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朝皇帝子息不盛,人皆知僅有太子明嚴一株獨苗。雖無爭儲之慮,卻未免過於孤單。是以皇帝在太子幼時便從朝中文武官員的子孫中選拔天資俊乂者入宮陪讀,與太子同行同止,文訓武教一視同仁。凡被選中者,舉族俱以為榮。然而陪讀的選拔與考核十分嚴苛,便是入了宮,此後每月的文武月試不合格者亦將被送回。十幾年來入選陪讀者數十之眾,頭一批中留至今日的卻只有左都御史虞齡之長子虞少卿一人。如今跟隨太子身邊的有八名,韋小鐘是唯一的女子。她本是前任太子太師的孫女兒,幼時便父母雙亡,後來太子太師亦亡故,只餘她孤苦伶仃一個。皇帝見她聰明靈秀,便破例也將她帶入宮來隨太子一同學習。
明嚴「彼時你尚未入宮」一句輕飄飄地說出來,一向老成持重的虞少卿亦是低低笑了一下。韋小鐘知道明嚴是在笑話她入宮後帶起了眾侍讀少年的八卦風潮,臉上不爭氣地紅了一紅,心底卻是蜜甜蜜甜。須知太子性格頗類其父,清冷寡情,偶爾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那真是不啻金玉。
韋小鐘在明嚴身邊待了好幾年,對他的喜怒已經拿捏得十分到位,偶爾耍耍女兒家的小性子甚至裝嬌賣痴,那是她韋小鐘的特權。腆著臉道:「那小鐘真該女扮男裝,早幾年入宮啊……」
殿門輕叩三聲,兩重一輕。明嚴命道:「葉輕進來。」
入殿的少年劍眉星目,裡外都透著冷毅。他行走無聲,所過之處卻帶起一陣風來,拂得韋小鐘的茜色裙裾飄了兩飄。韋小鐘撇撇嘴,小聲嘟噥道:「凶巴巴,冰塊臉。」
葉輕走到明嚴面前施了禮,道:「左載言連夜入刑部,領了左鈞直之罪。」
明嚴微訝,斂著眉收起手中案卷在左手上輕拍了兩下,向韋小鐘道:「說說左載言。」
韋小鐘應諾,說道:「據說左載言出生後,異士見之曰『此子相殊,乃是「紅顏劫」,一生將養於女子之手。』試想,當今之世男子為尊,女子大多不出閨閣。男子為女子所養,那簡直是奇恥大辱。左相聞之大為不悅,將那異士驅走,不許他人再提。」
「江北左家,乃是天下聞名的詩禮簪纓之世家大族。及至左載言這一代,更是滿門俊華,四子入仕。左載言少負才名,生得又瀟灑倜儻,自小便被族中寄予厚望。然而弱冠那年,左載言竟痴戀上了一名大他二十歲的西域孀婦,拒了家中所訂的婚事,甚至與父親反目。左相大怒之下,將左載言逐出左氏宗廟,斷絕父子關係。左載言銷聲匿跡十年之後,孤身出現在郢京參加科考,中舉後任翰林院典簿。今年年初,皇上命大學士凌岱泯主持編撰《太平淵鑑》,左載言被選為纂修官之一。看左鈞直的歲數,當是左載言與那孀婦所育之子。」
虞少卿忍不住問道:「左載言為何會獨自帶著孩子回京參加科考?既是入仕,便免不了要與父親兄長相見,豈不是尷尬?」
韋小鐘道:「左鈞直那孩子曾提過,他娘親已經去世。據說那孀婦十分富有,左載言一介書生,有何所長?恐怕在外十年,皆是為那婦人所養,可不是應了那句讖言。後來那婦人過世,錢財散盡,想來他除了回京做官,別無選擇。」
虞少卿嘆道:「是了,典簿薪俸微薄,也難怪那孩子過得那麼清苦。」
明嚴忽問道:「左載言在翰林院,可曾得罪過什麼人?」
韋小鐘搖頭道:「左載言入翰林院後,極少拋頭露面,亦不參加任何聚會,恐怕是不願與舊人會面。其他官員亦甚少與他來往,獨凌岱泯凌大人十分賞識其才能,特拔為左右手協編《太平淵鑑》。要說得罪,不如說是招了妒忌吧。」
明嚴點頭道:「我知道了。」看了看葉輕,又問道:「挺之和段昶他們怎的還沒到?」
葉輕眉尖聳了一下,道:「剛才,打起來了。」
韋小鐘怒道:「多說幾個字你會死啊!」
葉輕道:「不會。」卻又閉了嘴。
韋小鐘正要發作,又進來三個少年。年長些的一個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其次的一個相貌樸實溫和,看著十分忠厚可親。最小的一個大約十四歲,小小年紀已然有猿臂蜂腰之態,一看便是個練家子。只是這練家子眼下最是狼狽,臉上幾處青腫,衣服也被撕破了。溫和忠厚的少年身上亦沾著些塵灰。
