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四夷譯字傳奇》
小狐濡尾
第 1 章
說鐵騎兒(一)

  「國泰民安福永昌,興隆正利同齊祥,協益長裕全美瑞,合和元亨金順良。惠豐成聚潤髮久,謙德達生洪源強,恆義萬寶復大通,新春茂盛慶安康。」

  一向春風滿面的春意樓老闆陸二爺臉上,近幾日冬雷震震,烏雲沉沉。

  「這是那小先生說的?」

  夥計弓腰垂首,老實道:「是,那小先生說,這八句詩裡任取兩三字,都是響噹噹的好店名兒。」

  「俗氣!」陸二爺從鼻子裡哼了聲。向來座無虛席的春意樓,今日只剩了稀稀拉拉幾個過路的茶客。本來短粗的眉頭,硬是擰成了個死結。

  「昨兒也沒見這麼少人——」

  夥計眼神向外瞟了瞟,更加小心道:「據說今兒小先生要講《金鼓名將傳》的最後一回『穿雲箭傳奇』,說的正是當年的三箭定西關的羅晉羅大將軍。」

  「風魔了!都風魔了!」

  陸二爺煩躁地踱了兩步,咕咚喝了一大口茶,白瓷茶杯在檀木桌上重重一頓,氣急敗壞道:「走!去泰豐源!」

  正值冬月,大雪紛飛。

  泰豐源在京城城南湧金口,三教九流匯聚之所。不過是個兩層的茶館兒,掛著幅破舊的青幌,在鬧市各色彩門歡樓中,十分的不起眼。街道上穿著褐衣襤襖的下層平民摩肩接踵,不時有兩隻雞撲騰著飛出來,又被人呼喝著捉回去,留下一地雞毛。地上厚雪被踩得漆黑。

  陸二爺拿香帕掩著鼻,氣不打一處來。「這種腌臢地方,那些王孫公子也來?」

  及至了門口,才發現門口都是踮著腳尖往裡瞧的人。別說進去聽了,怕是連泰豐源的門檻都邁不過去。

  正氣鬱間,從門口聚著的人堆裡擠出一個熟悉的臃腫身軀來。那彌勒佛似的胖子抬袖擦了擦臉上擠出來的一層油汗,喘著氣兒四下張望,像是在找什麼人。

  「老何!」

  胖子聽見有人叫他,驟然吃了一驚,見是陸二爺,臉上頓時露出一個誇張油滑帶著點自得的笑意。

  「原來是陸二爺!今兒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陸二爺依舊是端著陽春白雪的清高架子,哼了聲道:「泰豐源的名兒如今在這京城上下可不是如雷貫耳,在下怎敢不來瞻仰瞻仰?不料貴店好生氣派,在下竟是一隻腳都邁不進去。」

  老何笑哈哈道:「哪兒能!京城第一茶樓的老闆來了,我這小店哪有不奉座之理!來來來,勞煩二爺屈尊,胖子給您開道叻——勞駕,讓讓,讓讓叻!」

  老何帶著陸二爺滿頭大汗地擠到書場前面,招呼著夥計勻出來個凳子給陸二爺坐。雖看不慣那凳子的簡陋,但看著那水洩不通的氣勢,陸二爺還是皺著眉坐了。

  書場上一桌,一扇,一驚堂木,卻是沒人。

  見到老何進來,有人不耐煩嚷嚷道:「這都等了三刻鐘了,小先生還不來?這書是講還是不講了?!」一片應和抱怨之聲如潮,老何擦著汗,張臂陪笑安撫道:「馬上到馬上到!定是雪大,路上耽擱了。列位客官甭急,小店每人免費奉紅糖薑湯一碗!」側過去,又繃著張黑臉指使小夥計去門口看看人來沒有。

  陸二爺百無聊賴,四下里張望。這泰豐源茶館,著實簡陋。頂上的琉璃瓦瀉下朦朧天光來,四面八扇窗戶拿透光的白棉紙糊著,狹小的書場上燃著一大盆炭火,屋子裡倒是暖烘烘的,光線卻不甚好。相較於一樓人擠人人挨人的混亂,二樓倒是清爽括整許多,想必是專門辟出來給有身份和銀子的人坐的。三扇屏風隔出兩個包廂,正是聽書最好的位置。其中人俱是錦衣華服,陸二爺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卻因逆著光,看不大真切其中人的模樣。

  館中人聲鼎沸,忽然聽到一聲大叫:「哎喲,哪裡來的小叫花子!——誒誒,說得就是你吶,還擠!」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說話那人身量頗高,估摸著是站在凳子上,拎雞子似的拎起一個瘦巴巴的小個子來,那小個子穿著身臃腫的大棉襖,一手抱著個鼓囊囊的袋子,一手抱著個小箱子,半張臉都陷在那碩大的棉襖中,雙腿亂蹬,甚是滑稽。眾人哈哈大笑,老何卻急得跳腳,撥開眾人喊道:「放下放下!——麻煩讓讓——哎喲喂我的小祖宗誒,您可算來了!」

  近處幾人仔細看了兩眼,樂呵道:「喲!不是小先生!」

  老何猶嫌那小先生個頭小擠不動,一把將他抱了起來金剛一般幾大步衝衝衝了出去,將他擱在書場中央。

  陸二爺這才看清楚這小先生的模樣,心中大為吃驚。

  原來這小先生,果然是個「小先生」!

