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捉拿逆賊左鈞直!」
竹板聲猶在脆響,一隊官兵殺氣騰騰衝入了泰豐源,堵在門口的茶客被沖得人仰馬翻,驚叫聲嗷嗷一片,更多人茫然不知所以。
左鈞直?左鈞直是誰?
書場中混亂非凡,人們尚在驚詫之際,場上那少年已經被反剪雙臂壓倒在地。少年剛叫了聲「你們有無王法!」便被勒了嘴,嗚嗚叫喚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紫袍公子驟然撩袍起身,袖中金影一晃令牌正要出手,一柄未出鞘的長劍「啪」地將他手打了回去。
「殿……少爺?」
燭影搖曳,屏風半掩,在廂中人面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獨現出嘴角一彎似怒似誚的弧線。
「金吾衛,非五城兵馬司,沒看出來麼?」
紫袍公子凝神一看,這才注意到這些官兵腰懸銅牌,罩甲上圍項帕俱是赤色,果不是專司京城治安拘捕事宜的五城兵馬司番子手。
竟是上直十一衛親軍之一的金吾前衛!捉拿區區一個說書小子,竟然動了金吾前衛?
眼看著那小先生被金吾衛粗魯地拖出了大門,瓜子乾果掀落一地,紫袍公子怔怔望向廂中人,「難道是皇上……」
廂中人未點頭亦未搖頭,唇角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小鐘,去查一下左鈞直是何背景。葉輕,跟著他們。」
兩條人影從包廂暗處掠出,無聲無息消失在蒼茫夜色中。紫袍公子望著窗外紛飛的鵝毛大雪,低聲道:「小小年紀如此博聞廣識,莫非和江北左家有關?」
兩道凌厲目光射向他,「文職諸事你倒是清清楚楚,武備軍功上卻欠了些火候。」
紫袍公子羞慚低頭道:「少卿明白。」
前一刻還是茶客滿座人聲鼎沸,下一刻已是杯盞狼藉空寂淒涼。幾個夥計毛手毛腳收拾著地上的碎瓷片和打翻的桌椅,老何死了爹娘一般哭喪著臉。門板大開,寒風刀子般刮了進來。
有人立在他身邊,任憑雪花撲了滿身。那人伸出白淨的一隻手優雅地撣了撣項上那圈黑狐毛上的雪沫,不痛不癢地道:「這輩子都甭指望小先生再回來了,老何啊,你還是老老實實賣三文錢一碗的大碗茶罷!」
茶客們作了鳥獸散,老何平白無故虧了許多茶錢,自是痛心。然而痛心歸痛心,他究竟是個實心腸子的人,那人這麼諷他,他卻也不放心上,反而呆呆問道:「二爺這說的,小先生怎的回不來了?不就一首十八摸?究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打個十幾二十大板的,不也就過去了?」
陸二爺冷笑一聲,似是極為不屑,「這般沒有眼力勁兒,難怪只能混湧金口。你啊,這輩子都甭想進朝天門嘍!」
朝天門是富貴繁華地,春意樓便是朝天門的第一大茶樓。京城人言「有錢朝天門,無錢湧金口」,說的便是這兩個地兒。
老何急道:「二爺,您就甭賣關子了。我這急呢!」
陸二爺道:「摸摸你這腦袋,還在脖子上,便謝天謝地罷!你這泰豐源,今兒沾了龍氣了知不知道?」
老何「啊」了一聲,「皇上來了?」
陸二爺恨鐵不成鋼,「皇上來了哪裡還是這架勢?你這樓都要給掀了去!那貴人雖一直沒露臉兒,但虞少卿虞大公子我卻看得清清楚楚。虞大公子是什麼人?太子殿下的伴讀之首啊!能讓左都御史的大公子如此俯首帖耳的,除了太子殿下,還能有誰?!」
老何一拍腦袋,哭倒在地:「哎喲喂……小先生這可闖了大禍了……」
陸二爺看著書場上七件子兒凌亂散落在地,小先生的大棉襖被踐踏成了破爛流丟一口鐘,那袋米也灑得到處都是,不由得微微一嘆。
年少輕狂,禍從口出而不知。只怕那出一兩銀子買他一首十八摸的,正是要誘他上鉤的罷。
小先生,倘是能留得一條性命,便好自為之罷。
門外大雪滂滂,門內燈影幢幢。
人來了又往,混亂之中,卻無人注意到一隻珠光寶氣的手拾起了少年那個掉了漆的破舊書篋。