明嚴看著那小少年,皺眉道:「林玖,鸞兒又欺負你了?」
名叫林玖的少年忙擺手道:「不是!郡主對臣很好!」
明嚴哼道:「一心護著鸞兒,問你也沒用。」看向溫和忠厚的少年,「段昶,你說,不得偏頗。」
段昶稱了聲是,斟酌著詞句道:「今日鸞郡主過來尋我一起玩藏鉤之戲,括羽總輸。」
韋小鐘嗤笑道:「他以前必沒玩過,你們幾個肯定又合夥騙他,他自然輸咯。」
段昶漲紅著臉,接著說道:「因為括羽老輸,鸞郡主便說要罰他給自己當馬騎。括羽打死都不願意,悶聲挨了郡主幾鞭子。郡主見他不哭不叫也不反抗,便生氣了,命我們幾個揍他,揍到他哭為止。」
明嚴搖頭嘆道:「鸞兒真是被我和你們幾個給慣壞了,以後不能這麼由著她。」又若有所思道:「要括羽那孩子哭,委實有些難。」
段昶點點頭:「是啊,自然被我們打了,括羽仍是不哭。但後來估計被打得狠了,那小子竟然破天荒還手了。」
虞少卿訝然道:「哦?林玖就是被他傷的?之前一直逆來順受,我還道他不會武。」
韋小鐘撇嘴道:「從小在軍中跟著羅晉將軍長大,不會武才怪。」她看向林玖,「阿玖,你是我們幾個中除了葉寡言外最能打的了,怎麼會傷?」
葉輕寡言鮮語,韋小鐘便呼之為葉寡言。他和林玖是明嚴身邊八名侍讀中唯二的武官之後,是以身手也是最好。
林玖哭喪著臉道:「那就一小野狼……我算好的啦,飛飛和左杭都見血啦。」
段昶忙道:「後來打得驚動了親王妃,才算停了。現在飛飛、左杭和括羽三個都在親王妃那裡包紮。」
明嚴竟笑了下,看得韋小鐘又是一恍神。「這小子再不出手,我就要把他趕回南越去了。對了,他文試的卷子如何?」他望望陸挺之,眼神中有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你們不是暗地裡央著凌岱泯從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裡面刨了個能難倒滿朝文武讓括羽翻天掀地這輩子都寫不出來的題目麼?」
陸挺之沒料到這事兒明嚴竟也知道,他們這麼多人排擠一個十歲小孩,半點退路不給,說出來畢竟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但他應對十分機敏,笑道:「殿下,刁難新人不是我們武英殿侍讀班子歷來的規矩麼?剛才小鐘也說了,若沒有真本事,怎配在殿□邊立足?」他從袖中摸出一紙文箋,呈與明嚴,「然而說來也奇,這題昨日竟讓他給破了,真真有如神助。」
明嚴看了他一眼,接過文箋,一看到那題目,面色就沉了。文章不長,他很快便看完。文筆果斷,簡練無華。說理不尚文法氣勢而以謹嚴取勝,證論多不循古而取身邊實例,是十來歲孩子中少有的渾朴大氣。這等文風,倒是和括羽此前一脈相承,不像是他人代筆。
明嚴遞與虞少卿,「少卿且看看,你會作麼?」
虞少卿瀏覽了一遍,額角沁汗,慚道:「若非此文指明,臣確不知出處。滿朝上下,怕是除了凌大人這般博覽群書之大儒,無人能解。臣以為,此文確屬括羽所作,但恐怕那題意,是有人點撥過的。」
明嚴冷笑道:「有趣,括羽入宮不過一月,所識之人不過你們幾個,何人會幫他破這個題?破題者既有如此大才,我等在宮中這麼久,竟全然無知?」
陸挺之道:「我們盤問過括羽那小子,他只說他是自己去文淵閣翻書無意中翻出來的。文淵閣卷帙浩繁,要說翻個一年都難找到一句話的所在,他竟能三日就翻出來?我們自然不信,又狠狠虐了那小子一番。那小子實在太倔,死活不開口,我們也就只能作罷了。」
明嚴道:「好了,這事兒遲早會水落石出。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說之前,照例有句話要同你們說清楚。諸位既是選擇了留在武英殿,那便需要明白所效忠之人是誰!你們眼中,只能有皇上,姓氏、家族都必須拋開。你們所打拚的,是一片屬於你們自己,而非父輩、祖輩的天下,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