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黃鐘初音

  崇光二十二年二月,上命禮部尚書祖宜尊、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姜離為會試考試官,主持春闈。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接連三場科考,合共九天。天下考生齊聚貢院,盛況空前。

  明嚴負手站在御案之下,微挑著一雙鳳目。殿中祖宜尊、姜離二人,正各執一詞,為了一名舉子是否能為貢士而針鋒相對。他的母皇則恍若置身事外,慵懶斜倚在龍座之上,手執一卷,蔥管兒般的手指一張張撥過書頁,一目十行。

  前幾日鎖院閱卷,共選出優良試卷二百一十三張。拆卷之後,祖宜尊和幾名同考官卻執意要從貢士名單中裁除一名名叫壽佺的舉子。以往貢舉中這種事情並非沒有發生過,然而裁除壽佺的理由卻十分特殊,並遭到了姜離的反對。

  其一,壽佺是北齊遺臣壽氏的嫡系子孫。

  其二,壽佺之卷中有引兩句經文之外的詞句,許多考官不知其出處,但覺錦上添花,便一笑放行。後來才知是出自時下風靡南北的世情小說《嘲哳曲?情僧逸史》。

  「禮闈何等莊嚴之試!此子以狹邪褻言與孔孟經義並論,無所忌憚至此,實乃大逆大惡!」

  「我朝聖上開明,先後廢明經、墨義,改試經義、策論、經濟,本就是為海納百川,不拘一格用人才,祖公為何仍要拘泥於此呢!」

  祖宜尊爭得面紅耳赤,姜離始終含笑相對。他對祖宜尊恭恭敬敬,言語上卻絲毫不讓。祖宜尊強調引經據典,言出有據,他就援引經典、條陳舊例與他相抗。祖宜尊也算是二朝老臣,文壇大儒,在朝中歷來是強勢做派,不料晚節不保,栽在了姜離這個後起之秀身上。姜離任禮部右侍郎後,凡意見與祖宜尊相左時從不像其他臣子一般妥協退讓,而是據理力爭。祖宜尊和姜離二人的角力,一向為朝中其他臣子所津津樂道,亦成新舊朝臣分庭抗禮的一個風向標。

  姜離有膽量把祖宜尊氣得吹鬍子瞪眼,祖宜尊卻又拿他無法,背後的原因亦是人盡皆知。

  姜離是女帝的寵幸「佞臣」。

  無人知曉姜離與女帝是如何相識的,只知女帝自北境流亡歸國,身邊便帶著這樣一個風神秀徹、言語辛辣卻偏偏經綸滿腹的少年。女帝以長公主之位聽政時,姜離方十二三,為女帝掌制誥。寵幸佞臣之名,便自當時而起,直至女帝大婚之後,方無人敢再明提此名。而姜離自低階品步步升至禮部右侍郎之位,並未獲殊恩越拔,全憑一己之能,故而朝政對他的爭議亦漸漸平復。但他常為他人所不敢為,言他人所不敢言,女帝從不曾有過非議,卻可顯見逾二十年寵幸仍在。

  祖宜尊猶自不服,明嚴忽道:「祖公言語中對那《嘲哳曲》瞭如指掌,似是下過一番功夫研讀過?」

  祖宜尊一張老臉頓時有些掛不住,進退兩難。那《嘲哳曲》頗多風月豔情,他向來提倡禮教倫常,號稱要振三綱,明五常,正朝廷,勵風俗,又怎好承認自己看過這書?然而他確實又是看過的。不但看過,還對其中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豔詞心有慼慼焉。祖宜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訥訥無語。

