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力量在緩緩回覆,林維的意識隨之清醒,他先是檢視了一番自己的靈魂:強度有沒有提高沒有看出來,倒是很親暱地跟另一個靈魂光團靠在一起,看來契印刻得不淺,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散。
身體的各種感覺也隨著清醒回歸,他睜開眼睛,看見斷諭正閉著眼,呼吸的起伏十分平靜,不知道是在冥想還是睡著了。
他眼中不由自主泛上笑意來,只想一直看下去,連眨眼都覺得浪費。
偏偏房間裡還有一隻感官敏銳的小東西,看到林維醒來,立刻叫了一嗓子。
——林維只想把小貓扔出去。
但是為時已晚,斷諭已經被它叫醒,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清醒澄靜,像是深秋時波瀾不驚的霜湖,只映著林維的影子。
未完成的契約不會一直維持下去,而是逐漸消散——也就是還會短暫停留一段時間,林維仍然能夠感覺到那種細微的連結。
他抬眼望瞭望窗外,正午的陽光熱烈燦爛,帶著大陸中部開闊明朗、四季分明的氣息。
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著下方景物,道:「朗達沃平原……蒂迪斯家的封地在這裡。」
他有些出神,不僅想到了自己的家族,還想到了上輩子的戰爭——朗達沃平原是主要戰場之一,同時也是最終一役的所在地。
斷諭看他怔然出神的樣子,問:「怎麼了?」
「想起了一些事情。」林維把目光收回來,重新縮進被子裡,眼神停在斷諭臉上不離開。
他感受著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連結,感覺非常新奇:「我們再來一次?我的精神力恢復了一點兒。」
斷諭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
林維知道這個提議被否決了。
他換了個話題,問:「你能感覺到契約嗎?」
斷諭跟他對視著,回答:「有一點。」
林維眼底的笑意重新泛了上來,他在魔法師耳邊問:「假如,我是說假如——不是為了阿德里希格那個請求,你願意和我訂立本命契約嗎?」
他的話說得隨意,卻也莊重,他的語氣像是在簡單地詢問一個「你今天想吃什麼」類似的問題,眼神裡藏著的不安卻不自覺洩露了秘密——這是一個對於他非常重要的問題,一根細細的絲線拉扯著他的神經,沒來由地恐懼著某個可能的結果。
「先別告訴我。」他說著,靠近了斷諭,柔軟的嘴唇在魔法師的唇角輕輕一觸,隨即分開,抬起頭來——以他的位置是在俯視,可眼神卻像是在仰望:「像這樣…可以嗎?」
他們離得很近,呼吸清晰可感,加上契約的餘溫,竟有種密不可分的錯覺。
沒等斷諭說什麼,林維復又低下頭去,點水一般覆上。
「抱歉……」他的語調像是一聲輕而遠的嘆息,「我想和你離得更近一些,我忍不住。」
斷諭沒有說什麼,縱容了他的動作,並且佔據了主動。
小貓踱步過來,歪頭打量著這兩個人,看見原本在上的林維不知何時已經被按了下去,黑髮凌亂地散在雪白的軟枕上。
它以那核桃大小的腦仁想了想,回憶起來自己平日裡經常拿爪子去戳林維,或者撥他的頭髮——後果無一例外是被捉進懷裡揉上好一會兒。
小貓滿意地轉身,覺得自己已然瞭解了這個世界的真相,繼續去與桌上的晶石堆戰鬥了。
林維渾身發軟,他恍惚覺得兩世命運重合,自己在戰場上節節敗退以至退無可退,結局命懸一線,只有一張輝煌又酷烈的禁咒才能結束一切。
他被放開了,對上魔法師好看的眼瞳,覺得自己卑微的很。
「我已經說過了,」魔法師的聲音還是一貫的語調:「我期待著。」
聲音淡淡落下,禁咒轟然點燃,盪開摧毀一切迷惘與理智的餘波,讓林維感覺連自己的靈魂都被燒得通紅。
他收緊了攀住魔法師肩背的手臂,鼓噪的心臟帶起了微微急促的呼吸。
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問:「為什麼?」
「我和你一樣,」斷諭回答他:「我也想靠近你。」
林維望著他,眼睫微顫,像是個得到了太大驚喜以至於手足無措的孩子。
斷諭卻覺得心中一直有什麼東西鬱結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問出了口。
「你在害怕什麼?」
林維卻垂下頭,沒有說話。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心想,「你是我偷來的。」
他是一個裹在黑斗篷裡的賊,在時間的長河裡溯流而上,從命運手中竊取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一開始覺得這是個新奇有趣但也無關緊要的物件,便抱在了懷裡,一層層拆開來看,發現裡面的東西愈美愈精巧,而自己越來越喜歡,直到終於看清全貌——超出自己所有的期望,連靈魂都為之所攝,只想貪婪地抓緊,再也不放手了。
