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扶桑來朝(二)

  左姓不算大姓。然而認識左鈞直的人,鮮有把她與江北左家聯繫起來的。人皆覺得,左家人皆是含著金湯匙出生,誰會似左鈞直這般卑微簡樸?

  不過即便姜離知道她的底細,左鈞直心中光風霽月,也不覺得有何可忌憚之處。她道:「下官讀過織田政權早些年先遞交的國書,驕傲簡慢,一則書『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二則書『東天皇敬海西皇帝',欲與我朝分庭抗禮之心彰顯無遺。」

  姜離點頭道:「不錯,太上皇見之大怒,卻其貢獻。然吾皇氣度廣弘,念及海上子民生計之艱,仍允其所請,重開兩國間貿易。」

  關於這段歷史,左鈞直已經做過許多功課。正史的版本,確如姜離所言。然而據稗官野史記載,這其間還有許多曲折。

  女帝大婚之前,雲中君尚為東吳海瀛天姥城領主。天姥城溝通內陸東西大江、南北運河,乃是東海之上第一大海港,吞吐四海之貨,貿易八方之珍。雲中君名為一城領主,實有逐鹿中原之雄資。彼時扶桑屢屢犯邊,侵奪海商之利,殘害漁民,雲中君忍無可忍,率軍剿寇,歷時半年而大敗之,東海自此方得太平。

  後來扶桑國主呈遞國書,言辭輕慢,女帝本欲厲行海禁以示懲戒,群臣亦認為「市舶乃海賊之淵藪」,擁護女帝之策。然而當時,與女帝大婚數年,從不干政、亦從未在朝臣面前出現過的雲中君,突然現身於金鑾殿珠簾之後,條陳禁海閉市之弊,曆數前朝「禁海令」、「遷海令」之危害,以一人之力辯得群臣啞口無言,終於勸得女帝改變主意。然而不知為何,這一場震懾朝堂上下的論戰,在正史中未曾提及半句。

  是以由彼時至今,兩國雖已有十餘年不曾相互遣使往來,海上貿易卻甚為繁盛。天朝國庫充盈,與海貿興旺關係極大。而海上民商得以自由貿易,海寇犯亂竟大為減少,恰應了雲中君「堵不如疏」的論斷。

  左鈞直道:「如今織田政權江河日下,雪齋勢力日益崛起。據說雪齋已將高麗、琉球等納入扶桑的臣屬之國,強迫其年年朝貢。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進表,扶桑竟一反常態,謙恭卑順,令人起疑。那一千二百人的使團,雖然號稱由僧人、扶桑朝廷外事通事、學生、貿易商人等組成,然而據下官所見,其中有數百人起止整飭,言行謹慎,不似其他人嬉鬧喧嘩,口多穢語。下官懷疑這些人是軍士所扮。」她自入了四夷館,才發現自己此前混跡於湧金口的那段日子全非白費。來自於市井番人的消息,比如雪齋的動向,有時竟比官方文書還要來得真實靈通。她學扶桑話,大多是在與各色扶桑人的海侃中熟練起來,這也讓她對扶桑國的三教九流有著不淺的瞭解。

  姜離微微一笑,毫不意外,「左鈞直,皇上說你大膽,還果真如此啊。」他放下手中羊毫,食指和中指輕叩書案,「倘若他們真是軍士,你以為他們的目的為何?」

  左鈞直不喜作無妄之言,坦白答道:「時日尚短,下官不敢妄斷。」

  姜離略微沉思,道:「此事尚無定論,你知我知皇上知,勿說與其他人。」

  左鈞直點頭稱是,正要告退,姜離卻一抖面前案卷,招手道:「這是鴻臚寺呈上來的朝儀,你且先看看。十日之後的朝覲你也參加,這些儀禮須得學的。」

  左鈞直看了一眼,頓時頭都大了。

  何其縝密繁瑣的一套朝貢禮儀!

  前三日禮部迎勞番使,後七日番使具服,於鴻臚寺學習朝覲儀禮,準備朝見皇帝。朝覲儀禮要習練七日,鴻臚寺列舉出來的當日禮樂曲目便有數十支之多,便可想見屆時場面之盛大、儀式之複雜了!左鈞直心道,若論古制,似乎只有藩王來朝時才會用上如此繁複的禮制,莫非這皇帝是對往昔扶桑之不敬耿耿於懷,要趁此機會好好玩他們一把?可朝覲這一日走下來,皇帝自己估計也折騰得夠嗆,豈不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麼……左鈞直看著朝儀上所寫的天子禮服加上各中禮飾,個中細部不下數百,再加上皇帝自己需要熟記的辭節、禮儀……當真是煩不勝煩,不由得暗暗對明嚴生出幾分同情來。

  扶桑使團的迎送館伴、習儀演禮,左鈞直都不得不寸步不離地陪同,十日來忙得幾乎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索性在四夷館官署中專辟了一個小間洗浴歇息。

  期間,卻得了劉歆命人帶來的一個口信:劉徽回了北境。

  未能與劉徽當面道別,左鈞直心中有些悵惘。劉徽的根基本來就在北地,每年都會有幾個月離開郢京,回北地察看其他地方的產業,洽談生意。所以他走,左鈞直並不覺得詫異。只是從未有過的思念,綿綿密密地生發開來,如樹生根,如藤蔓枝,包裹起她一顆小小心房,既陌生,又痛楚,卻甜蜜。

