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開國以來,以其國勢泱泱,地大物博,與四夷諸國廣泛交往,廣開貿易。北齊、南楚二分、諸藩並立之際,與海外諸國貿易尚存,而朝貢停止。及至女帝一統江山,國力再度強盛,前來進金貢表的番使逐年增多。 崇光七年,女帝命禮部匯聚翻譯表奏者重開四夷館,專司四方番夷文字翻譯,隸屬於翰林院,並選拔國子監生入館學習譯書。
凌岱泯,這位學富五車、德高望重的翰林院大學士還是頭一回來到南城。馬車在舂米胡同中的一扇破舊斑駁的漆門前停下,凌岱泯阻住身邊的小廝,親自前去敲了敲門。
「哪位?」門內響起一個低沉溫厚的男子聲音。
凌岱泯聽出是左載言,道:「左賢侄,是我。」
門內靜了一下:「凌大人請進,恕載言不能親迎。」
凌岱泯推開大門,誰知眼前一花,一個龐然大物大吼一聲迎面猛撲而來。
「長生!」
凌岱泯驚出一身冷汗,才見到剛才撲上來的是一隻站起來約有一人高的黑面白毛大狗,千鈞一髮之際被一個穿著白色粗布衣裳的少年拽了回去,現在正搖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蹲在地上吃那個少年手中的食物,模樣溫馴乖巧,和它凶悍的體型全然不相稱。少年的手掌白皙小巧,還不及那狗舌頭的一半大。凌岱泯暗暗咋舌,總覺得那狗一口要連著少年的手一起吞下去。
左載言端坐在院中一輛帶輪子的椅子上,冬日稀薄陽光自他背後灑下,陰翳中的面容溫雅靜漠,眼角淺淺細紋,似風霜磋磨後的瀚海古玉。
「鈞直,去給凌大人倒水。」他歉然道:「凌大人,家貧無茶,還望海涵。」
凌岱泯見這小院中一棵繁茂的大桂樹,幾畦菜地,兩間單房,要說家徒四壁也毫不為過。想他左相之子,竟淪落到如今地步,不由得慨嘆萬千。和左載言寒暄了兩句,見他身邊石桌上筆墨紙硯俱全,紙上字跡雖乏力道,卻已有飄逸風骨。眼神落在筆墨邊的腕帶,吃驚道:「賢侄莫非在練字?」
左載言淺笑道:「終日無事,隨便寫寫。」
凌岱泯輕嘆:「賢侄心智堅忍,確非常人所能及,可惜受了這等無妄之災……」
左載言笑笑,卻道:「不知大人今日紆尊前來,所為何事?」
凌岱泯知他不願言及舊事,只得單刀直入道:「我今日前來,乃是有個不情之請。暹羅國國王隆勃刺略遣使臣攜金葉表文入貢謝恩,恰逢執掌暹羅文的譯臣年邁臥病不起,新進的館師又譯業不精,入貢表文至今未能譯作漢文,誥敕亦無法下發。此事已經觸怒了皇上,責令我們翰林院須三日內完成譯文,否則重罰。事情緊急,去南越調人已經來不及,京中暹羅人雖不少,卻不能為我所用。茲事事體雖小,關係重大。倘是隨意找人翻譯,非惟於夷情有失,且於國體有損。我等思前想後,想到賢侄你似乎遊歷過南洋之地,說不定懂得這暹羅文。」
凌岱泯身居高位,親自拜訪被黜官施刑的左載言本是與其身份不符。然而他對左載言一直心懷疚意。左載言遭難之後,人人明哲保身,竟沒有一個朝臣敢於施以援手。他雖然十分賞識左載言的才幹,但為了保持中立地位,避免捲入朝廷黨爭,也只得遠遠退避。這次翰林院和四夷館有了難處,四處尋訪合適的譯師不得,最後得人指點說左載言或許能夠幫上忙。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親自前來。
左載言雙手交疊在兩膝毛毯上,坐禪般紋絲不動,淡淡道:「載言不懂暹羅文。」
凌岱泯面色微沉:「賢侄,我可是聽說你不僅通南洋文字,還會扶桑、西域番文。」
左載言語調平平:「內子是通曉西域語言,四年前已經過世了。」
凌岱泯命小廝取來金冊呈給左載言,道:「賢侄,表文我已經帶來。今日已經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日,倘是你還不能譯,皇上降罪事小,讓蕞爾夷國看了笑話,我天朝子民顏面何存?」見左載言雙眉緊鎖,問道:「賢侄有何顧忌?難道是擔心我凌岱泯……」
左載言搖頭苦笑道:「凌大人待載言恩重,載言怎會有疑。」又躊躇了會兒,方喚道:「鈞直過來,把這暹羅表文譯了。」
凌岱泯吃驚地轉過頭去,只見方才給他端了水的少年揉了揉大狗的頸毛,從牆角站起來,一臉的警疑。左載言點點頭,少年方過來接了表文,掃了一眼之後在石桌上展開白紙,也不打草稿,竟是一揮而就。
