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晚了,又是大年夜,誰會來敲門?左鈞直牽著長生,大聲問道:「誰?」
門外女子帶著氣喘的聲音響起:「我,翛翛。」
左鈞直滿腹疑惑地拉開門,但見翛翛一襲黑色大衣風帽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美豔臉龐,微微泛著潮紅。身後拖著三個碩大的箱奩,看起來頗有份量,她拖得十分吃力。左鈞直奇道:「你這是……」
翛翛不語,將三個箱奩抱進了門檻,挽了個包袱徑直走向燈火通明的房中。左鈞直閂了門,趕緊跟了過去。
翛翛在左載言面前站定,盯著他的眼睛道:「劉爺把我趕出來了,我無家可歸。」
左載言避開她亮如秋水的雙目,平淡道:「既是如此,你且在鈞直那裡宿上幾夜罷,待開過年,讓鈞直陪你去物色合適的住處。」
翛翛追著他的眼睛,斬釘截鐵道:「左載言,我也三十歲了。你且給我一句話,娶我不娶。只要你說不娶,我立馬就走,從此以後,再不出現在你眼前。」
屋中氣氛頓時凝結成冰。大風捲著雪片從敞開的大門刮進來,撲在臨門的翛翛身上,黑色披風獵獵揚起,露出裡面一抹耀眼的紅。翛翛站在左載言身前,擋去了大半的風,站得筆直,不顫。
左鈞直拉著長生過去掩了門,便要從門縫鑽出去。翛翛盯著左載言沒有回頭,卻似乎腦後長了眼睛,冷聲道:「鈞直留下來,做個見證。你願不願意你爹娶我,也說句話罷。」
左鈞直掩了另一半門,慢吞吞走到邊側的椅子坐下,長生蹲在她腳邊。「反正我不會分床給她,爹爹你看著辦罷。」她語調中帶著賭氣,眉眼卻有笑意。翛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左載言面色如水,一言不發。忽然轉了椅子背過身去,正對著牆上的一幅畫像。畫像上女子膚色如雪,豐美容色中隱約透著熱情無忌,身著藏式瓔珞五色綵衣,手拈雪白夜蓮花,莖蔓沿腕臂至耳,綠葉繁盛。畫面右下,有兩行蠅頭小字,卻是藏文。
這畫像翛翛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筆觸和她那幅《寒江孤蓑圖》截然不同,她卻能認出來是左載言的手筆。那筆法沒有了昔日的孤傲清高,有的都是深沉情意。只是此畫已成絕響。終其一生,左載言再也不可能為其他的女子畫像了。
翛翛的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越沉越深,直至冰谷最低。她忽然覺得胸口窒悶得難受,在這屋中無法呼吸。她猛然轉身,衝了出去。
她並不是沒有設想過他會拒絕她,卻沒想過是以這樣一種無聲而殘酷的方式。苦水灌滿胸臆,從未這樣羞恥難堪過。打開大門,雪粒打著旋兒飛騰漫天,茫茫然看不清方向,一如她的心境。她麻木失神,伸手去拎那箱奩。虎口在箱角突出的木茬上拉了道口子,鮮血直流,她也渾然不覺得疼。
「翛翛,我娶。」
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緩緩轉身,踩著厚雪一步一步向亮光處走去。她走得很慢,彷彿是在極力穩住自己搖晃的步履。
她像是在笑,又像是要哭,喉中乾澀哽咽。
「你說什麼?我沒有聽見。」
左載言這次沒有避開她,目光掃過她尚在滴血的手背,似是極輕地嘆了口氣,溫聲道:「翛翛,我左載言,想要娶你為妻。」
翛翛掩口哭了一聲。他沒有說「願意」,他說了「想」。
一個「想」字,是他對她的體諒,作為男人攬了這一場嫁娶的責任。
縱然他手足俱殘,縱然他兩袖清風,但她從來沒有比此時更確信無疑過:眼前這個溫和寡淡的男人,會從此刻開始,護她一輩子。
十六年相思,她何曾愛錯?十六年苦守,她何曾等錯?