  所幸她有念想,劉徽或如北飛之雁,遷徙之季過後,還會回來。那時扶桑和韓奉的事情也將告一段落,她覺得如此甚好。

  論起來,劉徽送過她許多衣服,冠笄,還送過長生,卻未送過什麼小物事。若要真的說有,也就是身上那個能避媚藥的香包了。原來那個被明嚴拿走,劉徽後來虎著臉又補給她一個。每夜,她會摸著那香包入睡,偶爾會有劉徽入夢,搖著那把墜著蜜結迦南的素色芳風沉香三十二骨扇,牽唇一笑,桃花眼危危挑起,挑出萬千風情。

  無論多疲憊,她每日仍會將那《猖狂語》寫上數百字,只因笄禮之後,劉徽同她說:「書還是寫下去罷,我喜歡看。」她不知道這些文字有沒有及時通過劉歆抵達他手中,不過他說了讓她寫,她就一定會繼續寫。書言情,文言意,固然每日只能寫個數百字,字字句句卻都經她精心斟酌,不曾有一字敷衍。等他回來,這本書說不定就能結文了。劉徽一定會很開心罷。

  九月的夜風帶了些許秋涼,明嚴一襲玄色常服衣袂舒展,快步如風進了文華殿。兩側當值內侍叩拜了一路,待要掌燈,卻被悄無聲息出現的葉輕和韋小鐘分別止住。

  「皇上要去文淵閣閱書,爾等好生把守,勿再令外人入閣。外使來朝,京中雜流人等難禁,若有疏忽,爾等罪無可恕!」

  韋小鐘語聲含威,面色冷然,內侍哪敢遲疑,連連稱是。

  文華殿乃當今明嚴為太子時視事之所,其中侍奉之人皆為明嚴心腹,皆知明嚴閱書時不喜他人打擾,連皇后亦是不得違例,便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明嚴直上夾層。

  十三排書架之後,月明之光皎潔瑩瑩,白衣烏綾的少年跪拜於地。

  「平身。」

  韋小鐘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打趣道:「這孩子長得挺快。」

  明嚴緩緩道:「左鈞直,朝覲上,做得很好。」

  左鈞直恭謹回道:「謝皇上。臣承蒙皇上青眼有加,破格提拔。一直誠惶誠恐,如履薄冰,唯恐辜負皇恩。所幸天德昭彰,臣終得以不辱使命,不墮國威。」

  韋小鐘噗嗤笑了一聲,「陛下,您果然調/教有方。」

  明嚴冷哼。

  左鈞直想了想,小心道:「臣謝皇上賜食,不然臣就餓暈了。」什麼天德昭彰?當然賜食才是天德昭彰。她從寅時起便開始準備,一直到申時水米未進,反而一直在譯語,口乾舌燥,頭腦發昏。天曉得明嚴為何能一直儀度完美,從頭到尾挑不出半點瑕疵。大概這也算是做皇帝的一項特長。

  明嚴道:「聽說韓右相宴請扶桑國使,特意點了你隨行。」

  左鈞直面色有些發白,低首道:「扶桑國使的出行館伴,臣身為東洋館掌館通事,自當領職。」

  明嚴負手於背,冷著臉來回踱了幾步,「那日韓奉同你說了什麼?讓你魂不守舍的?」

  左鈞直心中一驚——皇帝居然看到了。朝覲那日,她親眼看到了韓奉見到她時的難以置信和目中一閃而過的「驚喜」。她早知朝覲大禮上會與韓奉碰面,被他識出,是遲早的事情,她本就要逆風而上,所以無意躲避。儀罷人散,韓奉狀似無意同她擦身而過。沒有看她一眼,低低一語卻字字入耳。

  她咬咬牙,直言不諱道:「不瞞皇上,臣的繼母,乃是繁樓中人。臣曾在繁樓,險些落入韓大人手中。韓大人朝覲那日知道了臣的名姓,知道臣是左家人,便想讓臣……侍奉。」侍奉二字,她說得十分小聲含混,然而明嚴、韋小鐘和葉輕誰不知韓奉之惡癖,都不由得面色一凜。

  韋小鐘道:「陛下,臣以為韓奉家宴,左鈞直還是別去為好。扶桑語通事並非他一人……」

  明嚴漠然打斷道:「非左鈞直不可!」

  他看向左鈞直,眸中晦明難測,「韓奉宴請扶桑國使,議論二國之交是假,與雪齋暗通款曲才是真。左鈞直,你須得給朕盯緊了。扶桑人私底下說的話,也必須一字不漏聽得清清楚楚。葉輕,韋小鐘會潛入韓府,監視韓奉,護你周全。」

  方才葉輕、韋小鐘二人一入閣,左鈞直便識了出來,卻沒想到明嚴會安排這二人去保護她。葉輕武藝絕高,向來寸步不離明嚴左右。朝覲之上,他一身鬥牛華服,凜不可侵,不知震懾了多少人。一場盛大朝儀下來,無人能靠近明嚴三尺以內,皆是葉輕之功。

  韋小鐘卻憂慮道:「韓奉府中豢養的江湖人士無數,扶桑人亦陰險狠辣,我二人恐怕力有不逮,不若讓……」

  「括羽不能去。」明嚴一雙鳳眸冷若冰刃雪鋒,「韋小鐘,怎的嫁了人,就變得如此不濟了?」

  韋小鐘自上次葉輕險些喪命於扶桑忍者之手,便始終對與扶桑人打交道心有餘悸。她既嫁了葉輕,自然更患得患失。明嚴這般一諷刺,更激起她的脾氣來,辯道:「非是不濟,而是量力而為!陛下這是要把括羽雪藏到什麼時候?」

  明嚴揮手,王氣畢露,「此事朕自有分寸,勿要多言。你要其他的翊衛可以,括羽斷斷不行。」

  韋小鐘氣鬱不已,卻無法再犯皇威,拉著葉輕狠聲道:「葉寡言,你能行麼!」

  葉輕不善地盯了她一眼:「你說我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