  明嚴勾唇笑道:「然祖公所言甚是,清流之途怎可引淫/穢之詞,此風不可長。不知此前定了壽佺為幾名?」

  姜離道:「本是定了三甲之一。」

  明嚴點頭:「那便拿出頭十名之外。此人最終如何處置,三月初二殿試之後再作定奪。」保了壽佺的貢士資格,卻降了他的名次,算是隨了姜離之意,也顧全了祖宜尊的面子。

  祖宜尊看向女帝道:「此人終究是北齊遺少,皇上真要銓選入朝?」

  言下之意,是不服太子之議,非要皇帝金口玉言,做最終論斷。明嚴面上浮冰淺湧,目色深幽,不做言語。

  女帝合上書本,擁了金繡厚重的雲龍常服緩緩起身,雍慢道:「朕一統天下凡十年,何來北齊?何來遺少?」那重威鳳目未擦過玉階下幾人之身,卻足以讓聽者脊背發涼。

  祖宜尊雖自詡兩朝耆宿,資格匪淺,聽了這一語也不由得心中悚然,暗責自己說錯了話,當下不敢多言,唯諾告退。

  祖宜尊和姜離二人退下後,女帝忽而大笑起來,將袖中那卷書拍在御案之上,道:「確實是本奇書。難怪姜離會偷偷拿與朕看。」

  明嚴見那書卷裡頁的文字分明就是《嘲哳曲》,卻被剝了封皮,貼了個《周易本類》的殼子,不由得暗笑姜離三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多精怪心思。

  「前朝科考八股,不是曾出過一道題叫『以杖叩其脛闕黨童子』麼?」

  明嚴笑道:「是,拼了《論語?憲問》中『原壤夷侯』章的末句與『閥黨童子將命』章首句的前半句。這等八股題害人得緊,母皇廢八股實在大快人心,便讓祖宜尊耿耿於懷去罷。」

  女帝道:「是啊,這書中說『那秦生一見此題,揮毫而成。後知貢舉鎖院評閱,怒而焚其卷。原來秦生文云:「一杖而原壤痛,再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陣輕風,化為闕黨童子。」』可真真笑煞人也,也不知那『癲語生』如何想來!倘朕遇此文,必點為頭名!」

  明嚴道:「不瞞母皇,此書兒臣亦讀過。這『癲語生』以代聖人立言的筆法,代孤臣孽子、才子佳人立言,極盡虛構想像之能事,委實大膽,絕非市井中一般的小說家——想必是哪個不第考生的宣腑之作。」

  女帝搖頭笑道:「朕不這麼看。此人嬉笑怒罵,卻絲毫不帶懷才不遇的鬱鬱之氣、羨魚之情。又兼文筆細膩,辭藻警麗,哪是今世汲汲於名利的男兒寫得出的。」

  明嚴辯道:「未嘗沒有不為功名利祿的……」

  女帝擺手道:「朕是說,這『癲語生』,是個女子。」

  明嚴驚訝不已:「當今天下,女子皆束步閨閣,哪來這種博覽群書、歷閱八方的?看著書中所言,倒像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獵,哪家的女兒敢養成這樣?」

  女帝斜了他一眼:「朕若不坐這個位置,未嘗寫不出來。」

  明嚴汗顏道:「母皇您那是……」

  女帝打斷道:「葉輕怎樣了?」

  「已無大礙,只是得靜養上三個月才能復元。」

  「你確定要去?」

  明嚴抿唇,「一定要去。」

  女帝轉身嘆了口氣道:「你父君曾被扶桑人傷過,朕還是……很擔心你。」

  「兒臣會小心。」

  女帝前所未有地躊躇了片刻,「朕本來……不會生你。朕那時的身體,已經不適宜受孕。只是為了留住你父君,才一時氣盛偷偷要了你。你父君知道後雖勉強同意與朕成婚,卻氣得三個月不同朕說話……他擔心我們母子擔心得都白了發。所以你若是……」

  明嚴心口大震。這件事情母皇從未同他說過。他竟從不知自己未有弟妹,是因為母皇不能再生育。而母皇育他,竟是如此之難。他一直覺得是這身份讓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般享受父慈母愛,卻未真正意識到,父君母皇對他的愛從不輸於其他父母半分。

  他輕輕上前握住女帝微涼的手,笑道:「為韓奉和扶桑人牽線搭橋的要害,就在那個海幫二幫主沙榮身上。他們以為葉輕重傷,兒臣便不敢輕舉妄動。兒臣若不趁他們疏於防範下手,豈不是讓葉輕白白受傷了?兒臣的功夫是父君教的,母皇信不過兒臣,還信不過父君麼?」

