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木落千山

  崇光二十年十一月,皇太子明嚴冊靖海王王女沈慈為太子妃。嘉禮既成,百官朝賀,帝賜宴如正旦之儀。

  今上即位之後,設上直十衛親軍,掌京師守衛巡警,分別是金吾前衛、金吾後衛、羽林左衛、羽林右衛、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虎賁左衛、虎賁右衛。另又專設鑾儀衛,掌金鉦、鼓角、鐃歌大樂等。

  太子大婚之後,另設東宮翊衛,擢葉輕為指揮使。東宮翊衛直接扈從皇帝及太子,掌直駕侍衛。

  京城中流言飛竄,紛紛說東宮翊衛的設置,乃是因為太子在大婚典禮前夕,險些遇刺。皇帝勃然大怒,嚴令查辦,相關禮部、詹事府、五城兵馬司等一干官員皆遭懲戒,是日當值的親軍統領包括金吾前衛指揮使徐曖在內,俱下詔獄受審。

  皇帝盛怒之下,仍然有所克制。三司會審,並未動刑。然而此案馬不停蹄的查了一月,追出的可疑案犯卻已成一具死屍。徐曖出獄之後,竟無端瘋癲,堅稱自己在獄中見到了無常使者,提著藍煙的頭來向他索命。

  坊間私下猜測徐曖與水部郎中藍煙之死有關,然而徐曖已經瘋癲,此案終究無法在他身上繼續追究下去。他既是失了心瘋,也算是罪有應得。受過他欺壓的人無不拍手叫好,紛紛說淮安的勾魂無常已經來了郢京,要為那場大水災中喪生的三千生靈討回公道。

  青木棉帳伴著大索下蓮花墜石輕輕搖晃,洩入的燈火星光映照出青地雕木上絢麗的五彩雲紋,雲海間行龍矯健,彷彿就要爪擘青天,騰踔太空。韋小鐘一手抱著黃銅暖爐,一手輕輕摩挲座下紅錦褥席——都是他沾過的地方,彷彿還帶著他的溫度和身上龍涎香的味道。

  出了一會神,她忽然狠狠抬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韋小鐘啊韋小鐘,你何時成了這種拖泥帶水的女人!不是說已經放下了?為何一和太子單獨見面,就那麼沒骨氣地被打回了原形?

  看到太子妃端著宵夜小食兒笑盈盈出現在殿門口,她竟不顧禮數不理諭令一逕自行告退了。

  出了大殿被徹骨的夜風一吹,她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的所為有多麼的僭越。麻麻出了一身的冷汗,後悔不已。

  旁邊車簾掀起,兩道銳利眼神帶著疑慮紮了進來。

  韋小鐘訥訥道:「……蚊子。」

  葉輕輕哼了一聲,甩下了簾子。

  是的,太子還是賜了她乘坐他的步輦回家。因為已經是子牌時分,又特地命了葉輕率幾名翊衛護送。

  「……葉寡言,元宵燈會,據說紮了三層樓高的大鰲燈,你去看了麼?」

  去年冬月末她亦退出了武英殿侍讀班。名義上是留待文華殿行走,實際上是入了翊衛中暗設的鎮撫司,領偵緝之責。十二月,她奉皇帝之命,以回鄉省親的名義離開郢京,暗中調查太子被刺之案中所牽涉的江湖勢力。一去兩月有餘,年節、元宵,她皆是在外地度過。昨夜回京,今日便先後去向皇帝和太子述職。這時候也算是她在今年第一次見到葉輕。

  「沒。」

  嗯,他應該不會去。往年若不是她拉著他一起去看,他也是不會去的。雖說她拽了他去,實際上是想拽了太子一起去。

  這人,甭說隔兩個月,就算隔兩年、二十年,也不會改了他這惜字如金、不愛湊熱鬧的毛病。

  「我出去了這麼久,你沒什麼話想對我說麼?」她言語帶笑,試圖活躍氣氛。

  外面沉默了許久。

  忽聞一道利刃破風之聲,凌厲呼嘯而來。

  韋小鐘手下丁啷一聲,繡春刀遽然出鞘。卻聽見「光啷」「啊呀」兩聲,金輅門側赫然落下一隻握刀斷手。韋小鐘猝然心驚,不是因為那斷手,而是為那刀——刀脊微曲,雙面血槽,刀刃細而銳利,分明就是她在東南海瀛一帶所見過的扶桑忍者刀。

