻不得不承認這句話實在正確。」
「我還有許多話想說,但是不願意將它浪費在這個魔法植物製造出的幻覺裡了——現在看來我的意識確實被那些可惡的霧氣影響,變得像池塘裡的水藻那樣柔軟又敏感。」
他深深吸一口氣,彷彿是期冀著這美妙的芬芳能在鼻子裡多留一會兒,然後緩緩放空思緒,一望無際的花海緩緩消失,輕飄飄的身體漸漸沉下去,身下出現柔軟的皮毛的觸感,睜開眼睛後看到的是地下宮殿圓形的穹頂和夢境裡出現過的魔法師的身影。
他與魔法師毫無意義地對視著,不知道在對視些什麼,但就是不想把目光移開。
「玫瑰,」林維忽然開口道:「我在夢境裡看見了玫瑰,紅色的……它在大陸上有許多美好的寓意,像是熱情、勇敢、真誠、信念——在魔法的世界裡呢?」
「它沒有那麼多的寓意,」魔法師回答:「似乎只有一種。」
「是什麼?」
魔法師停了一會兒才開口答道:「愛情。」
林維忽然笑了起來。
他將目光從斷諭身上移開,把臉埋在雪白濃密的皮毛裡,肩膀微微抖著,不知道在笑些什麼。
魔法師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你很愉快?」
「沒錯——我非常愉快,」林維抬起臉來,眼神很亮:「你靠近些。」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魔法師還是照做了。
林維整個人撲過來,把臉埋在魔法師的胸前繼續笑。
斷諭:「……」
等林維終於停下來,整了整自己有些散開的衣領,重新恢復正常——離剛開始已經過了許久,他正色道:「我做了兩個夢,一個關於女神,一個關於我自己。」
魔法師對他道:「我一直在你的床邊……在其中至少一個夢裡,你並不愉快。」
「其實兩個都不是那麼愉快——但是我得到了一些東西。」
「嗯?」
「首先,我確認了黑暗女神卡塔娜菲亞真實存在,看過了她一部分的記憶,並且主動去融合了她散落的一些力量…現在覺得自己立刻就能召喚出巨龍——但我們得向學院保密,畢竟他們對光明女神向來十分崇敬。其次,我知道了怎麼走出這片沼澤,不需要花費很長時間,也不需要消耗任何精力,我們就能再次見到外面的世界了!」
「這值得高興,」斷諭看著他:「還有?」
林維又有了繼續笑下去的趨勢——他艱難地忍住了,道:「第三件事——我現在還不能說,嗯……但我保證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告訴你。」
這句話說完,他立刻趁著斷諭還沒有開口,迅速轉移了話題:「我們現在來說女神——她屬於精靈族,生活在中央森林……但是她在精靈族並不受歡迎,是不祥的黑暗魔法師,似乎還與亡靈生物有關。」
斷諭看起來早已識破了他的意圖,所以神情有些許無奈:「她因此來到了死沼?」
「她確實來到了死沼,但不是主動來的,有一位領路人,我猜就是契約書裡提到的『啊維斯』,但是我沒有看到任何有關啊維斯的清晰回憶,只知道他與女神立下了某種誓約,這使得女神永生不得踏出這片沼澤……她在沼澤中度過了孤寂的許多年,在漫長的生命裡中研究黑暗魔法與契約魔法,並且寫下了我們一起讀的《契約書》,她有許多黑袍子的信徒,連北方的吟遊詩人都遠道而來向她尋求庇護。」
「後來呢?她死去了麼?」
林維搖搖頭:「吟遊詩人口中出現了光明女神,她們毫無疑問是對立的……記憶在這個時間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她最後的結局。」
他問斷諭:「你說……一個性情冷漠的精靈,擁有強大的力量,但掙脫不了誓約的束縛,如果——如果她還活著,會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