打開,墨香撲鼻,一溜兒的新書排得齊齊整整。
書脊上俱騎著「三絕書局」的篆字朱印,印泥猶鮮,殷豔欲滴。
那目光便帶了點深幽。
少年被拖出去之後即被黑布蒙了臉。待再見到光時,已是在一座森森地牢。陰暗牆角點了幾支火把,照出猙獰的刑具來。
「你就是左鈞直?」
少年從慌亂中回過神來,見面前木椅上坐著個絡腮鬍子的千戶,一雙套著牛皮靴子的粗壯長腿擱在放著筆墨紙張的桌子上,氣焰甚是囂張。
膝彎一痛,被身後的獄卒猛然一腳踢得跪倒在地。
「大人問話,沒長舌頭?」
少年慌忙道:「草民正是左鈞直。」
「父親可是叫左載言?」
少年愣了愣,懵懂道:「是。」
千戶一擺手:「打!」
少年尚未想透千戶這三句話之間的關係,屁股上已經狠狠著了一板,疼得他大叫起來。身後那獄卒顯然是個老手,沒因著少年撕心裂肺的叫聲有絲毫的停頓。板子十分有節奏的、帶著均一的力道落了下來。
少年被打了五大板之後腦子終於清醒了些,喘著氣掙扎叫道:「不在大堂,未有審訊,這是……濫用……私刑!」他叫了之後,那板子的力道竟是更重,每一下竟都叫他渾身一顫,疼得無法呼吸。
千戶乜斜著眼,倨傲道:「審訊不是已經完了麼?打的就是你,小逆賊左鈞直!」
十大板子打完,左鈞直的白袍衫上已然一片血澤。千戶譏道:「小逆賊竟是細皮嫩肉的,這麼不經打!」兩指夾起桌上的一沓訟案扔到他面前,道:「看看,可都是你說的?」
左鈞直下半身已經動彈不得,喘了口氣,撐起身來掃了一眼,果都是他說書中的摘錄。他講金鼓名將傳和一些旁的段子,借古諷今、針砭時弊皆是常有,平日裡在湧金口裡口無遮攔地講出來,言過而無痕,誰知竟有人會從頭至尾一條條地記錄下來呢?
斷章取義集並起來看,他當真是當得這一個「逆賊」的罪名了。
左鈞直雖是年紀尚輕世事欠歷,這時候看了這一大沓的罪狀,也是心底洞明:有人要害他,而且盯了他許久了。
可是他不過說說書給自己賺點買書錢,何曾得罪過誰呢?
他心中一片茫然,那獄卒捉著他手去摁印泥畫押,他下意識地縮手。千戶手中兩個核桃喀拉拉磨了磨兩聲,陰陰/道:「再打。」
左鈞直沒有機會再說話。他亦明白說了也是無用。朦朦朧朧失去意識前,依稀看見手指上一片殷紅,不知是血,還是朱泥。
「左鈞直,左相第五子左載言之獨子,生辰不詳。兩年前隨父入京,居南城舂米胡同,一年前開始在湧金口各書場講書。嗜書如命,能番語。鄰里街坊、茶館酒肆莫知其名,俱以『小先生』呼之。」
「就這些?」
面前人一身明黃常服,峨如玉山。目似飛鳳隱含威,面若秋水凜生寒。縱然看了數年,那眉峰一蹙嘴角一抿,仍是讓韋小鐘心簇神搖。
眼看著冷冽的目光又要掃過來,韋小鐘忙定了定神道:「稟殿下,那左鈞直除了去茶館說書和去書肆買書,鮮少與人來往。該去的地方臣已經都去過,確無更多消息。」偷偷窺了明嚴一眼,見他仍是皺著眉頭看手中文卷,小聲補了一句:「誰能想到這麼個窮酸小子,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之孫?」
明嚴聞言仍是未語,又過了一會方抬眼問道:「可有調出左載言的案捲來?」
韋小鐘胸有成竹,從袖中拈出一個捲軸呈了上去,笑道:「這位翰林院典簿的民間傳說,可比吏部帖黃上寫的有意思多了,殿下想必也聽說過一些罷?」
明嚴略略翻看過左載言的履歷,腦海中浮出一個人像來:白衣清蕭,溫文俊雅。前年金殿傳臚,眾舉子要麼痴然忘禮,要麼懾於皇威訥口失言,獨左載言進退有度,應答如流。他看過左載言的卷子,本是狀元之才,卻只被點了個二甲末名。雖是發往了翰林院,卻又非授庶吉士,而是任了一個從七品的典簿之職,掌文移書啟並典籍修繕。他雖好奇,然而政事浩繁,左載言亦不似其他新科舉子那般營營,這個名字於他也就漸漸淡忘了。
微一挑眉,他淡淡然道:「彼時你尚未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