  扶桑盤踞東海列島之上,自大楚裂國,國力由盛轉衰之後開始頻頻犯邊。數十年前,雲中君霸天姥城、稱雄東吳時曾大敗扶桑。扶桑元氣大傷後龜縮數年,近來卻又蠢蠢欲動。她赴邊查案時覺察出謀害太子者與扶桑人有染,不料扶桑忍者來得竟是這般迅捷。

  毫不猶豫斬落青棉厚簾,眼前幾道人影撲錯飛梭,葉輕和四名翊衛已經和來人動起了手。

  來者不下十人,黑衣如魅,身形飄忽。韋小鐘繡春刀橫天畫出一個掠字訣突入陣中,口中叫道:「扶桑忍術詭變多端,大家多加小心!」

  黑衣忍者見金輅中撲出一個身著紅衣官袍的少年,陣法稍現疏滯。葉輕長劍凝霜,身與劍合,一式曉天畫角催起蒼茫劍氣,殘星落時血光數道驟起。

  韋小鐘想到那些忍者的目標當是太子,發現所刺非人之後應該退卻才對。然而只見為首之人桀桀數聲,餘下忍者變幻陣形狼撲又上,竟較方才更顯狠辣。

  葉輕陡喝:「翼軫二分,擊其雙脅!韋小鐘掠陣!」二指一錯,一枚響箭伴著尖銳呼嘯之聲射入夜空,爆出五彩煙火。

  葉輕連殺數人之後,雙方人數已經相當,有何必要傳喚助手?韋小鐘只道他是覺得自己身為女子,技不如人,怒道:「你小看我!」說著繡春刀一揮,猱身而上。葉輕眉冷面黑,劍氣如虹直奪為首那人。

  韋小鐘一手繡春刀法十分精湛,數十招逼得一名忍者連連後退。韋小鐘奮起一刀自那人眉心劈下,大喝一聲「著!」

  明明看著是將那人一分為二,刀下卻不覺有任何阻力,一縷黑煙隨風而散。韋小鐘大駭,腦後風聲突兀而來,慌忙反身退避。尖利刀鋒刺頸一痛而止,只見那人喉結處被釘上了一枚袖箭。箭尾葉形,正是葉輕的。

  韋小鐘鼻頭沁汗,扭頭看見葉輕劍芒暴漲,與那首領惡鬥正酣。

  擅長煙火術,臨兵列陣,扶桑忍術兩派中的甲賀流望月氏。那首領當是個上忍。難怪葉輕如此謹慎。

  韋小鐘手心發涼,眼見一名忍者又行將煙隱,抽身一刀斬落他的頭顱,然而那忍者刀已然插透了對面翊衛的心臟,一拉一劃,臟器奔流而出。

  殺氣鋪天蓋地,刀光劍影一簇簇湧雪千堆,驚濤駭浪間無處閃避,唯有爾強我更強。

  韋小鐘偵案在外,搏殺格鬥不是沒有經歷過,但似這般你死我活的血戰還是頭一回。忍者和翊衛的鮮血不斷濺上她火紅衣袍,滲而不見,那濃烈的腥味卻愈發刺鼻。她手上繡春刀招式愈狠,心中愈寒。那些人置太子於死地的決心是有多大,竟找上了酷烈至此的扶桑忍者。

  展眼間四名翊衛三死一傷,韋小鐘大腿被刺穿,委頓在地。

  黑衣忍者只剩下首領一人,武藝奇高。葉輕被他八方手裡劍幾次險些射中,劃破衣袍。韋小鐘知那手裡劍角上淬有劇毒,一顆心嗓子眼狂跳不止,擔心葉輕受傷,竟不覺得自己創口疼痛。

