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房間裡,第一件事就是將塞壬海底拿到的晶棺放出來,金元素暫時被壓制在了晶棺之內,外面無法察覺。
林維沒有動,不是他不想,而是這把光芒璀璨的武器帶有某種壓迫的力量,彷彿帶著某種不可觸碰的力量。
但是斷諭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拿起了槍尖所在的那一截來,並嘗試向其中灌注魔力。
「不是魔導器。」他有了結果。
林維輕輕「咦」了一聲,「魔導」這個屬性可是所有製作魔法武器的材料必備的,不是魔導器,意味著它對於魔法師毫無用處——除非直接掄起來砸向對方的腦袋。
他們仔仔細細從上到下看了一番,沒有找到任何可以標明身份的符文或是銘刻——與昆古尼爾截然不同,它絲毫不顯鋒利,外形簡潔且莊嚴。
林維讓斷諭把這三截拼了起來,端詳了一會兒,又走遠了些,猶疑著開口道:「我去一下海緹的房間。」
推門進來的時候,林維手中多了本厚書,身後跟著兩個人——顯然他不僅去了隔壁,還去了隔壁的隔壁,找來了塔琳與奈哲爾兄弟。
這是一本關於騎士的書,書名是《光輝騎士時代》,書封下方有個小小的徽記,是一把槍矛的模樣。
林維乍一推開門就道:「這是一把騎士槍,只有騎士槍才不需要打磨得鋒利——它是在面對盾騎士時衝鋒用的,靠近手柄的地方是護托,昆古尼爾可沒有這個……容易折斷也是騎士槍的特點,衝鋒完騎士們就乾脆扔掉它,用長劍戰鬥了!」
「所以我又把咱們的兩位騎士找來了,他們可以幫忙確認上面有沒有那個『信仰之力』。」
他一回頭,卻發現兩位騎士直愣愣被頂在了原地,活像沉船裡那兩尊一動不動的雕像。
「你們?」林維伸手在塔琳面前晃了晃。
「我……」身量嬌小的銀髮女騎士回過神來,忽然快步走到了晶棺前——在下一刻,她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按住了肩膀,直直單膝跪下!
塔琳的眼睛痛苦地閉上,瀑布一樣披散的銀髮隨著她的肩頭微微顫動。
「是信仰之力,它在對我說話,它太強大了,我的腦袋像是被撕開……」
女騎士的聲音斷斷續續。
「它在說什麼?」
「它說,讓我來審判你,謙恭,正直……」塔琳露出痛苦的神色,但仍然堅持複述道:「你記住了這些,雖然仍舊弱小,但是……」
「但是什麼?」林維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塔琳。
「我沒有力量可以賦予你了,騎士,我做完了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
塔琳斷續說到這裡,脫力般倒在地上,雙眼緊閉。
「她的精神力不夠,會昏迷一段時間。」斷諭把塔琳抱了起來,放在床上
奈哲爾向前踏了幾步:「我來代替她。」
奈哲爾身上出現了與塔琳一模一樣的情景,他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繼續道:「剩下的,交給折斷我的人,我將自己的一半交付給了他們。」
「他們知道,誰能夠拿起我,殺死,殺死……」
「卡拉威之城的……」
奈哲爾臉色愈發蒼白,他正在盡自己的全力複述出最後的音節,聲音陡然大了起來:「主人!」
說完這句,他也同自己的妹妹一樣昏迷不醒。
晶棺裡的光焰忽然黯淡下來,它現在就像一把平常的、黃金鑄造的長武器。
「我以為它只是一把黑暗時代流傳下來的騎士槍,」林維端詳著它:「也許大有來頭?」
「嗯,」斷諭推上光滑的棺蓋:「留在外面?」
「沒準兩位騎士能因此增強力量,」林維摸了摸下巴,嘖了一聲:「這可是騎士之槍啊。」
他這話的語氣看似驚嘆,再仔細聽聽實際上非常平淡——果然,小公爵再次琢磨了一下整件事後,嘆著氣道了一聲:「沒勁。」
它有可能給騎士增加力量——不過這個可能實在渺小,它自己就已經主動宣告沒有什麼可以賦予。
它是個負有盛名的騎士信物,可惜面前的兩個人並沒有改行做騎士的志向,甚至還覺得這東西有點其貌不揚、名不副實——黑暗時代前賦予所有騎士,加起來得有十萬百萬數量的人強大的力量,在現在魔法師的想像中,不說直插雲霄,沒有個小山包大小的體型,怎麼好意思被騎士遺物層層簇擁,尊稱作「聖槍朗基努斯」呢?
