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翊者翼也

  韋小鐘拎著個竹編紅漆提食盒進了葉府,一路暢通無阻。待至葉輕房中,幾個看守丫鬟知趣地退了出去。

  靜靜躺在床上的葉輕雙目緊閉,本就削瘦剛峻的面龐愈發清癯。

  韋小鐘把食盒擱在床頭桌上,桌上還有一碗藥湯。她探手試了試碗壁,還有些燙。

  她坐到床沿,輕喚了聲「葉輕」。

  床上人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極其微弱。

  「葉寡言!」

  韋小鐘提高了聲音,語中帶著絲絲的怒氣。

  「喂我說你給鼻子上臉了是吧?每次我來你都裝昏迷,看我擔驚受怕哭哭啼啼的你覺得很好玩是不是?」

  「昨兒我是真害怕了,你再不醒,我只能把自己送進葉府來做牛做馬,承歡葉大人和葉夫人膝下來解他們喪子之痛。你娘居然還陪著你來設計我!若不是你二嫂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告訴我你早就醒了,我今兒可就真的換了丫鬟的衣服進府了!我好歹也是堂堂三公之後啊!」

  「喂葉寡言!」

  韋小鐘見葉輕仍然半點反應沒有,氣得抬手要打,念及他重傷未復,又悻悻地垂下手。想了想,作勢起身,果然手指被握住,拉得她重又坐下來。

  葉輕睜了眼,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卻被捏緊了不放。韋小鐘微羞,道:「我、我扶你起來、喝藥。」葉輕方放了手。

  韋小鐘一手小心翼翼環過他的腰背,將葉輕抱得半坐起來,一手拖過兩個大靠枕塞在他身後。葉輕上身有傷,為方便換藥僅著了單衣。韋小鐘隔著薄薄衣料觸到他結實的背肌,竟然心中一蕩,頰上飛紅。

  到底他在她心中還是不同了。

  葉輕重傷不醒的時候她內疚得日日陪伴左右,想起那許許多多的過往,才意識到這個一直寡言少語的葉輕,已經成了她生命中再也無法抹去的一部分。

  他教她騎馬射箭,教她武功,給她餵招的時候被她弄傷,從來都是悄悄包紮。他是葉家眾星捧月的幼子,葉夫人心疼問起,他只說是自己練功傷的。她在武英殿犯了錯,常常故意栽贓給他,他也從不辯解默默代她受罰。

  她不似其他侍讀生有家中雙親疼愛,逢年過節,他常有意無意地丟些應時的禮物給她,一臉鄙夷道:男兒家最不稀罕這些物事兒,賞你了。她委屈了,難過了,也總是他像棵樹一樣默不作聲地杵在她身邊,任由她耍小姐脾氣去折騰。時不時他故意觸怒她,讓她暴打一頓去發洩。

  ……

  他從未說過他愛她,甚至一絲曖昧的表現都沒有。對於他這樣冷如冰山的一個人,說「情意」都覺得奇怪。她畢竟是個出身三公之家的少女,青春初綻,年華正好。她愛的可以是虞少卿儒雅睿敏的氣質,可以是陸挺之談笑風生的優雅,甚至可以是莫飛飛穿花拂柳的風流,唯獨不會是葉輕這樣一個不會甜言蜜語、只會舞刀弄槍的武將。更何況,在明嚴這樣一個幾乎完美無缺的人面前,有誰不會黯然失色?

  直到她驀然回首,才發現她其實根本不瞭解葉輕。

  ……

  當然,以上只是我們懷春少女韋小鐘的如煙思緒。已經被她改頭換面賦予了「葉密風輕」般初夏意象的葉輕公子,再一次以行動說話,無情地粉碎了她旖旎糾結的少女之夢。

  葉輕看著小鐘頰上飛紅,心中一蕩,伸手把她抱過來親了一口。

  韋小鐘嚇得從床上跳起來:「葉寡言!你幹嘛!」

  葉輕面不改色心不跳:「親你啊。」

  韋小鐘氣得手腳發抖:「你、你,男女授受不親,你怎麼能親我!」

  葉輕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都過門了,親一下不行?」

  韋小鐘目瞪口呆,「你們娘倆合起來坑我,怎能作數!」

  葉輕攤開雙手靠上枕頭,兩眼一翻望著帳頂:「藥涼了。」

  「……」

  她自以為重新認識了葉輕,其實,她還是不瞭解葉輕……

  在自家府中,葉輕公子展示了紈袴本色:堅決不肯自己喝藥。

  秉著傷者為大的原則,想著自己未報的恩情,韋小鐘忍辱負重,一勺勺餵葉輕公子喝了藥。又開了食盒,取出熱氣騰騰的各色湯食來哄他吃。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便別開了眼,絮絮叨叨講起宮中朝中的趣事軼聞來。

  「挺之和段昶都入了朝,挺之任了吏部考功員外郎,段昶任太常寺協律郎。陸家人高興得不得了,陸老尚書每天還是繃著個臉,估計憋笑快要憋出內傷來了。段昶階品雖然低了些,不過他向來豁達隨意,據說頗得太常寺卿左大人的賞識。」