  空曠的街道上噠噠馬蹄聲由遠至近,火光隱隱。那黑衣忍者知是親軍趕來,手上招式愈發如疾風暴雨一般。

  葉輕等的就是此刻。

  欲速則不達,念動則神渙。

  韋小鐘見他目止如水,若秋葉靜羌。身形如飛鳥掠空,手中長劍抹開秋水漣波。葉家三十六式秋葉劍法名揚天下。相傳總督京營戎政葉葵當年仗一柄秋葉劍,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而如今天下太平,秋葉劍法便只聞其名,不見其形。

  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

  韋小鐘暗暗驚豔。原來葉寡言的劍,除了剛悍峻猛之外,也可以使得這般瀟灑。

  黑衣忍者見葉輕身法陡變,劍走輕靈,姿態嫻雅有似閒庭信步,便知他有心拖延時間。頓時幻化千影,殺招迭出。韋小鐘只覺二人身形如亂花凌飛,一時竟分不出誰是忍者,誰是葉輕,只看得人噁心欲嘔。

  葉輕神凝於劍,忍者逼攻之勢如黑雲壓城城欲摧,他只守正於心。他很清楚自己的修為不如對方,不過依賴秋葉劍法勉力支持。他賭的是秋葉劍用老的那一剎,亦正是忍者的躁意層層積砌、破綻最大的一刻。

  忍者九字箴言,開首便是「臨」字。不動不惑,不亂不破。照望月氏的規矩,忍者若不能畢其功於一役,便須切腹謝罪。此上忍固然不懼死,但若死是因為沒有打敗自己這個不如他之人,那才是他無法忍受的恥辱。

  最後一式「九月寒砧催木葉」一出,忍者便覺出了葉輕強弩之末之意,目中精光大盛,長刀擎天,一斬鬼神驚!

  然而那一擊石破天驚,卻只是削斷了葉輕頭上的帕頭。下一剎便見洪波湧起,劍勢滔滔,宛如無邊落木蕭蕭而下!縱然他一再煙遁,總逃不出那高樹悲風。

  秋葉劍法,何止三十六式。世人但見「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那草木搖落的蕭瑟,卻往往不知還有落木千山、海水揚波的磅礴浩瀚。

  長劍自忍者肩窩刺入,沒至劍柄。抽出那劍,血柱衝天。這一劍耗去葉輕畢生修為,成則逃出生天,敗則必死無疑。他長髮披散,筋疲力竭,目光卻如天際孤星一般熠耀。以劍支地緩緩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韋小鐘走去。

  韋小鐘這才發現腿傷疼得厲害。她看著葉輕蹲下來,撕下深青衣袂為她紮緊腿傷,依舊是眉眼森寒,她卻忍不住淚了。

  陡然只見葉輕背後黑影一閃,白光疾落,那受傷翊衛驚惶叫道:「小心!」韋小鐘伸手猛推葉輕,卻被他握住手臂,微微側身反手一劍扎透身後那人胸膛。她眼睜睜看著細長銳利的劍鋒透過葉輕的左肩肩胛而出,隨即往下一勒——

  滾燙的血沿著血槽至刀尖滴到她的胸前,透過層層冬衣和肌膚胸骨滲進了她的心口,彷彿化作比忍者刀還要利的薄刃,無情凌遲著她的心房。

  他一聲未吭,連哼都沒有哼一下。這人受了疼,仍是懶得叫一聲麼!

  他躲得開的。他對身後那刀的來勢、方位、速度、力道都算得十分精準。可他就是算得太精準了。

  他知道他躲得過。可他苦戰之後力道盡竭,卻沒有辦法帶著自己一起躲過。那刀若是下來,自己必死無疑。所以他寧可去接那一刀。他側過身避過了要害,卻未料那忍者重創瀕死,竟還是拼盡氣力往下拉了三寸。

  韋小鐘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的猙獰扭曲。她看著葉輕的發落下來,血落下來,臉上竟現出一個從未見過的笑,像是冰棱上摺射的陽光,奪目耀眼。

  「莫哭……死不了……」

  翊衛鴉青色的衣袂在她眼前密密飄過,融成一片。葉輕、她和那名翊衛都被抬上馬車。她握著葉輕的手,木木然想著,葉寡言,你還欠我一個回答,你一定要回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