  看他身量不足,眉眼秀氣稚嫩,至多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十二三歲能講古講得名動京城,不免叫人難以置信。陸二爺心道,恐怕又是個被拐了出來賣藝的娃兒。只是唱戲練把式的小孩多了去了,出來說書的少年卻不多見——起碼得記性好吧。

  少年一張小臉凍得青紫,抖抖索索把袋子和箱子放下,又在炭火邊烤了一會兒,那凍得僵硬彎曲的小手方伸得直了。陸二爺瞅了眼那袋子和箱子,原來是一袋米,約莫五斤來重,箱子是個書篋,比米袋還大些。只見那少年暖完了手,又從袖中扯了塊辨不出顏色的帕子來放在地上,接著竟脫了鞋,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出來站在帕子上。那鞋已經被雪濕透了,足趾尖兒還破了個洞。少年把鞋放在火邊烤著,小腳在帕子上擦了擦,呼了口氣,終於低頭伸手去解那大棉襖的扣子。

  場中固然大多是常客,亦有不少是最新近慕名而來的,俱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少年自顧自地做著這一連串事兒。良久,方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這就是那小先生?這麼小?講得出那《金鼓名將傳》?扯吧!」

  「這小先生……怎的這麼窮酸哪!」

  「可憐啊……」

  「怕是沒爹沒娘才會這麼小就出來說書吧!」

  ……

  場中正騷動間,忽聽見那少年開了口,清清亮亮說了句:「今日好大雪。」

  仍是埋頭費力解著扣子,那大襖顯然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襯得那少年愈發單薄羸弱。然而一句出來,場中頓時鴉雀無聲,怔楞著面面相覷,不由自主地點著頭,紛紛附和道:「是啊!」「是啊!好大雪!」

  少年終於把那大襖解了下來,露出裡面穿著的白色粗布小袍子,洗得發舊。將火邊的鞋子翻了一面,又道:「片片大如鐘。」

  眾人茫然,想想雪片大如鐘,也挺形象啊!莫非這小先生直入主題,已經開始說定場詩了?

  少年有模有樣地抻了抻小袍子,蹭著足底的帕子轉過身來面對眾人,頗是孩子氣。陸二爺看著那少年的模樣,只覺得他五官生得並非不好,然而放在一起,卻令人覺得平平無奇,倘是放在這一場的百千人中,定是泯然眾人了。然而少年忽然咧嘴一笑,眸子頓時生了五色神采,令人目眩神惑。

  他笑嘻嘻道:「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場中一靜,許久才爆發出一陣大笑來。陸二爺搖搖頭,本以為這少年能說書,看著也十分文氣,作出詩來,竟這般粗俗。「難怪也只混得了湧金口!」陸二爺自言自語道。

  少年抿著唇,站在場中,待眾人漸漸止了笑,方拱手道:「小子貪書誤了時辰,讓列位看官久等,實在罪過。小子講完了《名將傳》後,將奉送一段《南海十六國記》以表歉意。」

  場中一片歡呼叫好之聲,陸二爺聽見旁邊一人對身邊人道:「你是不知,小先生在湧金口是以講番國的奇風異俗揚名的,那《南海十六國記》,恐怕比《金鼓名將傳》還要精彩呢!」

  少年拿下鞋套在腳上,慢吞吞移到桌台前,清了清嗓子,一聲驚堂木脆響,滿座噤聲。

  「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誇我朝聖上之霸業鴻祚,贊京都昌榮盛景。想我朝聖上雄圖壯志,東征西討,北伐南撫,重開千秋之一統,萬世之太平,豐功偉烈,震赫宇宙。」

  「說道帝者丕業,便不得不提戰功赫赫的千古名將。列位看官今日來此,必然已經知曉小子這《金鼓名將傳》,講的是自三皇五帝以來,歷朝歷代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不世英雄。列位看官便要問了,歷朝歷代都講了,為何不講我崇光一朝的名將?難道我崇光一朝,便沒有足以千古流芳的英雄和名將了麼?」

  少年頓了一頓,場中略略騷動起來,但聞人聲議論道:「……我朝鐵衣十八騎、蕭山五虎……哪一個不是鐵骨錚錚的英雄?更別提威震天下的靖海王、晏江侯了!……」

  少年微微一笑,一拍驚堂木——「列位看官說得不錯!當今天下,入得了小子這金鼓名將傳的——」他豎起三根手指搖了搖,「有三位。」

  座下更是一片沸騰,有人大笑道:「小先生好大口氣!」「可不是!天下英雄,竟只有三人入得了小先生的眼!」

  少年毫不理睬場中人的挑釁,眸中神采飛揚,繼續道:「但人之功罪,講究一個『蓋棺論定』,也就是說,小子這金鼓名將傳,只——講——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