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頂樓的氣氛在互相認出的那一剎那凝固了。
林維看著斷諭,想在他眼睛裡尋找那些熟悉的東西。
沒有。
不,也不能說是不熟悉,他非常熟悉——在上輩子非常熟悉。
這個人,全然是上輩子那個人。
這個認知讓他渾身發冷,他上一刻還在帝都夏夜盈滿芬芳的玫瑰園徘徊,而轉瞬間置身黃昏中戰場上夕陽下寒風獵獵的荒原。
那人一步步向他走來,背後是黑色的窗檯,窗戶後高高懸掛天邊的彎月。
他目光中有著審視,似乎是第一次見到自己。
也對,因為自己現在是時間倒回至少十年後的模樣——上輩子的斷諭所未見過的少年模樣。
卻是斷諭先開口:「你不是亡靈。」
身高的差距由於時光軌跡的不同比之前更大了些。林維若要在這樣的距離下與他對視,姿態將近乎於仰望。
他後退幾步:「嗯。」
那人看著他,目光冷淡:「但是你也死了。」
——沒錯,自己確實是死了。林維於是知道,這人真的沒有一點這輩子的記憶,他的時間停止於荒原上兩人同歸於盡那一刻。
他在那樣的目光下感到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畏懼,別過頭去:「與你無關。」
一時間相對無話,只有高塔外的風聲迴蕩。
林維忽然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不能確認這人會不會回答自己,畢竟兩人實在連「有交情」都稱不上。
那人沉默一會兒,回答了。
「等人。」
「誰?」林維發覺自己聲音苦澀。
月光下,黑袍銀髮的巫妖搖了搖頭。
「多久?」
沒有回答。
林維看向窗外,彎月就在那裡,一直在那裡,不升,不沉。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晝,只有夜,沒有生,只有死,沒有記憶誕生,只有逐漸遺忘。
這個人就這樣在夜裡站著,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自己因何而來,也不知道要去做什麼。只有刻在靈魂深處的某些東西告訴他,你要去一個地方,等一個人。
他於是沒有成為荒野上四處遊蕩的巫妖之一,而是在這裡築起高塔,等著一個不知是什麼模樣的人。
林維咬住下唇,這個認知讓他難過得彷彿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阿黛爾柔和的聲音穿過時間與空間,在他耳畔浮現。
「林維,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召喚師,你首先要知道靈魂。」她合上手中黑色封皮的書籍:「空間,時間,靈魂,這是魔法師們至今仍未能窺見全貌的三樣東西。但有一點已經明確——靈魂不屬於空間,也不屬於時間,它只有一個,它在一切之外。」
可是他不能,不能把這兩個人聯繫在一起。
縱使離開那個世界之後,魔法、大陸都不復存在,他們沒有什麼敵對的理由——可也沒有什麼親近的理由,就像兩個曾有過非常、非常不愉快記憶的人,熟悉至極,陌生至極。
之前後退的那幾步,已經讓林維站在了門外。
「抱歉,打擾了。」
他關上了門,將自己關在門外。
巫妖面對著砰然關上的門,滿是淡漠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似是而非的迷茫來。
林維背倚著牆壁,閉上了眼睛,彷彿這樣就能隔絕那人身上使他窒息的吸引力,那有如實質的沉沉的壓迫。
兩種記憶交織,柔軟的與冷硬的,相纏,撕裂,折磨。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陷入如此巨大的無措。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覺出這個世界的寒冷時,寒意已經徹骨。
沒有日光的地方,月亮是冷的,風也是冷的,袍子上的法陣在純粹的黑暗元素環境裡全部失去效果,活人在亡靈世界難以生存。
他拿出一枚火系晶石來,想要激發,卻怎麼也激發不了。濃郁的黑暗元素在火系晶石剛剛從戒指中拿出的時候就裹覆了它,使得其中的火元素的熱意無法透出,寒風尖嘯著,伴隨著亡鴉的振翅聲,像是一聲又一聲詭譎的怪笑。
他的憤怒、難過與委屈在那一刻再也壓抑不住,將拳頭大的晶石猛地擲在地上,自己抱膝蜷進了無風的角落裡。
晶石與漆黑的地面相碰,發出幾下沉悶的噹啷聲,一動不動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空蕩的迴廊裡響起門軸轉動的吱呀聲,腳步聲一下下漸近,一隻手在地上撿起了那枚晶石。
