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樓中的廊道、飛橋曲折曼妙,若非有人指引,極易迷失其中。殊不知這正是繁樓令眾多歡客流連忘返的地方:失向所來處,罔將所趨處,永不知下一個繡閣之中,等候你的是怎樣的絕色佳人,亦不知下一場歡情,是柔媚似水的巫山雲雨高唐夢,還是妖冶浮豔的異域胡旋長安憶。
左鈞直初時還極力去記憶所行的道路,在被劉歆帶著穿過了幾條詭秘小徑之後,終於徹底地失去了方向。顯然他們是避過了歡客所經的路途,路上只見頻繁往來的各色女伶,或抱琵琶,或執琴簫。這些女子見到翛翛,無不施禮喚一聲「翛翛師父」。左鈞直此前只聽說翛翛隱居繁樓任樂司,譜曲作詞,訓練年輕女伶樂舞管弦,此時親眼所見,方知她在繁樓地位頗高。
不多時便到一個清雅閣子。綠竹猗猗,幽露盈盈,閣中懸有水墨山水,窗下伏羲素琴。左鈞直瞅到那閣子最顯眼處,掛的竟是父親的一副字畫《寒江孤蓑圖》。她其實並不知父親畫過這樣一幅畫,只是那題款和印章,她再熟悉不過。
父親詩文書畫皆工,兼善篆刻。《寒江孤蓑圖》中印鋒挺銳,筆意勁秀,當是父親年輕時所作。左鈞直呆呆看著那幅畫,想著父親當年如此孤高駿傲之人,而今卻低沉隱忍……入仕、領罪,都是為了自己!那一場刑罰看似只是奪去了他的雙手雙足,實際上卻是奪走了他引以為傲的一切!
翛翛見左鈞直站在左載言的那一幅畫前挪不開半步,眼中淚水竟泫然欲墜,知她又被勾起了對父親的負疚,忙將她牽到一邊,遞給她一塊帕子,打趣道:「你爹爹說你是個很男兒氣的丫頭,怎麼變成了個愛哭鬼?」
左鈞直束著手,不接她的帕子,一聲不吭。
翛翛也不逼她。打量了她半晌,忽而笑道:「你那一聲娘喊得,我頗是受用。」
左鈞直扭過頭去,憤憤然道:「我只是不想那人欺負你。」
翛翛挽著帕子,故意問道:「為什麼?你不是很討厭我的麼?」
左鈞直悶悶道:「我是不喜歡你。但爹爹讓我對你好一點。」
翛翛心花怒放,她死皮賴臉地貼著左載言,左載言對她一直沒有回應,但似乎,似乎也並非無動於衷!湊過去在左鈞直小臉上叭地親了一口,笑嘻嘻道:「鈞直,你真是好孩子!」
左鈞直羞赧不已,知道這是翛翛的閨房,抽身欲走,一出門便紮紮實實撞在了迎面而來的劉徽身上,眼前直冒金星。
劉徽拎起她丟到翛翛旁邊的軟椅上,豎眉惡聲道:「又要往哪裡跑?闖禍精?」
左鈞直縮了□子,「……就是去找你啊,劉爺!」
翛翛大奇。她方才意外見到左鈞直現身繁樓,本要去盤問她為何會來這種地方,被徐曖一鬧,然後便忘了。現在看劉徽和左鈞直二人的模樣,分明先前是認識的。卻不知為何劉徽一副惡聲惡氣的流氓模樣,而左鈞直卻變得逆來順受起來。
「劉爺,你可別打這丫頭的主意!」
劉徽直起身,含怒道:「還有你!知道自己門前是非多就乖乖待著!今兒若不是爺在,這事兒還指不定怎麼了結呢!徐曖這種仗勢欺人的野狗,皇帝現在都睜隻眼閉隻眼,可是你惹得起的?」
翛翛低眉歉道:「今兒也是突然見到了這丫頭,一時沒多想就出去了。劉爺,這丫頭是載言的女兒……」
「爺知道!」徐曖今日又來繁樓耍酒瘋,折磨樓中姑娘,劉徽明顯心情不好。「爺的書局,讓這丫頭幫點小忙。回頭與你細說。你勿要告訴左載言。」
「可是劉爺……」
翛翛猶不放心,劉徽卻已經拉著左鈞直走了出去。
路上,劉徽邊走邊問道:「你覺得前面三本寫得如何?」
左鈞直想了想,老實回答道:「鈞直想盡快還清劉爺給的銀錢,所以寫得快,草率了些,但自認已經比市面上其他強出許多。」
劉徽冷哼道:「知道便好。若非其中的神鬼奇譚爺覺得還有些意思,當真想給你打回去 會讓其他書坊刻印出來,但三絕書局的刻版就甭想了。」
左鈞直服氣,低頭緊跟他的步伐,不吭聲。
「我以為你會接著寫那個小本上的故事。」
左鈞直搖搖頭,「劉爺也說了,那其中的事兒三分是真。鈞直不想惹麻煩。」
七彎八拐進了個十分不起眼的小閣子,閣中如其他花娘一樣,供著白眉神。只見劉徽在白眉神背後按了兩下,然後掀開旁邊厚重的簾幕,牆上竟無聲無息出現了一條僅容一人的狹縫!裡面黑咕隆冬,不知是什麼秘地。
劉徽在左鈞直背後推了一把:「進去!」
左鈞直揪著簾幕叫苦道:「你又要害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劉徽笑得陰邪:「黃泉路,奈何橋,我就是勾魂攝魄的幽冥王,去不去,可由不得你!」說著,掰開左鈞直緊攥簾幕的手指,將她抱起來大步進了那秘道。也不知按了什麼機關,身後窄門陡然閉合,一絲兒光也不剩,一丁點兒聲音也無。
