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戰時,曾軍費不足,不得不借酒榷之利,酒務收為官監。各種贍軍酒庫、贍軍犒賞酒庫、贍軍激賞酒庫、回易酒庫、公使酒庫等紛紛起建。天下平定之後,皇帝命將釀酒權下放,官酒庫所營酒樓允許買作私有。是故私家酒樓雨後春筍般興起。郢京乃國之首善,八方通衢,繁華為天朝之最。坊市之中,酒樓林立,號稱有八/九七十二家。尤其是朝天門街市一帶,綵樓相對,繡旆相招,掩翳天日。
酒權初放之時,官酒庫常欺私賈。直到北地大商劉徽來到郢京盤下在戰火中燒得只剩半座的繁樓,此狀才開始逐漸改觀。
劉徽盤下繁樓之後,一改繁樓過去獨門獨棟的構造,在瓊玉海畔平地立起七座樓宇,呈眾星拱月之狀。樓宇之間飛橋相連、暗棧互通,竟似迷宮一般。初來乍到的客人往往一入繁樓便眼花繚亂,不知人間歲月。只得見珠璨玉翠,蘭膏明燭,羅綺美人衣香鬢影,往來裊裊婷婷似神仙,真真是人間仙境。
繁樓賣酒,卻又不單賣自釀之酒。天下酒坊,皆可在樓中競得一席之地沽賣。若有願意出價者,亦可點繁樓美貌女子招徠賓客。市食蔬鮮,俱得如此。劉徽長袖善舞,官商兩道左右逢源,更為官酒庫專門辟出旺檔銀台,紅玉綠珠任其挑選。官家樂得享用,繁樓也得以自官酒桎梏中拔地而出,獨領郢京酒樓風騷。後來更有熙春樓、花月樓、賞心樓等諸多私人酒樓群起效仿,然而再無一樓能與繁樓爭春。
左鈞直站在繁樓彩畫歡門之下,緋綠簾幕隨著人進人出翻飛飄動,身邊花月春風,襲面脂香粉濃。
扯了扯身上嶄新的白緞袍子,她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晃三月,她如約給劉徽寫了三本,然而劉徽卻沒給半句回信兒。前幾日卻著了劉歆傳話,讓她這日晚上去繁樓見他。又說去繁樓萬不可穿得太寒磣,讓劉歆給她去買了幾件新衣。
春風繁樓醉,一笑百斛珠。
繁樓這個銷金窟兒,她是斷斷不愛去的。
倒不是因為擔心劉徽把她怎樣了。她自幼似男兒一般讀書受教,知恥守禮,雖父母開明,卻仍自書中帶來七分文人清高習氣,不肯近那煙花之地。
只是劉徽要她去,她便得去。誰讓他拿捏著她的死穴呢。
正值清明前煮酒期,御街上處處可見銷金紅褙子的琤琤美姬,乘坐繡韉寶勒駿騎的風流子弟。浮浪閒客駢肩累足,穿梭於如雲秀幕之間。真不知白日那「雕鞍玉勒三千騎,金鞭爭道萬人看」的迎酒穿市,又是何等的盛景呢。
左鈞直深吸了口氣,握著袖中玉牌,掀簾入了繁樓。
樓廊上下千燈熒煌,耀得樓中宛如白晝。廊廡之中花木森榮,酒座瀟灑。樓下散座百八十副桌凳,盤盞壺盂,皆用銀器。樓上珠簾繡額,參差可見十數名麗妝袨服的少女,頭戴杏花冠兒,或倚或坐於闌干之側,鶯聲燕語,好似畫中人。
身邊歡客往來不絕,左鈞直深覺自己與此處格格不入,渾不自在地讓到了一邊,四下張望想著當如何去找那劉徽。
忽聽見樓上幾聲驚喜的叫聲,馬上便聞腳步驟響,那一圈廊台之上,頓時聚滿了無數絢美女子,引來樓下一片驚嘆豔羨之聲。左鈞直這才知只有無名妓/者才在外招徠,有名兒的俱是深藏邃合的。隨著樓上女子的歡呼之聲,樓下諸客也紛紛站了起來。左鈞直正奇是出了什麼新鮮事兒,卻見角門中走進八個少年來。
那八人進了角門便很快有著藍衣的座主前來恭迎引導。須知這繁樓七座,各有座主總領事務,只有高官顯貴,方得座主親迎。
左鈞直見那幾人年紀極輕,小的十三四,大的也不過十七八,一個個鳳表龍姿,不似凡俗,穿著打扮除了顏色不同,竟都一致。心念一動,莫非這幾人便是傳說中的太子侍讀「八英」?
