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京八月,秋高氣爽。偶有一鶴排雲而上,碧霄萬里,引得人們胸襟都開闊曠達了起來。
左鈞直遙遙見到自家牆頭上面對面蹲坐的一人一犬,笑意浮上臉龐。
常勝黑衣白面,長生白毛黑面,身量齊高,倒是相得益彰。
「你帶過來的這個常勝,翛翛在書信裡同我說起過。」那日笄禮後,劉徽私下裡同她說,「習武之人,從呼吸、步伐、神態上都能看出來。常勝會武。可我試了他幾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淺。」
她不以為然,「女帝重文而不輕武,皇帝身邊的人,會些功夫自然常見。八英中的虞少卿、陸挺之、段昶幾個,雖是文官,卻也都習練了功夫。」
劉徽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你也太小看爺了 自認除了雲中君這個妖孽之外,爺也算得上無敵了。那小子從爺手底下逃了幾回,爺覺得甚丟臉。」
左鈞直噗嗤一笑。這樣兒的劉爺,才是她印象中的劉爺。正如後來柳三生把劉歆灌醉了,趁劉徽出去,劉歆結結巴巴說,你,你們知道劉爺自己說的三絕是哪、哪三絕麼?武功好是一絕,模樣好是一絕……故意頓了一下,柳三生和左鈞直忙問第三絕是什麼,劉歆大笑,指天畫地地說,當然是臉皮厚!相處這麼久,左鈞直終於能分出劉徽何時是在正經,何時是不正經。但凡自稱「我」的,那必然是認真的,若是自稱「爺」,大多是在逗她玩笑。
劉徽看左鈞直望著他痴痴然地笑,在她額上彈了個爆栗,無奈道:「這小子看起來雖然沒什麼壞心,到底是皇帝身邊的人,你別和他走太近。」
左鈞直撇撇嘴,應了。
然而後面,常勝仍是隔三岔五地在日暮之後過來。有時候左鈞直不在家,便幫著翛翛打理一下菜畦,遛遛長生,給長生洗澡。左鈞直覺得,常勝不過是偶爾來她家做個小工,順便蹭頓飯,這大約,也不叫「走太近」。
須知長生是一條羅剎國巨型犬。羅剎國位於極北之地,常年苦寒。所以長生生得一身濃密威武的長毛。這身長毛,在冰天雪地裡固然橫著滾豎著滾,想怎麼滾怎麼滾,可到了夏天,長生就蔫兒了,白天完全不敢出門,趴在柴房的青石地面上呼哧呼哧。
據翛翛說,常勝徹底俘虜長生一顆傲嬌的狗心,是在一個奇熱無比的傍晚。那天,雖然已經日薄西山,地面上還騰騰地蒸著暑氣。常勝用一塊五斤重的牛肉把長生誘了出來,帶出了門。一個時辰後回來,長生渾身濕噠噠地滴著水,可是精神無比,搖著大尾巴繞著常勝撒歡兒。常勝的頭髮也是濕漉漉的帶著水汽,眉黑眼明像個玉琢的娃娃。而那晚在郢京浮翠河邊玩耍的孩子說,他們看到一個少年脫了衣衫用防水的油紙包了,拎著一大塊肉跳下了浮翠河,後面緊跟上一隻站起來有人高的白毛黑面大狗,轟的也跳進了河裡。這一人一狗,將十里浮翠河估計是游了一個來回。
自那之後,長生視常勝如再生父母,常勝也不負狗望,各種牛肉、豬肉、兔子肉都沒少帶,甚至還有宮裡獵來的鹿肉。長生這麼大一隻,翛翛和左鈞直早已按不住,於是洗澡這事兒,便由常勝大包大攬了。
院中的大桂樹一大半的樹冠高出院牆,萬點金蕊密密匝匝團團簇簇點綴在墨綠樹葉中,濃香馥郁在口鼻之間,若飲醇釀。常勝坐在桂枝旁的青磚牆頭,低頭對著左鈞直燦然而笑,笑意如同杲杲秋陽。
「姐姐——」
他每次這樣叫她,語調末梢都帶著一個糯軟轉側的尾音,像箭枝射在靶心後尾羽的悠顫,帶得人心頭溫柔,彷彿喝了一口暖暖小酒。
左鈞直在磚牆之下駐步抬首,伸手示意他下來,含笑道:「今天又帶了什麼書來?」
常勝就著她的手從牆頭躍下,長生也跟著縱身落地,歡快地在二人之間穿來穿去。他搖搖頭,「今天沒帶。我以後,不能常來看姐姐了。」言語間收斂了笑意,神情有幾分落落寡歡。
左鈞直奇道:「為何?」
常勝勉強笑了一下,「皇上說,如今京城裡不太平,不准我隨意出宮了。」
左鈞直忽然也覺得不捨。但她明白皇帝的意思,看來明嚴,確實是挺寵愛這個小太監。
多事之秋,隨著前幾日扶桑使團入京,已經不言而喻。
這一次,扶桑來朝的使團足足有一千二百餘人,分乘貢船九艘,自寧波四明驛溯甬江、錢塘江至杭州,再經大運河北達郢京,規模空前。而如高麗、琉球等的朝貢規模,一般也不過一兩百人。正是因為這龐大的使團規模,原本定於七月的入朝日子,被推遲到了八月。