左鈞直怕得要命,緊緊攀著劉徽,狠狠咬上了他的脖子。
劉徽疼得絲的一聲,怒道:「還沒見著鬼呢!死丫頭張嘴!」
左鈞直猶不肯放,劉徽摸著了一根線猛然一扯,炫目的光線射了過來。左鈞直猝然轉頭,只見面前出現了一個個小方格狀的透明窗戶,正對著的那個閣子裡銷金帳象牙床,一對男女合歡雙修,被翻紅浪蝶戀蜂溶,狎豔/淫/靡。
左鈞直驚叫一聲,趕緊扭頭埋在劉徽肩上,不敢多看一眼,罵道:「你好齷齪!」
劉徽卻強把左鈞直的頭轉過去逼著她看,威嚇道:「若是敢閉眼,我現在就把你丟給那男人!」
左鈞直見那男人一身油膘,面目可憎,猶伸長了舌頭與那花娘調戲,心中陣陣噁心欲嘔。
「筆下若無一分真,頂多能寫寫志怪搜神。你自認寫得一手好風月,可惜紙上得來終覺淺,在爺看來味如嚼蠟。今兒爺讓你看看真風月,真世情。」
他抱著左鈞直從那狹道中緩步而行,一間間繡閣中的豔情春意一目瞭然,如同在看一卷巨大無比的春/宮圖。所有窗格之下,皆有一個小圓孔。抽開其中木塞,淫/聲浪/語便穿牆而過。
左鈞直好奇之心自幼便盛,春/畫、禁/文看過不少,然而紙上談兵,哪像此時活色生香,活生生勾得她面紅耳赤,心瀾翻湧?
藉著閣中燈光,劉徽見左鈞直嫩白小臉宛然生春,一抹夭桃顏色漾開萬千風華,剎那間竟被惑亂了心神。
然而他到底風月慣犯,強自回神暗罵自己怎的愈活愈回去了,竟會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動了心思。往深了一想忽又懷疑起自己的眼光來。他眼底閱過的女子何止百千,何曾看錯過?這丫頭竟讓他破了功了。
他當年亦是見過白度母夫人的,年過四十仍像二十多歲的如花美眷,那等妖嬈和風情,一顰一笑都令人失神,恐怕這世上,也只有女帝能與之匹敵。
這丫頭不是沒有,是全然地都藏在了骨子裡。若非今日驚鴻一瞥,也不知何人何時能發現這塊璞玉渾金。
左鈞直慌亂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鎮定下來,道:「劉爺這繁樓果真不簡單,殺人越貨,探聽機密,簡直易如反掌。」
她心地質樸,也未想過她說出自己參透了這個機關,劉徽便是將她就地滅口,也是神不知鬼不覺。
劉徽低笑一聲:「這秘道,除了你我,還真沒人進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京城藏龍臥虎,若不手裡拿著幾張王牌,哪裡做得起恁大的生意!你今日看了,就和爺是一條船上的了,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左鈞直聽他這話,三分玩笑,三分正經,三分恐嚇,還有一分倒像是在起誓。
劉徽見她識趣點頭,帶了她繼續前行。時不時停下來為她指點一二,或給她講一講這其中是什麼人,官銜或者買賣是什麼,或給她說一說甲有什麼癖好,乙有什麼傳奇故事。偶爾看到新奇的姿勢和遊戲,也要促狹地給她解釋解釋。
原來這條暗道,所通的俱是紅牌花娘的春閨。一路百十個閣子中,俱是郢京內外有名有姓的高官大賈,其中不乏朝中的清流文臣。左鈞直曾隨父親入過翰林院,一些人也見過,卻從未想過那些官吏道貌岸然背後,亦有如此狎暱猥/褻的一面。
劉徽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道:「這亦無甚可奇的。你可知那禮部尚書祖宜尊也是個豔詞好手麼?他曾給頭牌姑娘千觴詠過一首小詞,你可想聽?」
左鈞直好奇心大起,忙求著他說。劉徽便念道:
「隱約蘭胸,菽發初勻,玉脂暗香。似羅羅翠葉,新垂桐子;盈盈紫藥,乍擘蓮房。竇小含泉,花翻露蒂,兩兩巫峰最斷腸。添惆悵,有纖褂一抹,即是紅牆。」
「偷將碧玉形相,怪瓜字初分蓄意藏。把朱欄倚處,橫分半截,瓊簫吹徹,界住中央。量取刀圭,調成藥裹,寧斷嬌兒不斷郎。風流句,讓屯田柳七,曾賦酥娘。」
左鈞直怎會聽不懂,掩口胡盧而笑,「尚書大人好才情!想他平日張口『為國以禮』,閉口『官得其體』,翻身卻做這樣文章,真真諷刺!」
劉徽見她笑得一派天真無邪,身在這聲色之窟,卻如清蓮般淨澈,莫名竟隱約自覺形穢。又想自己整整大了她十二歲,與她說話,不覺隔閡,反有十分趣味,心中暗暗稱奇。
左鈞直自不知他想了些什麼。只是從這暗道中出去,重新見到天上的星月和地上的行人之後,恍然覺得這天地都變化了,心底竟是從未有過的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