「先放著吧。」兩人把騎士兄妹安置回去,林維又單方面嘰嘰咕咕與魔法師討論了被覆述的那些話,最終歸結為一句「——它跟魔法協會有仇?」
浮空之都名義上的主人,不就是協會的會長麼?
沒有討論出任何所以然來,又兼這一任會長除了過於吝嗇並無任何可指責之處,這個話題被暫時擱置——它的重要性被嚴重地忽視了,林維很快就認識到了這一點。
「它,」林維指著從灰衣老頭那裡誆來,現在正在牆角被各色晶石簇擁的魔獸蛋,面不改色:「它說地板太硬,想要待在床上。」
說完,他微妙地躲開了魔法師略帶懷疑的目光,把蛋抱起來放在了自己床上——還給它蓋上了被子。
「奇怪啊,」林維忽然道:「我感覺它變輕了。」
先前在浮空之都上,自己抱起來它時還略帶吃力,現在竟然輕鬆不少,而自己的力氣在這段時間裡明明也沒有發生多大改變。
他探查了一下這東西的靈魂,安然無恙地微微波動著,甚至還凝實了一些,不像是有事的樣子——也許只是孵蛋過程中的正常現象,改天要去問問安斯艾爾老師。
他順理成章地有了藉口不去自己的床上睡,雖然事實上只要不把蛋放在正中央床上的空間綽綽有餘。可惜的是,雖然魔法師平時經常面無表情、惜字如金,但這不代表他會被這種小心思欺騙——心懷不軌的小公爵並沒有得意多久,這件事就敗露了。
魔法師打量著裹緊被子裡之後滿眼顯而易見心滿意足的林維,問得非常直白,使對方短暫呆滯了一下:「你喜歡和我一起睡?」
林維:「……」
他迅速補救好表情的空白,朝對面湊了湊,小聲承認道:「是啊。」
「我一個人來到這裡,在魔法世界沒有親人、沒有力量,只有多到數不清的不懂的東西和不習慣的習俗,還清清楚楚地知道大多數魔法師是怎麼看待大陸人的——就像蒂姬對洛克斯的態度一樣。」他微微垂了眼:「只有和你離得近一些,我才覺得自己還是有那麼一點兒依靠的。」
他復又抬起眼來,勾起唇角望著斷諭,笑意裡帶著一絲有恃無恐、得意洋洋的驕矜:「我不討厭這種感覺——不討厭,所以值得嘗試,我正在嘗試……而且,我們的交情已經足夠毫無猜忌地躺在同一張床上了,不是嗎?」
斷諭靜靜望著他。
眼前這人上一刻還像個溫馴且無辜的小動物,一轉眼就變成了抬頭挺胸,趾高氣揚的……小動物。
這番剖白的真假實在不可知,可當那句「有那麼一點兒依靠」輕輕落下來時,他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被一隻毛茸茸的爪子按了一下,柔軟中帶著尖銳,摻雜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微喜悅和酸澀,像水面上的漣漪一樣蔓延開來,填滿整個胸腔。
這種陌生的感覺頭一次出現在他的世界裡,使魔法師一時間不知所措。
由於方才林維的小動作,他們現在離得極近,魔法師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到了那雙深紫羅蘭色的眼睛上,多變而生動的眼睛……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撫觸了一下林維的眼角,這人卻被激得往後瑟縮了一下,笑吟吟抓住他的手:「癢。」
接下來的幾天出奇的風平浪靜,雖然暴雨持續不斷,雷鳴變本加厲,但學院中的生活規律又平靜。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林維、斷諭與海緹在學習魔法陣的課程時,同伴多了一個阿嵐——她彷彿腦袋裡缺了理解魔法陣所需的某些東西,上一年的考核結果離合格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
教授魔法陣的莫特里爾老師嚴肅而苛刻,最難以忍受就是學生的分神。