凌岱泯見少年字跡俊秀端麗,文法恢弘大氣,端的不輸翰林院中擬表老手,不由得大奇道:「賢侄,你這僮僕不僅會番語,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啊!」
那少年忽的抬頭,雙眸清湛,「凌大人,這是我爹爹。」
凌岱泯頓時尷尬不已,依稀想起左載言確乎有一個兒子,當時陷罪,便與此子有關。他見這少年衣著粗簡、模樣平凡,渾然沒在意,只道是左載言殘疾後找來照顧他的僕人。這時細細打量,才覺得這少年清淡無華的眉眼中確實蘊著一股靈秀之氣。
「賢侄,難道說通曉多國文字的,乃是令郎?」
左載言不願左鈞直多招事端,卻不料凌岱泯竟起了興趣,刨根問底地細究。凌岱泯是他在朝中少有的敬服且尊重的大儒,不願欺騙,只得勉強一一應答。凌岱泯惜才如命,聽左載言說左鈞直未入科舉,便起了攬才之心。「賢侄,令郎天資如此俊秀,不若入四夷館習字譯書?凡考試優秀者可授予官銜,或任譯官,或留館任教,或入翰林院。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以令郎之才,青雲直上指日可待。四夷館薪俸不低,令郎去了,你們父子倆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左載言十分乾脆地打斷道:「多謝凌大人關心,鈞直不去。」
「賢侄昔日在翰林院,對四夷館多少是曉得的。四夷館歷來雖不受重視,然而天下一統,雲中君多次出訪海外之後,如今儼然已有萬國來朝之勢,四夷館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眼下四夷館僅轄韃靼、西番、女直等八館,精通翻譯的館師大多是重新起用的前朝舊員,年深齒邁,景逼桑榆,難當重任。賢侄孫年紀輕輕便通曉數國語言,正好大展身手,未來前途無量。」凌岱泯從令郎改口稱賢侄孫,顯然是又親近一步。但他苦口婆心相勸,左載言只是搖頭。凌岱泯只以為左載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又開解道:「四夷館是講究術業專攻的地方,極少牽涉朝中黨爭。」
左載言嘆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道:「凌大人,鈞直是個女孩。」
凌岱泯頓時啞口無言,瞪大了眼睛望向左鈞直。左鈞直不習慣被人這般打量,瞅著紅日行將西斜,垂首收拾了筆墨紙硯回房去了。凌岱泯心中暗暗稱奇:這孩子竟是越往細了看,越覺得別有洞天。一看平平無奇,二看靈秀內蘊,三看竟覺得眉目細緻生動,別有一段風流態度。
凌岱泯兀自吃驚失言,左載言輕咳了聲,道:「凌大人,我左載言是無德無能之輩,此生已無進身之志,惟願鈞直一生平順。舐犢之私,望大人體諒。」
凌岱泯遺憾不已,點頭嘆道:「也只有你能教出這般孩子出來。賢侄不能為朝廷所用,實乃國之大憾,國之大憾哪!」
展眼又是年關,京中處處張燈結綵,掛起錦繡龍旗。太子將在元旦登基為新帝,正取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之意。
除夕這日復又天降瑞雪,入暮時分,街道上一個個大紅燈籠都明豔豔地亮了起來,將漫天飛雪都照出一派紅彤彤的喜慶色彩。
左鈞直背著一個褡褳,左手大蔥、豬肉,右手一袋白面匆匆進了院子,抖落一身雪片,高聲道:「爹爹,我回來啦!」
長生興沖沖地搖著大尾巴虎撲了過來,兩隻肉爪子搭著左鈞直的肩,親熱地舔了下她的臉。左鈞直叫道:「長生!說過多少次了不許舔臉!」長生做人不成,委屈地四腳落地,做回了狗。左鈞直嘻嘻笑著把白面擱在它背上,拍拍它的頭道:「乖長生,好長生,等會有好吃的給你!」長生興奮地低吼一聲,馱著白面兩個狼躥進了廚房。
左載言搖著輪椅出了房間,臉色有些冷,「今天又去了四夷館?」