兵部車駕司迎接貢使抵達會同館,禮部主客司員外郎、主事等官員早已候在館中,校對勘合,清驗貢物,嚴禁貢使隨意出入會同館。貢物山積,盔、鎧、刀、槍、硫磺、瑪瑙、水晶、蘇木、牛皮、涂金裝彩屏風、灑金廚子、描金粉匣、抹金木銚角盥、貼金扇子……禮部主客司忙得兵荒馬亂,又臨時調了許多人員過來清點審驗、製作貢物清單。中土早年唐刀風靡一時,傳至扶桑。後來天朝多使劍,以彰禮儀。而扶桑卻把唐刀發揚光大,扶桑武士刀成為天下一絕。這次使團過來,僅腰刀便有九千四百二十七把、袞刀八百三十一把,真真令人咋舌。
左鈞直這邊,則仍是翻譯扶桑國主所上表文,提交禮部審驗,另外擔任口譯之職。
「扶桑國王臣織田表:臣聞太陽升天,無幽不燭;時雨沾地,無物不滋。矧大聖人明並曜英,恩均天澤,萬方響化,四海歸仁。欽聞天朝皇帝陛下,紹堯聖神,邁湯智勇,勘定弊亂,甚於建瓴,整頓乾坤,易於反掌。啟中興之洪業,當太平之昌期。雖垂旒深居北闕至尊,而皇威遠暢東濱之外。是以謹使僧海空、圭密、玄策、通事麻呂,仰觀清光,復獻方物。」
「左鈞直,你怎麼看織田這表文?」
左鈞直前往禮部投疏,主客司中不見員外郎和主事,卻見一名紅衣常服束金鈒花帶的官員站在書案之前,拿著一支羊毫,飽蘸濃墨,在一封數尺來長的案捲上鉤點圈畫。這人三十來歲年紀,聽見左鈞直進來,向她抬頭一笑,風神秀徹。
左鈞直悄眼見他面前孔雀補子繡金燦燦,更是確定了此人的身份。
朝中文武官員,補子御定皆為彩繡紋樣。御賜金繡的,除了公、侯、伯、駙馬之外,便只有一個人了。
那便是禮部侍郎姜離,官居三品,傳聞中的女帝裙下寵臣。
聽說此前女帝同雲中君退隱,姜離奉命離京陪送。也不知他是何時不聲不響地回了郢京。朝貢之事,一向由禮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主持,此時姜離出現在這裡,倒是讓左鈞直頗覺詫異。
左鈞直方要施禮,便聽見他半點虛禮寒暄也無地問了這一句。
姜離這一問,左鈞直心中反而有了底,老實答道:「下官斗膽以為,扶桑人有意做小伏低,實則心有不甘。」
姜離撩袍坐下,笑意溫煦:「不必拘禮,詳細說來聽聽。」
這個姜離姜大人的行事風格和諸多政績,她向來十分欣賞。只是不知他為人如何。在她心中,姜離既然是女帝的佞幸寵臣,若不跋扈囂張,未免也太對不起這個名頭了。然而今日親見,又和她想像的多不一樣。
她一個四夷館通事,位卑職低,常受其他六部官員頤指氣使。沒想到反而是這佞幸之臣平易近人。可見人言不可盡信。
更何況,姜離和左家,據說還有些宿仇。外人固不知曉,左鈞直卻聽爹爹說過。
左家世代簪纓,多鐵筆史官、清貴文臣、文壇泰斗,書藏之富,堪比皇家。大楚裂國之後,左家亦一分為二。北支留守江北郢城,南支隨大楚皇室南遷。後來逆臣篡位,屠殺明氏皇族,左氏南支宗長因拒不草詔,痛罵篡賊,被磔裂於市,南支全宗被誅,一命不存。女帝即位之後,感念左氏忠烈,遂起用江北左家,拜為左相。
彼時,女帝尚流亡北境,左相之父左老爺子尚健在,為北齊翰林院大學士。姜離不過八/九歲,名喚阿黍,是左家老二左載道的書僮。
據爹爹說,那一晚,左老爺子做六十大壽,賓客雲集,後院藏書閣卻失了火。左家藏書閣世代相傳,左老爺子看得比命還重,當時便勃然大怒,要以家規處置當時正在藏書閣中看書的姜離和書閣護衛,每人重責五十鞭。姜離年紀尚小,五十鞭下去不死也殘。時人皆知左老爺子的倔脾氣,竟是無人敢為姜離說情半句。爹爹比姜離小一兩歲,和他相處甚好,本要上去阻攔,卻被他父親,如今的左相硬拽了回來。姜離是個孤兒,無依無靠,眼看就要受那鞭刑,賓客中卻意外出現了一名豪士,問清了被毀那批書籍的價值,出價千金相抵,並買下了姜離和幾名護衛。
左相入朝,一眼便認出那位天子近臣姜離,正是當年的書僮阿黍。左相那一時便知,他這個相位,更多的是對右相韓奉的一種權力平衡。只要姜離一日得寵,皇帝不會疏遠他,卻也不會親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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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國:俄羅斯。長生產於高加索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