這一天,他正講著:「攻擊類法陣的關鍵之處在於觸發,為了能夠精確控制觸發條件,我們需要添加輔助魔法陣,諸如……」他忽然停了下來,深邃的眼睛帶著怒氣,看向林維:「小子——你在做什麼?」
林維的眼珠心虛地轉了轉:「畫魔法陣。」
「這就是你的魔法陣——嗯?」莫特里爾從他桌上拿起一張紙來,其上畫著一個形狀糾結的方塊,外加幾個黑乎乎的圓點。
林維死不悔改地點了點頭,當即被罰畫三十五種基礎魔法陣四十遍。
等到課程結束,莫特里爾首先走出,其它人也陸續離開,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林維拿著那張「魔法陣」,對斷諭招手道:「快過來。」
魔法師走到了他的身邊,蹙眉看著那些隨意拐彎的線條,艱難地辨認著,許久才道:「地圖?」
「對了!」林維終於得到理解,十分喜悅,為維護自己畫圖的水平,飛快解釋道:「我想到這個的時候有點激動,害怕下一刻就理不清了,所以畫得太快……」
斷諭看著那些圓點,這下猜得快了許多:「元素之谷?」
除了方塊中的五個圓點,在方塊和方塊外很遠的一個空心小圓中間,還有一個黑點,斷諭的指尖在其上劃了劃:「這個是塞壬島,黑點在人魚海……沉船在的地方?」
林維用力點了點頭:「莫特里爾老師今天講到魔法陣體系的重要奠基者之一圖柏維,他是個挑剔的天才,追求美感與象徵,所以他所創造的基礎魔法陣大多形狀奇異,並且與現實物品相合。」
「於是我就想到了這個,」林維拿起筆來,將五個元素之谷連起——成了一個優美的弧線,中間略平,橫跨整個大陸:「我一開始想到月亮,可是忽然看見了阿嵐總是背著的那把弓。」
說著,他又添了兩筆,將弧線的兩端與沉船之地連起來:「這樣,就是拉開的弓!」
說完這句,他沮喪地左手支腮:「沉船上的人死於燃燒,那麼會不會可能是因為這個巨大的魔法陣?我想到這裡,就被莫特里爾老師打斷了,那些魔法陣比最複雜的咒語都讓人討厭——四十遍!」
換作其它人,早被這奇異的胡思亂想逗樂,可惜這兩人近日來關係極好極默契,斷諭聽得認真,不僅沒有付之一笑,竟還接上了林維被那值得同情的「四十遍」打斷的思緒,從他手裡拿過筆來,往那拉開的弓弦上添了一道。
林維在瞬間領會,瞳孔微縮,背後生寒。
他把筆拿回,順著那道線條指向的方向,在方塊上部偏左畫了一個其貌不揚的空心小圓。
地面上,是帝都。
在天上,這裡是浮空之都,是卡拉威之城。
單憑這張圖,得出這個結論實在荒謬,可一旦想起那天晶棺前發生的——
「殺死卡拉威之城的主人……」
房間裡極靜,甚至使人錯覺能聽得清血液流淌的聲音。
許久,林維才摸摸鼻子,道:「協會會長似乎不值得這個魔法陣。」
然而,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之後的下一次魔法陣課程上,莫特里爾老師把一堆紙張分作兩疊,重重摔在林維桌子上:「你,怎麼解釋?」
林維心虛地瞅了瞅,只見其中一疊所畫魔法陣形狀糾結,組合混亂,與那份「地圖」有微妙的共通之處,另一疊流暢且漂亮,氣勢隱約,找不到一點兒可挑剔的地方。
後果是再次被罰畫,數量翻了一倍。
可惜莫特里爾老師不知道回房後兩人的對話,否則非得翻上十倍不可。
「我明明混合得十分小心,誰知道他一張一張去翻——我只是個不懂得任何元素流動原理的召喚師——完全不明白那些紋路在做什麼!」林維用筆尖戳著紙頁:「早知道就該全部交給你來畫,一定不會被發現,現在好了……」
「過來。」對面書桌前的斷諭頭也不抬,淡淡道。
「啊?」林維心中疑惑,但身體脫離了使喚,先行一步,拖著椅子走了過去。
桌上鋪開了空白的紙張,魔法師完成了第一個流暢至極的線條:「坐下,我教你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