「爹爹你別出來呀,雪大著呢。」左鈞直忙將肉食和褡褳放在石桌上,推著父親進屋。「太子登基之典和正旦大朝會合併,無舊例可循,禮部、鴻臚寺、太常寺、光祿寺這些個官署都忙壞了,諸國使人入賀儀禮都要重新擬過。今日演練時又出了些差池,凌大人便又著人讓我過去了。」左鈞直又是揉肩、又是捶背地討好著父親,賴嬌道:「爹爹不要生氣嘛,鈞直有分寸,凌大人也有分寸。鈞直就是給四夷館幫幫忙,連個譯字生都算不上。再說了,譯字生不過就是庠生,並無出身,就算有人深究女子身份,大不了趕出去,定不了什麼罪行。」
那日凌岱泯走後,反覆看左鈞直翻譯過來的暹羅表文,越看越是喜歡,想著左鈞直反正是當做男兒來養,腦子裡冒出了個大膽的想法。後來為了籌備登基大典和正旦大朝會,夷文堆積如山,不得已又去找左鈞直。他得知左鈞直嗜書如命,便索性繞過了左載言,與左鈞直直陳利弊,左鈞直思慮良久,果然同意以編外譯字生的身份暫時入館譯文。
左載言道:「我知道你就是眼饞翰林院和四夷館收藏的那些典籍。」
左鈞直蹲在左載言腿前,懇切道:「爹爹,鈞直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像以前那樣好出風頭,不知收斂。」
左載言輕輕一嘆,「鈞直,你想做什麼,喜歡做什麼,爹爹從來不會攔著。但在朝中,你一定要萬分小心,三思而後行。」
左鈞直見父親終於應允了她去四夷館譯字,歡喜得爬進父親懷中好一陣撒嬌親暱。左載言笑著將她推開,責道:「你明年就及笄了,別家這麼大的女子都要嫁人生子,你怎的還像個孩子一樣不像話?」
左鈞直撅著嘴,橡皮糖似的又黏過來抱著父親的胳膊搖,任性道:「鈞直不嫁人,鈞直一直陪著爹爹。」
左載言道:「胡說!」
左鈞直癟癟嘴,妥協道:「那就找個入贅的,反正鈞直不和爹爹分開。」
左載言笑道:「真是傻孩子,入贅了孩子都得隨你姓,如今哪有正經人家的男子願意入贅?」
左鈞直抱怨道:「爹你今天很囉嗦啊,我包餃子去了,你看長生都可憐巴巴守那兒好久啦。」
年底第二本《□賦》印出後再度大賣,算下來的分紅竟有千餘兩白銀,左鈞直瞬間覺得自己成了小富婆,不但養得起爹爹,連長生都養得起了。白天去了趟四夷館,因是除夕,還得了不少銀錢賞賜。左鈞直喜滋滋地買了不少年貨和新衣被回來,包了百十個餃子,又炒了幾盤小菜,打定主意要和爹爹吃頓闊綽的年夜飯。
左鈞直自己換了件荼白小襖,燒了兩大盆炭火把屋子裡烤得暖融融的,又連哄帶勸地給左載言換了件嶄新的月白色厚棉袍。換完後左看右看,笑嘻嘻道:「難怪大家都說我長得比爹爹差遠了,再怎麼學爹爹穿,也不如爹爹三分好看。還是翛翛說得對,爹爹穿白色總讓人覺得難以接近,還是月白色更親切些。」
左載言道:「你何時開始在乎這些外表的東西了?」左鈞直涎著臉道:「爹爹還這麼年輕,不如再給鈞直找個媽媽罷。」左載言沉下臉:「你也跟著別人瞎胡鬧。」
左鈞直麻利地上了菜,給左載言繫了腕帶,套上勺子,道:「媽媽愛熱鬧,她一定也不想看到爹爹每日孤孤單單的。」說著拍拍長生的頭,「長生,你也覺得是這樣吧?」長生放下口中啃得正歡的肉兔,嗚嗚兩聲,大約是表示贊同。
左載言搖頭道:「莫要再提。我這個樣子,對誰都是累贅。」
左鈞直嘻嘻一笑,「爹爹也胡說。爹爹要是多出去逛逛,不知有多少女子當寶貝呢!」盛了一大碗水餃給父親,看著他的面色識趣地換了話題:
「我今天認識了一個太常寺協律郎,竟然就是八英之一的段昶!一丁點的官架子也沒有。」
「段昶之父是欽天監監正,為人也是十分和氣,在朝中口碑很好。」
左鈞直捂嘴笑道:「小段大人說和我一見如故,見我喜歡書,說可以幫我光明正大進文淵閣看書呢。」
左載言皺皺眉,「文淵閣是太子和朝中重臣常去閱書之處,你去那裡,萬一遇上……」
左鈞直吐吐舌頭,她哪敢告訴父親自己早就混進文淵閣好多次了。「反正太子成婚後就搬出文華殿入主東宮了,待登基為帝,那便更忙,哪裡會常去文淵閣?」她突然想起上次與太子噩夢般的相遇,小心臟還是不由得抖了一下。那事兒過去了七八個月沒有後話,希望太子國務纏身,已然淡忘。但當時沙榮供出來的那些人,至今也未聽說遭遇懲處,不免令她覺得蹊蹺,有時候會懷疑那日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父女二人外加長生這頓年夜飯吃得十分圓滿,左鈞直收拾了桌子,突然聽到大門咚咚咚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