  女帝哂道:「有你姐姐那禍害在前,他哪還敢教你那些妖術!」

  「那怎的又肯教括羽?」

  「不是說他定性好麼。」女帝想了想,面露茫然,「朕一直覺得括羽是個溫順孩子,你們說他是野狼,朕初時還不信。那日見你父君給他餵招,摔得他頭破血流的,也不見他同你父君喊一聲難,小眼神兒果然像頭狼一般。那一下朕竟覺得和他似曾相識,好生奇怪。」

  明嚴哄道:「定是父君陪太久,母皇竟多愁善感起來了。」

  女帝笑著啐他,卻被他推出勤政殿趕回熙寧宮去歇息了。

  繁樓這夜格外熱鬧非凡。放榜之日,蘇杭來的富家公子曲衡沙一擲千金,邀請兩百餘名貢士在繁樓極量盡歡,慷慨豪奢之名震動京華。

  人潮熙攘,喧聲鬧語,左鈞直纖小身量,被推來搡去,讓她頗是無奈。

  她其實只是來給長生拿吃的的。

  長生食量極大,一頓飯抵她和爹爹十天半個月的食量,看得她屢屢咋舌。不得已之下,只得去求助劉徽。劉徽時常不在繁樓,便把這事兒託付給了翛翛。翛翛多了個機會去看左載言,自然歡喜不盡。但這幾日繁樓生意紅火更勝以往,她忙得抽不開身,長生食量又增,左鈞直也只得愁兮兮地自己跑來繁樓。

  推推撞撞,她被擠到了一片巨大的粉壁旁邊。一個藍衫的青年左手執壺,右手揮毫,在那壁上奮筆疾書。每落一句周圍的年輕士子們便大聲叫好。

  左鈞直揚眉一看,原來那青年已經接連寫出了十首《憶秦娥》,墨色淋漓,詞氣清華,別有一番磊落風骨。左鈞直心中暗暗也叫了聲好,聽見旁邊人鼓掌叫道:「壽公子真是才思敏捷啊!」

  原來是壽佺,今日貢榜中名列三十九名的徽州才子壽佺。這個壽佺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說他本名入三甲,卻因身為北齊重臣後代、在卷中引了《嘲哳曲》兩句小詞而被降了名次,險些落榜。

  左鈞直想《嘲哳曲》是她所寫,壽佺敢在會試卷子中引用其中的詞句,可謂是一大知音,心中對這個壽佺很有好感,便忍不住好奇打量了一番。恰好壽佺墨汁用盡,一眼看到了穿白袍的小少年左鈞直,當她是繁樓中行走伺候的童子,便呼道:「小兄弟,麻煩幫忙磨點墨。」壽佺是大族之後,身邊常有書僮伺候,不習慣自己研墨已成自然。他對繁樓下人這般客氣,已是世家子弟中少有。

  左鈞直心道自己雖未害他,但他多少是因為自己的《嘲哳曲》惹了考官詬病,幫他磨個墨,也算是報答他知遇之恩。於是果真上前給他研墨。

  壽佺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提筆又寫,第十一首《憶秦娥》一氣呵成,又引來一片讚歎。左鈞直見他第十二首落筆就是「芳菲歇」,第四字提筆就是一個小「十」字,心中頓時跳了一下,手疾眼快一硯墨潑到了他長衫的下襬上。

  壽佺正要發作,卻見左鈞直慌慌張張過來用自己的白袖口給他擦拭,極小聲對他道:「壽公子萬不可提故園二字,春盡、子規、啼血之類的黍離之語亦萬不可用。」壽佺酒醒了一半,大驚,自己不過寫了三個字,後面的詞意竟全被這個不起眼的小少年給猜中了。他文思遽轉,落出一個「南」字,將本來的蕭瑟氣息生生逆轉過來。十二首詞寫畢正要拉了白衣少年細問,卻見左鈞直飛快說了句:「污了公子衣衫,這就找人給公子拿件新的。」鑽入人群消失了蹤跡。壽佺本還要追過去,卻被曲衡沙拉住往閣子裡帶,說是許多士子仰慕他大才,定要邀他同席。壽佺推脫不開,只得隨他就座。