  「飛飛自然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花花公子死樣兒啦。左杭和林玖脫了玩性,現在都特用功。最有趣的事情你可能想不到,鸞郡主之前那麼討厭括羽,變著法兒地欺負他,現在卻黏他黏得要命,你說這是不是歡喜冤家?只是可惜了我們的小林玖了,酸得像喝了好幾壇老陳醋似的。」

  「括羽這小子還真挺懂事的,知道你受傷後就設法向南越通了信,讓那邊的駐軍託人帶了續斷、赤靈芝還有南洋血燕過來,昨兒剛到,就尋著我讓我帶給你。」

  ……

  「太子呢?」

  韋小鐘的語聲戛然而止。

  一直避而不談的這個人,卻被葉輕主動提及。

  這些日子,她反反覆覆地想著那晚上的事情。

  金輅,為何是金輅?她小小一個行走晚上出宮回家,竟然要動用太子御用車輅,未免逾制。就算是擔心她的安全,一架普通步輦,哪怕是一匹馬,讓葉輕護送也足夠了。太子平日即便親自出行,若非彰顯天家威勢,也甚少使用這高一丈二尺二寸餘的華貴金輅。

  她在受寵若驚的恍惚心思中,稀里糊塗地做了太子的替身。

  想清這一層的時候,她怒極傷極。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對主人死心塌地的狗,搖首擺尾地吃了主人投來的一根大骨頭,心中感激涕零,卻沒想到這根骨頭是淬了劇毒的。

  也許太子並沒想讓她死,可他著實是想讓葉輕受傷。雲中君對扶桑忍者瞭若指掌,不可能不知道他們有多厲害。太子知道葉輕一定會拚死護她,知道葉輕沒有十足把握從扶桑忍者的刀下生還。可他還是讓葉輕去了,只帶了四名翊衛。誰都知道葉輕實際上是太子身邊最得力的護衛,沒有他,太子幾乎就不會出宮。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淡忘了太子自己也是會武之人。

  騎射之外,無人見過太子動武,更無人知曉太子修為有多深。她亦不知。若非太子親口告訴她望月柊真和沙榮已死,她也不會想到太子會親自出手。

  太子終究還是不信任他們。最機要的信息,他寧可自己涉險去拿。那一夜,不過是掩護他親自行動的一個障眼法而已。

  她心中寒徹。她很想揪著太子的衣領質問他:為何要拿著她、葉輕和四名翊衛的性命去冒險?為何要欺騙她?這麼多年的相處,原來他們的命於他其實輕如螻蟻麼?

  可是見到他循著宮中禮儀牽起太子妃的四根指尖,向她淺淺微笑時,她猛然醒悟過來:他其實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無情。他是君,他們是臣,臣子如果還期待君上在禮儀綱常之外還有額外的感情眷顧和恩惠,那便是做臣子的僭越,是做臣子的自作多情。

  所以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質問他。這一齣戲,一直都是她一個人在唱,唱了許多年。

  韋小鐘慢慢抬頭,只見葉輕眼神清澈如天河淨沙,心中忽然一鬆,眼眶微熱。是了,他說話向來簡簡單單,不像太子每個字都別有深意。不是諷刺,更不是試探。

  他執著地喜歡她,與她無關,更與他人無關。所以這麼多年她一心愛著太子,他卻從無芥蒂。

  「太子得到消息之後,殺了沙榮。」

  葉輕點點頭,「那就好。」

  韋小鐘定定地看著葉輕,忽道:「你知道他在利用你我?」

  葉輕淡淡道:「翊者翼也。」

  韋小鐘嘆道:「你看的比我清楚。前日裡四夷館新譯出一本書,我在文淵閣看到了。跋文中寫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覺得很有道理。我一直身在局中,卻忘了自己本就是一枚普通棋子。」

  葉輕側目向她:「韋小鐘,我覺得你總想這些東西,太累,不如多想想我。」

  韋小鐘大赧起身,怒道:「葉寡言,我看你還是別說話的好!」

  韋小鐘的身影剛消失在廊角,幾個女人便撲進葉輕的房間,嘩啦啦圍了一床。

  為首的是看似慈眉善目的葉夫人:「兒子誒!你終於開竅了!今天總算沒給老娘丟臉!咱老葉家這麼多年南征北戰,什麼城池攻不下?今兒你要是連個姑娘都上不了手,叫老娘怎麼去和葉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接著是伶俐的小妹:「哼,瞧四哥這鋸了嘴的葫蘆,要不是娘親推上一把,這身傷還是白受了!」

  杏眼桃腮的大嫂:「可不是!小叔喜歡人家喜歡了這麼多年,人家偏生心裡只有別人,可是急死我們嘍!到底還是娘厲害,老將出馬,馬到功成,一天拿下!」

  大腹便便的三嫂:「小叔,你可得趁熱打鐵。女人嘛,都心軟,你得趁這時候把她給吃死嘍!我這都要生第二個了,小叔你得努力呀!」

  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地應和,溫柔可親的二嫂道:「也別逼太緊,小鐘妹子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離了男人就活不了的。」

  大嫂笑道:「那就得靠二弟妹多活動活動了,現在你可是打入敵方的內奸哪!」

  眾女一片嬉笑,葉輕翻了個身,非常淡定地睡著了。

  韋小鐘後來終於想明白了一個問題:葉輕這麼話少,原來都是因為葉府的女人太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