他覺得很愧疚。
林維的右手用力掐了一把左臂,喚回神智,把這些思緒收攏起來,一股腦藏進自己心裡一隻小黑箱子中,合上蓋子,落了鎖。
他抬起眼來,撫觸著魔法師好看的眉眼,語調親暱又調皮,看來是和邀寵時的小貓學會的:「當然是害怕你跑掉。」
他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你想,你那麼好看,還那麼厲害,學院裡好多女孩子都喜歡悄悄瞧著你——還有隔壁那幾個天天找你切磋的!而我呢,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哪裡都比不上你,腦袋有時候還不怎麼好使……倒是有些錢,可你們魔法師也不把那些東西放在眼裡。」
「為什麼要這樣想?」斷諭安撫地親了親他的額角,「你很好。」
魔法師沉默了一會兒,組織著自己的語言,最後認真地對林維承諾道:「不跑。」
林維別過眼去,跟斷諭分開,他感覺自己眼眶發熱,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落下淚來。
「你答應了,答應了就不能反悔。」他望著艙室的天花板對斷諭道:「反正我也禍害不了你很久,只要幾十年就好——我不纏著你,我們不簽契約,等我死了,你再去陪喜歡的女孩子玩。」
「沒有喜歡的女孩子。」斷諭回答他。
「那不行,你得去找一個。」林維想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一點:「到那時候,你還有至少一百多年的生命……我看阿德里希格的意思,元素之谷遲早都要完,你也不用再守在那裡——一個人活著多沒意思。」
「我不知道要去做什麼,」魔法師淡淡道:「你在的時候,就守著你,銳金之谷在,就守著那裡,如果都沒了,我也沒有地方可去。」
林維轉頭看著斷諭,長久的沉默——他終於透過了那雙暗金眼瞳裡冰封的無波無瀾,看見一片沒有邊際的荒蕪。
「所以簽契約也好,你要走了,就帶我一起去。」斷諭道。
本命契約是生命相連的契約。
林維搖搖頭:「可我不能……不能那樣殺死你。」
斷諭眼裡有稍縱即逝的笑意,揉了揉林維的頭髮:「我們不說這個了。」
林維「嗯」了一聲,忘記這些許多年後才會發生的事情,閉上眼再次吻了上去。
回應是輕淺又溫柔的的,使人不知不覺沉溺下去。
他的思緒飛到了窗外,想起與阿德里希格在甲板上另外的談話來。
那是在阿德里希格講完他的請求之後——
「他們已經能夠活到很久了——為什麼還想要永生?」他問。
「首先,他們並沒有活得很久,其次,他們想要的境界還遙不可及,擁有的東西還沒有看夠,不甘心去死。」阿德里希格笑了笑:「執拗的天才,他們到最後也仍不相信永生是不能達到的。」
「可是你,」林維猶疑地看著他:「你不就是永生的嗎?」
阿德里希格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扶著船舷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久才止住了,神神秘秘對林維道:「說起來,神靈確實動過挖掉我眼珠的念頭,還好我得到了卡塔娜菲亞的庇護——不過不是永生,只是能多苟延殘喘一段時間……好吧,喘很久的時間,但也不是沒有盡頭的。」
林維想起死沼殿堂中女神淡漠又厭倦的眼神來:「那你活夠了嗎?」
「活夠了,可還捨不得死,」阿德里希格懶洋洋道:「還有事情等著我去做,比如保護你們這些小傢伙。」
林維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實在不覺得這傢伙有如此高尚的情懷。
「有的一心渴望永生,有的只希望立刻赴死。」阿德里希格對他道:「我活了這麼長時間,總算能體諒這些要死要活的神靈們……驚人的天賦和好運沒有讓他們過得快活,反而帶來了痛苦。再比如我自己——活了一千多年的確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可你想像不出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阿德里希格眨了眨眼睛:「我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告訴你這句話。」
林維閉上眼,加深這個吻,感受著親密的觸感,像是置身一片溫柔的汪洋。
他得到了太珍貴的禮物,只希望到時命運不會漫天要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