豎起耳朵,果聞旁邊酒桌上的長鬚人道:「……據說今日是吏部尚書的長孫陸挺之和總督京營戎政葉葵幼子葉輕的生辰,葉公子滿了十八歲照例是要退出侍讀班,入軍為將了。難怪八英竟會齊齊出現在繁樓。」
那人對面的短鬚人道:「不是說太子侍讀去年年末又新進了一人麼?怎的不見?」
長鬚人笑道:「嗨,那孩子小著哪,怎能來這種地方。」
短鬚人道:「這事兒我還一直好奇來著。太子已經成年,不是不招新侍讀了麼?那孩子又是如何入得武英殿?」
長鬚人道:「那孩子頗有些來頭,正是穿雲箭羅晉羅大將軍的養子……聽說模樣兒長得極好,只可惜剛生下來就沒了爹娘,連個名姓也無,只被喚作括羽。」
短鬚人笑道:「這名字倒是有趣,一聽便知是武將所取。」
長鬚人道:「可不是。據說羅將軍的部下是在西關的一座破廟中尋到那孩子的。恐怕也是個什麼大戶人家之後,護著的隨從不少,俱被流寇斬殺,金銀財物洗掠一空,連身份都查不出來。那孩子被乳娘藏在佛像腹中,方逃過一劫。襁褓裡也沒什麼信物,唯獨手腕上紅繩繫著個朱色花梨木小箭吮指,其上還有兩枚雪白翎羽,十分玲瓏精緻。羅將軍本就善箭術,一見投緣,便給那孩子取了名兒叫括羽。」
左鈞直心道難怪羅晉將軍逝世後那養子便沒了音訊,原來是被皇上接到了京城撫養……人說皇上無情,其實還是有情的。她想到羅晉那養子括羽的身世竟這般淒苦,頓時覺得自己生下來有父母相伴十年,如今還有爹爹在身邊,已是十分幸福。心中不由得對那括羽生了幾分憐憫同情之心。
樓上女子一個個膽大無懼嬌聲浪笑,「少卿哥哥」「葉輕公子」「飛飛相公」「左小心肝兒」地一通亂叫。左鈞直漸漸也將那幾人與名字對上了號。虞少卿、葉輕、韋小鐘三個年紀稍長,在一片調戲示愛聲中不動聲色;陸挺之和段昶則是低頭微笑,偶爾抬頭看上幾眼;林玖和左杭二人年紀小些,亦是剛得準入繁樓,大約沒見過這等陣仗,緊跟在最後滿面飛紅。唯獨莫飛飛一人一副風流倜儻公子哥兒的模樣,挑眉眨眼兒地挑撥樓上女子。這八人各有千秋,俱有擁躉,難得的是都無驕橫跋扈之氣,任誰見了都會喜歡。左鈞直只聞長短鬚的兩名酒客道:「……哪家的姑娘能嫁給這其中的任一個,這輩子都是有福!」
太子登基,這些侍讀少年必然都是新帝心腹,此生富貴無量。左鈞直的目光,卻更多地落在了韋小鐘身上。
她是女子,人盡皆知。扮起男裝來,靈秀英氣,不輸身邊男子半分,所以喜愛她的姑娘們竟也不少,一個個直呼「小鐘公子」。
崇光一朝,雖是女子為帝,但絕對是異數。若非女帝出生便帶了祥瑞,亦恰好應了最後一名大國師的臨終讖語被視為中興大楚的天降神女,她想要順利登基為帝,必難得天下歸心。這個天下,到底還是男子為尊。
韋小鐘能與太子、其他男子侍讀共同習文修武,已屬難得。要讓女子同男子一樣考科舉、任朝吏,那幾乎就是痴人說夢了。