翛翛大喜又大悲,千情萬緒在胸中激湧成潮,跪坐在地伏在左載言膝上哭得一塌糊塗。她感覺到左載言笨拙地試圖幫她把被淚水黏在臉上的髮絲撥開卻屢屢不成,低笑道:「你是欺負我手腳不便麼?墀真說過,不許我娶比她難看的女子,你可不能再哭了。」翛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拉著袖子擦了兩把臉站起來。頭一次見到左載言露了笑意,清俊無雙,痴痴看著說不出話來。忽聽旁邊左鈞直笑道:「我爹爹是很俊,你以後慢慢兒看也不遲啊!」
翛翛大窘,作勢要打左鈞直,左鈞直躲在長生後面,吃吃笑道:「喜服都穿過來了,你不求我做個主婚人,難道還指望長生麼?」
翛翛赧然脫了披風,底下果然是一襲大紅喜服。她解了包袱,拿出一對紅燭和一套男子喜服在左載言面前跪下,舉服齊眉,侷促不安道:
「翛翛繡了這衣服十年了,本只想做個念想,沒想到今夜竟然成真……衣服是比著你十八歲時的身量裁的,可能……有些短了。」
左載言換了喜服,果然除了手足略短之外,處處合身。花紋繁複精緻,針腳細細密密。他輕撫飄逸衣帶和連理絲絡,笑道:「真好,可惜我不能站著娶你了。」
高樓之上,衣帶飄舉,有匪君子,風神如玉。
翛翛抑著淚水使勁搖頭:「只要是你,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左鈞直主持了自己父親和翛翛的婚禮,大約女兒為父親主婚,這也是開天闢地的頭一遭。這夜她抱著長生爬上院牆看了許久的雪,父親房中燭影搖紅,她心中有些失落,卻也為父親和翛翛喜悅。與劉徽相識的這兩年,繁樓變得沒有那麼可惡,她也重新認識了翛翛,對這個痴心執著的女子由討厭逐漸變成了喜歡。她想翛翛是值得爹爹的,別說她十六年的痴情守望,爹爹傷殘後的不離不棄,更重要的是她懂得爹爹,甚至比媽媽還懂得爹爹。她可以和爹爹詩歌唱和,可以琴劍相隨,這一些,作為西域人的媽媽是做不到的。
然而說到底,還是劉徽說得對,只要是爹爹愛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她現在漸漸開始懂得這樣一個所謂「愛」是怎麼一回事。劉徽曾說她寫風月,不懂風月。其實她寫了這麼多的情愛,又何曾真正明白過情愛呢?
元月初一,女帝詔告天下,退位為太上皇;太子明嚴登基為帝,年號弘啟,立太子妃沈慈為皇后。
段昶言出必行。登基大典諸事塵埃落定後,果然為左鈞直討來了一個自由進出文淵閣的令牌。左鈞直歡喜若狂,嚴密準備了一番之後,挑了個黃道吉日洗手焚香,穿了件蓼藍色皂緣襴衫,用藍絲絛束了腰,黑色儒巾在頭上戴得妥帖,兩條軟帶從腦後垂下,扮了個乖巧乾淨的小文生,便直打宮城東南的文華殿而去。
文華殿是明嚴踐祚之前攝事之地,與西邊武英殿相對。殿後文淵閣,為女帝親自下詔興建,作為皇家藏書樓。閣中按照經史子集四部,集藏有歷朝歷代數萬卷珍本秘籍,包括許多孤本和手稿。當時為了編纂《太平淵鑑》,凌岱泯和左載言等編纂官不得不時常出入文淵閣查閱典籍,左鈞直便是藉著這個便利,幾番混入閣中閱書。
穿過文華門,繞過文華殿和主敬殿,便到了文淵閣。兩邊山牆青磚朴淨,綠水繞閣松柏列植。綠琉璃瓦歇山頂,三交六碗菱花隔扇門窗,三冷色琉璃浮波游龍,閣頂和樑柱上青綠二色的水錦紋和水雲帶流暢如風,簡潔素雅卻處處彰顯天家莊重肅穆的氣勢。
一切都還是與她兩年前最後一次見到時一模一樣。左鈞直心中翻湧如潮,指甲掐著掌心強迫自己不要喜形於色,示過令牌便徑直進了文淵閣。
高亢明爽,清嚴邃密。《御製文淵閣銘序》所言的這八個字形容文淵閣,真是再恰切不過。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寓意,文淵閣分上下兩層,上層為一大通間,下層隔斷為六大開間。其中一層主要放置儒家經典,為皇帝講經筵之處。左鈞直看到《太平淵鑑》已經小有所成,提綱挈領用青赤白黑四色絹面包被,已經足足放了三四十架。聽爹爹說《太平淵鑑》卷帙浩繁,待大功告成,大約得有三萬六千冊,得放一百多架。但她知道這其中已經佚失許多。爹爹當時竭力保全的一些北齊史籍、詩文詞曲,都已經被刮掠一空。
時間如巨流浩浩湯湯,許多前人智慧本該萬世流傳,卻如風中之燭,熒熒一現則滅。爹爹和她,都是挽留光亮、點亮新燈的人,點燈之人,不會怕被燒了手。
「文之時義大矣哉!以經世,以載道,以立言,以牖民,自開闢以至於今,所謂天之未喪斯文也。」
左鈞直站在這浩如煙海的千萬書秩之前,身似琉璃,心如菩提,內外明澈,淨無瑕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