巫妖在身邊結出一個隔絕黑暗元素的結界來,激發深紅色晶石,晶石在黑暗裡散發出暖意與光澤。
角落裡的林維怔怔抬起頭來,看見站在自己身前的斷諭。
巫妖沉默著把晶石遞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過,雙手相觸,巫妖的手指沒有任何溫度,唯有指尖由於和晶石的接觸,沾染了一點使人眷戀的餘溫。相接時如同相遇,分開時有如離別,驚心動魄。
火焰的溫度躍在手心,解凍幾近僵住的血液,他漸漸恢復了因為寒冷而遲鈍的知覺。
他道了一句謝,並感覺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難堪得很,不敢抬起頭來。
如果面前人是那一個,他有恃無恐,只會倚仗著寵愛來索要更多的寵愛。可一旦這人的身份變成了昔日宿敵今日陌路,他就警惕又畏懼,軟弱又不願示弱,想靠近又想逃離。
「你還是輸了,」他在心中默默對自己說,帶著那麼點絕望的意味:「不論是在戰場,還是情場上。」
——一敗塗地。
他自暴自棄地承認了這一點後,也就不是那麼怕在這人面前丟臉了,只剩下一股倔強負隅頑抗,克制住自己不去主動說話招人厭煩。
巫妖開口,問他相似的問題。
「你為什麼來這裡?」
他悶悶道:「找人。」
「誰?」
「你不認得。」
他剛說出來這句負氣的話,就後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那人果然被這麼一句堵得無話可說,不再出聲了。
林維知道,這人是不會沒有意義地留在這裡的。
一旦無話可說,他就要轉身離開了。
而一旦離開,就真的再也無話可說了。
「你想回去嗎?」他抬起了頭,與斷諭對視,問。
「大陸?」
「嗯,大陸,」林維道:「我不能直接開闢出回去的路,但是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它。」
他自以為這句話的誘惑力還是非常大的,畢竟復活之於亡者,就像永生之於神靈。
出乎意料的是,斷諭沉默了一會兒,卻道:「不了。」
「……為什麼?」
「沒有必要。」
林維望著他,許久,卻輕輕笑了起來。
那笑很淡,卻又真實存在,熏染在眉梢與眼角。
斷諭只回答了一個簡簡單單的「沒有必要」,他卻在那一刻明白了。
如果在那時候,引動禁咒「鎔金」之後,自己死了,並奇蹟般沒有靈魂消散,而是來到這裡,有人說,能帶自己回去,他大概也是不回的。
因為「沒有必要」。
他上輩子的整個人生裡,做的事情都是出於「必要」,要守護家族,要效忠陛下,要帶領軍隊,要與魔法世界敵對。
生既如一潭死水,死便不那麼可怕。
而遠方大陸廢墟一片,家族不再,帝國重創,魔法覆亡,自己也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他看著斷諭無波無瀾的眼睛,忽然覺出那麼點同病相憐的意味來。
他想,原來你這一生,也是被「必要」推著過完的,也是不那麼情願的——也是……有些厭煩的。
他與斷諭對視,不自在地垂下眼,避開。
「我完了,」他再次絕望地心想:「即使現在這樣,我還是想擁抱他。」
冷靜而審視的目光落在林維身上,違和之處在巫妖心中一一浮現。
「發生了什麼?」他問。
林維:「……什麼?」
「你不應該活著,而且變得古怪。」
「還有,」他組織著自己的語言:「你變小了。」
林維差一點為領袖大人貧瘠的詞彙量笑出聲來。
「我不在,沒有人和你說話,你就長成了這個樣子,」他心想:「另一個你是知道這種變化應該被稱為『變年幼』而不是『變小』的。」
「確實發生了很大的事情。」他如實道:「不可能被想像到的那種。」
斷諭等待他的下文。
只聽他抬起臉來,認真道:「但是我不告訴你。」
斷諭:「……」
林維差不多已經暖和了過來,抱著晶石站起身,來到樓梯口:「跟我走,然後你就能知道。」
他忽然又有點後悔,萬一斷諭根本毫無興趣知道,自己強行留下來,實在是非常尷尬。
銀髮的巫妖卻向自己的方向走了幾步,是要跟來的意思。
林維走下樓梯,離開高塔,站在月光下的荒野上,看著斷諭也走出塔外。
「你……不等人了?」他輕聲問。
巫妖搖搖頭,眼神略帶迷惘。
彷彿是在方才某一刻,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將自己留在這裡的牽絆忽然消失了。
「那就不等了,」林維低聲道:「我…也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