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說鐵騎兒(二)

  一語既出,滿場皆驚。

  少年道:「我朝三位可入小子金鼓名將傳的英雄,一王一侯自不必說,芳名垂汗青,千載永不滅,世所公認。二名將功成身退,深藏身與名,令人欽佩不已。二位仍在人世,小子不說。然而還有一位名將,辭爵不受,回守南疆。一年之前,舊傷復發,與世長辭,年僅四十有餘。」

  少年言聲漸低,愴然悲肅。場中千百人聞之寂然,心中惻痛。

  「想必大家都已經知道,這位名將,便是曾經三箭定西關、創下四十三戰無一敗績之傳奇的——穿雲箭羅晉,羅大將軍!軍中歌曰:『將軍三箭定西關,壯士長歌入龍川。朱齊猶恨氣數短,豪傑何懼埋青山!』」

  「將軍三箭定西關,壯士長歌入龍川」兩句一出,眾人恍若夢迴那英雄輩出四海叱吒的風雲年代。遙想當年朱氏北齊、明氏南楚二分天下,諸藩並立。南楚皇帝,也就是今上,少負一統天下的鯤鵬之志,二十餘載勵精圖治,先後降服東西藩國,十年之前揮師北上,前後五年征戰,將北齊逐出關外。自此,南北兩地法度一,貨幣同,有無相通,貲糧並濟,文教相融,開啟一代太平治世。

  「靖海王、晏江侯固然是喑惡叱吒的絕世名將,但畢竟都是出身世家。咱這位羅晉羅大將軍,白身舉於南越魚鹽之中,躡足於行伍之間,全憑一己之百戰軍功崛起於西征之途。北伐戰功與一王一侯不分軒輊,今上欲以加王侯之爵。諸位且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座中爆出一陣叫好之聲:「好!布衣王侯!」「羅大將軍是真英雄!」

  少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間將羅晉波瀾壯闊的一生娓娓敘來。烽火起處,壯懷激烈;蹇滯之時,瀟瀟雨歇。直聽得眾人時憂時喜,如痴如狂,千情萬緒,俱繫於那少年晶亮雙眸、翻飛薄唇。

  「想那羅大將軍如此英雄豪傑,竟是終身未娶,晚景闌珊。臨至去了,只有一名義子守靈。」

  南疆距離京城萬里之遙,羅晉未受封爵,不能享國葬之禮。是以羅晉之死,京城中大多數人並不知曉。此時眾人聽聞他英雄一世,末了竟是如此淒涼,不由得唏噓不已。卻有人碎嘴問道:「不知羅晉羅大將軍為何終身不娶?」

  少年抿唇一笑,道:「此事恐怕這世間,已經無人知曉了。不過小子曾經遊方南疆,倒是聽過一些傳聞——羅大將軍愛慕皇上,眼中無他。」

  一石激起千層浪。當今皇上天威鼎盛,何人膽敢論及皇上私事半句?遑論與皇上相關的私情了。然而不敢說,並不意味著不感興趣,少年抖摟出這麼一個天大的八卦來,滿場嘩然,處處閃動的,皆是興奮的、會意的目光。

  陸二爺眼神恰瞟到二樓包廂中,一個紫袍鸞帶的年輕公子拍案而起,手卻被裡座之人按住。裡座之人被屏風遮了大半邊臉,看不清楚面容。然而那紫袍公子似乎對那人十分恭敬,觸到他眼神後便抑著怒氣復又坐下。紫袍公子站起來時,陸二爺看清了他的模樣,不由大驚。

  座下有人高聲問道:「以往每一名將說畢,小先生你皆有一字評,不知今日羅大將軍是為何字?」

  「仁。」少年聲音稚嫩,落音卻鏗鏘有力,毫無猶豫。

  「怎講?」

  少年猶豫了一下,道:「當今聖上一統天下,文治武功垂憲萬世,獨惜其殺戮心過重,手腕酷烈無情。北齊皇室三十八人,包括剛降生不久的幼子朱鏑,一命未留。然而羅將軍不殺降將,不殺俘虜,最善不戰而屈人之兵,所過之城,俱得保全。北地能在戰後三年之內得致倉廩豐實,戶口蕃息,泰半歸功於羅將軍北伐之仁。」

  話音未落,二樓包廂傳來一聲冷笑,眾人循聲而望,但見那紫袍公子冷聲道:「皇上之功過是非,豈容你這小小孩童置喙?」

  一語生威。場中頓時寂靜了下來。眾人都暗暗為這小先生捏了把汗。皇上弒兄自立為帝,酒宴之中狙殺藩王……這些都是世所皆知的。然而縱有微詞,誰又敢直言犯上?更何況若非心如石,腕如鐵,又怎能平定這烽火亂世、傲睨四海?

  陸二爺心道,這少年到底年幼,不知輕重。也是他樹大招風,平日價在湧金口這種地方給平頭百姓講講古也就罷了,誰知把不該來的人引來了呢。

  少年見那公子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然而容端體肅,周身威勢隱隱。一身深紫錦袍毫不張揚,卻透著清貴之氣。這公子坐在最外側,裡面亦有幾人,只是光線不甚好,看不清模樣。少年心道今上只有一子,單名一個嚴字,人言太子容色襲其父母絕代風華,世所罕有,這公子生得雖是正氣浩然,卻斷斷與風華絕代四字不沾邊,想必至多是個京中貴族。心中踏實了大半,便道:「所謂『青史字不泯』,自古名留青史之人,功業爛照之外,功罪自然也要任人評說。更何況當今聖上是萬世明主,小子據實而言,聖上也不至於就因著兩三句話就砍了小子的腦袋吧?」