  席間吵吵嚷嚷,聊了許多考場放榜之事,話題竟又轉去說京城哪家的女兒美貌。選來選去,自然還是親王之女鸞郡主最是絕色,只可惜年紀太小,卿生君已老。又說韋小鐘,那是葉家公子看上的人物兒,自是沒戲。最後還是左相的幾個孫女兒、韓家的幾個小女兒和其他一些京官家未出閣的姑娘們入選。這些新晉貢士們一個個嚮往著殿試之後金榜題名,便能如上個狀元般一步踏入豪門,從此青雲直上光宗耀祖。

  壽佺頗覺無趣,笑話道:「恨只恨今上沒有生個女兒,不然如今正當年華,各位的更有錦繡前程可奔啊!」

  有貢士順著他的話反譏:「自然,攀龍附鳳,哪如家中本來世代簪纓!」

  不少人亦附和道:「壽公子家世顯赫,不知道什麼樣的絕代佳人才入得了壽公子的眼?」

  壽佺渾不理睬眾人的諷刺,摹了個梨園戲中的相公摩科,擺了個螃蟹手,捏著嗓子唱道:「我秦衾是那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的飯袋酒囊,怎配得上小姐剪月為魂、裁雲為裳的國色天香?」眾人哄笑不絕,原來這秦衾正是《嘲哳曲》中那個一生大起大落、大愚大痴、大徹大悟的情僧,這句話,亦是書中原文。

  言及了這《嘲哳曲》,曲衡沙神秘道:「諸位可知這繁樓有個妙處,那《嘲哳曲》中的詞兒,在此處俱被譜作了妙曲兒。在別處可是聽不到的!」說著雙掌一拍,兩隊樂伎抱著絲竹管弦魚貫而入。眾士子點了詞牌,樂伎轉軸撥弦,歌姬婉轉開嗓,果然是絕妙難言。難得的是曲調與文意絲絲入扣,渾然天成。

  有士子嘆道:「那《嘲哳曲》名喚嘲哳,實則詞藻警麗,讀來口齒噙香,配上這曲兒,簡直妙絕!」

  「豈止曲兒好,諸位難道不覺得那書中的畫兒配的也是極好的麼?這書、畫、曲,倒是三絕!」有士子是從外地來,追著問那書中哪來的畫兒,被他人好一陣嘲笑:「那三絕書局為了防止盜印,其實是出了兩個版本,便宜的是沒畫兒的,人人都買得起。貴的有畫兒,印刷極是精良,一本一兩銀子,結果複印了數十版

  了,每每都還是被一搶而空!不就一兩銀子麼?值啊!」

  聽者有的眼前一亮,「三絕莫不就是說書、畫、曲三絕?聽說三絕書局和這繁樓的東家都是劉徽,說不準那癲語生,就是這繁樓中人!」

  一語點醒,馬上招來許多擁躉:「對對!那等風月筆法,一般人怎生寫得出!」「說不定是哪個風流才子溫柔鄉里花光了銀兩,被那劉爺挾了寫文哪!」「……」

  壽佺突然想起剛才那個點撥自己的少年來,心道這繁樓中果然藏龍臥虎,連個磨墨的侍童都這麼聰慧絕倫。若說癲語生在這繁樓中,倒真有可能……

  有人見壽佺兀自出神,問道:「偓仙,你不是最愛這書的麼?怎的不作評判?」

  壽佺哈哈一笑,口出狂言:「若真在繁樓中,我壽佺定要收了那癲語生!」

  「男人也收?」

  「收!你家不就有好幾個麼!」

  「倘是個老婆子呢?」

  「左五連大他二十歲的女人都收了,我壽佺大四十歲的也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