左鈞直羨慕韋小鐘。雖然是男子打扮,她終究是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列為「八英」之一,光明正大地同其他青年男子一同出遊。能出武英殿,復入文淵閣。文淵閣,那是她何等嚮往的地方啊……
那二人繼而論起朝政之事,只道太子將在今歲納妃,恐怕明年有望登基為新帝,又說左右二相暗中相爭,右相韓奉有上風之勢云云。左鈞直從那倆人話中方知他們是醯醢商人,與內廷的尚膳大太監相熟,所以曉得這麼多的宮中消息。聽了會,忽見二樓一個窈窕身影十分眼熟,竟是翛翛,慌忙躲到了旁邊的花架之後。
給劉徽寫世情小說的事情,她並未同父親直說,只道是在三絕書局謀了個謄抄差事。來繁樓這事兒亦是瞞著父親的,若是翛翛說與父親知曉,那便麻煩了。
然而翛翛竟似也看見了她,面露疑惑,款步下樓朝她這邊行來。
左鈞直回頭琢磨著要從哪條路逃跑,卻見樓角閃出一個紈袴,浮浪地握住了翛翛的手臂。
「讓爺看看……喲,這不是十年前一曲紅綃不知數的翛翛姑娘麼!」
那人聲音嘹喨,翛翛這名兒當年紅遍江左,樓中頓時靜了下來,無數雙珵亮的目光投了過去。
翛翛微微擰眉,想要抽手卻被他握的更緊,只得曼語賠笑道:「徐爺見諒,翛翛早已不在樓中侍奉。」
翛翛識得,這人正是金吾前衛指揮使徐曖。此時他滿身酒氣,早已把官家風度丟在了一邊。
徐曖大笑道:「翛翛姑娘一擰眉兒,爺我心裡就愛得緊。十年前就同爺睡過,還講究什麼侍奉不侍奉的!」他伸手捏了一把翛翛的臉頰,淫/笑道:「還是這麼又滑又緊的,不曉得下面……」
四周酒客一陣狂笑,翛翛緊咬著唇,一語不發,卻同前頭暗處的龜公使了個眼色。
左鈞直雖不喜翛翛,這時候聽見那徐曖污言穢語的,心中莫名厭惡至極。當下也未多想,從那花架下衝出去一頭把翛翛撞開,抱著她的腰叫道:「娘!你怎麼又到處亂走,你的咳嗽病還沒好,傳給別人怎麼辦?」
翛翛被她撞得晃了兩晃,立即反應過來,拿帕子捂著嘴猛咳了幾聲,暗中咬破了舌尖,噴了一口血在帕子上。
徐曖見那帕子上血跡點點,以為翛翛有肺癆之症,頓時如避瘟神慌亂後退了幾步,罵道:「好一個賤人!」
他退得匆忙,足下一絆險些向後跌倒,卻被身後一臂穩穩扶住,桃花春風的臉龐笑盈盈地現在身旁,道:「徐爺小心那!」
徐曖見是劉徽,冷哼道:「老子若得了病,定唯你是問,一把火燒了這繁樓!」
劉徽大笑道:「徐爺多慮了,翛翛不過是有些勞嗽。她曾得了個孩子,又不知孩子他爹是誰,現在有些糊塗,總還跑我繁樓來。徐爺何苦與她計較?若被當成孩子他爹,那可就不好了。」扭了頭向旁邊龜公和劉歆呵斥道:「還不帶下去!以後若還出這樣的事兒,驚擾了爺的貴客,打斷你們的兩條槓子!」
徐曖本是一肚子的怒火,聞得劉徽這麼一講,倒消去大半。嘲笑道:「當年這賤人的恩客可都是有頭面的人物兒。看那小子生得還算齊整,也不知是哪家貴人留下的,這可真真有趣。」想了想又道:「定然不是老子的,老子沒這麼白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