  少年似乎聽到紫袍公子裡側之人一聲輕笑,又似乎和紫袍公子說了句什麼。未待紫袍公子再言,旁邊包廂的一人卻開口道:「小孩兒,你這小小年紀的,這些故事呀話兒呀,都是從何處聽來?」這人語帶笑意,說話輕飄飄的,頗有些玩世不恭的輕佻意味。天下一統之後,皇帝定都於南北兩地之間的重鎮郢京,郢京本就是「九省通衢」之地,各地人口夾雜。這人言語詞句後皆帶著「兒」字,是標標準准的北齊官話,當是個土生土長的北地人。他衣著錦繡華麗,大冬天的手上卻搖著一把墜著蜜結迦南的素色芳風沉香三十二骨扇,遮去了大半張臉。五根手指上倒有四根帶著鑲嵌玉石瑪瑙的各色指環,富貴逼人。

  陸二爺久居京城,見多識廣,單是憑那一把摺扇便識出了此人的來歷,心中暗道這位爺竟然也來了這泰豐源,看來今日自己這一趟,真沒白跑。陸二爺常在達官貴人中周旋,心似比干七竅玲瓏,細細揣摩了一下他的那句話,無端浮出了一個念頭:這位爺看似隨口一問,實際上卻是給了那少年一個穩妥台階下?

  那少年若是懂得明哲保身,當就坡下驢。

  然而聽聞那少年不服氣道:「我不是小孩了,書都是我自己編的,評語也是我自己下的,與他人並無相干。這些故事,爺可曾在別處聽過?」

  陸二爺暗暗搖頭,這少年意氣輕狂,那位爺的一句話,無論是試探還是開脫,在他耳裡想必都成了譏諷。眼風掃向包廂,那位爺眯著眼,斜倚在椅上搖著扇子,神情莫測。旁邊的包廂倒是又恢復了淡然,紫袍公子端正莊重地坐著,面無表情。

  《金鼓名將傳》講完,竟是無一人有走的意思。座下人已經緊著小先生盡快開講《南海十六國記》。少年瞅了瞅屋頂天光,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便緊鑼密鼓地講起來。交趾、安南、暹羅、三寶隴、北婆羅洲、實叻……各國風物異聞拈手即來,時不時夾雜語音古怪奇特的蕃語打趣,樂得眾人前仰後合。有人問道:「小先生,你真能講蕃語?」少年笑眯眯的,得意道:「當然會!」場中一陣騷動,果然幾人擁著一個褐膚厚唇寬鼻的矮個子站了起來。那人自稱是暹羅商人,以暹羅語與少年言語,少年果然對答如流。暹羅商人翹著大拇指,以生澀官話道:「厲害!」座中一片轟然叫好,少年更是眉飛色舞,一雙眼亮得如星辰般。

  這一段《南海十六國記》講完,又是近一個時辰。少年道了謝急急要走,眾人卻覺得意猶未盡,慫恿著少年再多講些。老何自然巴不得茶客們多留會兒,也絮絮地勸那少年。

  少年揚著手上米袋,急道:「天色已經黑了,米還在我這裡,爹爹回家看見冷鍋冷灶的,定是要出來尋我了。」

  茶客們笑道:「小先生,你在這裡多賺些銀子,回去和你爹下館子,可不是更好?」

  少年急得直搖頭:「爹爹不許我……」

  有人突然大聲道:「這樣吧,小先生,再唱一段《十八摸》,我們大夥兒就放你走,如何?」

  陸二爺大吃一驚,這《十八摸》時下最流行的粗俗段子?這湧金口的人,當真下作!青樓裡的姑娘們唱唱也就罷了,竟讓這小先生當著百千人之眾來唱,可不是下流?

  然而眾人竟是一片應和之聲,少年被困在場中,幾乎就要哭出來,「我爹爹說,這個段子以後再不可以唱了……」

  那人「匡」的一聲,在茶桌上擲下一錠銀子,高聲道:「小先生,甭管你爹爹不爹爹的,再最後唱一遍,這一兩銀子就是你的!」

  少年直直盯著那錠銀子,眼睛亮了亮,細長泛白的指尖摩挲著懷中那個掉了漆的書篋,良久一咬唇,「好,一言為定。」

  陸二爺老臉一紅心中一蕩,暗罵無恥無恥,自己這種風雅之人,怎能聽這種下流/淫詞?頓時坐如針氈,眼神卻半分移不開那少年的一張臉。忽然覺得他那並不十分出眾的容貌突然標緻了起來,那淫豔之詞從那張淡紅小嘴裡吐出來,定是別有一番誘人情致啊……

  一片喧鬧聲中,少年挽起雙袖,從老何手中接過七件子,右手執兩片大竹板,左手五片小竹板。打板聲一起,叫好聲連連。大竹打板抑揚頓挫,小竹打眼密如雨點。

  陸二爺心道拿蓮花落來唱十八摸,這倒還是頭一遭聽。

  打板三巡,少年啟唇唱道:「城西走馬楊柳樹,城東觀花燕子窩。林子大有好多鳥呀,聽我唱曲十八摸。」

  「一摸摸上姐的手,十指尖尖細又柔。官家銀子生了翅呀,淮堤十年無人修。」

  「二摸摸上姐的眼,眼仁黑黑清又圓。龍王一朝發了威呀,萬人淒淒離家園。」

  「三摸摸上姐的鼻,鼻樑挺挺尖又直。鬻兒賣女心淒慘呀,朱門酒肉走得急。」

  「四摸摸上姐的口,嘴兒紅紅賽丹蔻。二兩銀子賣了身呀,骨肉分離入青樓。」

  ……

  陸二爺越聽越是心驚,這哪裡是穢詞十八摸,分明是在說一年之前的那場淮河大水災!藉著一個風塵女子之口訴說身世淒苦,到最後竟直指朝中戶部、工部和吏部的大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