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及笄之禮(二)

  左鈞直驀然滯了腳步,劉徽吩咐劉歆道:「去叫三娘把衣服和妝奩、冠笄拿過來,就說要前天我挑的那套。」

  劉歆應了聲去了,左鈞直轉身呆呆地看著劉徽,劉徽又對柳三生道:「三生,替我好好招待招待這位宮裡來的貴客,我同這不知死活的丫頭有幾句話說。」也不管幾人是什麼反應,拎著左鈞直進了旁邊的空閣子。常勝眸光微爍,沒有跟上去。

  劉徽掩了房門,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左鈞直往地上一摜。

  左鈞直跌坐在地,卻咬唇抿笑。「劉爺還是很關心我的,不然怎會這麼生氣?」

  劉徽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她,眼仁漆黑如夜。左鈞直低低笑道:「劉爺還是不夠瞭解我,我是個惜命的人,若不是打聽清楚韓奉這段日子脫不開身,怎會明目張膽往這裡來?」

  她眸光低垂,伸出手去。涼薄衣袖輕輕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角細骨玲瓏,仿若剔透琉璃。

  劉徽不動不言。

  左鈞直未收手,低語道:「劉爺惱我去做了通事?抑或是擔心我女扮男裝犯下欺君之罪?我固然不知皇帝為何有那樣安排,下了聖旨令我不得不從,但——」她深吸了口氣,「我是心甘情願。」

  感覺到有銳利的目光射了下來,左鈞直看著側旁地面,繼續道:「我知道韓奉與扶桑人有勾結。只要證據確鑿,韓奉必倒。」

  「你——」劉徽氣怒交加,忍無可忍,握住她手一把將她拽了起來。左鈞直額頭撞上他的胸膛,一抬首對上他盛怒的面容。「就憑你?」他狠一捏她的細腕,看著她緊蹙的淡眉切齒道:「我看你是讀書讀壞腦子了!」

  「劉爺,你一直小看我。」左鈞直被他掐得眼中有淚,卻笑著說:「韓奉害了我爹爹,又對你……我雖然沒力氣也不會武,卻不甘心任人擺佈。劉爺,你說世事譬如汪洋,濁浪滔天,人如草芥飄搖無力,我卻覺得未必沒有希望。」

  劉徽定定地看著她,忽的狠狠把她壓在身前,咬牙道:「左鈞直,爺說過,爺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

  左鈞直固執地推著他,「也是我的事情!」

  劉徽道:「放屁!你以為這是兒戲麼?你以為你是那些俠客小說裡的英雄,除暴安良,解救蒼生?」

  左鈞直搖頭。她自然不是。然而倘是英雄有用,半面妝為何不殺韓奉?劉徽為何不殺韓奉?俠士一怒,血濺五步而已。以暴制暴,難堵天下悠悠之口。她不會向劉徽說的是,最想除掉韓奉的,是皇帝。

  女帝和雲中君離了郢京,朝中斷斷續續傳著明嚴愈發庸懦無為的各種流言蜚語。原本還以為八英在明嚴即位之後會大有作為,結果一個個先後入了朝政做了些不輕不重的官兒,卻彷彿「散入蘆花都不見」了。連最後那個括羽,更是如同泥牛入海,半點消息也無。人們紛紛猜測說他早已被逐出了武英殿。時間一久,便徹底被淡忘。唯一的一件喜事倒是年輕的皇后娘娘終於有了身孕,明嚴視若珍寶,一下朝便回宮窩著,韓奉於是愈發專橫獨斷。

  倘若那道聖旨不下,或許左鈞直會漸漸真的信了明嚴是如眾人口中所形容的那樣,是個無甚志向、溺於安逸的無能之君。

  然而那道聖旨波瀾不驚地被送到了她的面前。在朝中大臣看來,四夷館不過是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地方,甚至都沒有什麼庠生願意去四夷館學習番語。那一道詔令或許在四夷館中激起了一點漣漪,在兩制大臣中卻如雞毛蒜皮一般不值得提起。

  唯有左鈞直讀得懂其中的訊息,看得清其中的驚濤駭浪——這彷彿已經成了她和皇帝之間的一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明嚴隱忍不發,卻是為了除惡務盡,只待其釁稔惡盈之時一舉擊之,叢牽亂黨連根拔起。

  她早已意識到,從她在繁樓落入明嚴手中的時候開始,她便成了他的一顆棋子。回頭來看,入四夷館、文淵閣再遇,恐怕都是明嚴早已設下的圈套。凌岱泯、段昶等與她有關人等,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明嚴利用來誘她入彀。

  只是就算是顆棋子,她也願意做,為了爹爹,為了劉徽,也為她自己。

  她想,只要除掉韓奉,便無人再危及劉徽、繁樓和她自己,她亦為爹爹報了仇。那時候她對皇帝再無用處,悄悄退出四夷館,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同劉徽在一起了。這會是一段漆黑坎坷的路,然而終點光明而美好。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一個明確方向,這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令她覺得無所畏懼、心懷激湧。

  「劉爺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不出一年,韓奉必亡。劉爺的繁樓,只要撐過這一年,一切都會大好起來。」她眼神篤定,堅定不移。「朝廷一年之內,必有風雲巨變。左右二相,六部尚書,都無甚可倚恃的。倘若……倘若要說有誰一定能屹立不倒,也許只有姜離姜大人罷。所以,劉爺,就算繁樓日子過得再艱難,勿要去接近那些人。」

  這些話,哪裡像是從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口中說出來的!劉徽握著左鈞直的肩,眼睛中有抹難以探尋的神光,風中之燭一般閃了閃,又黯淡下來。長長一嘆,他道:「鈞直,我劉徽無行浪子一個,你何苦如此?」

  左鈞直心似比干七竅玲瓏,他從不疑她的敏銳聰慧。翛翛雖然搬進了左家,仍是在做繁樓樂司。她的詩詞曲賦得了左載言的指點,更是大有進益。從翛翛寫與他的書簡中,他得知左鈞直自任通事以來的月餘時間,日日早出晚歸,夙夜不懈,原來竟都是在琢磨這些事兒。她竟是要鐵了心走這朝堂之路了麼?!這一條路何等風波險惡,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子!

  懷中少女身軀單薄柔軟,目光卻熱烈大膽,明朗有決斷。一如當年她決定給他寫書謀生時一閃而過的神情。

  他固然不相信她能動得了韓奉,韓奉淫威之下,她能保全自己已是不錯。不過她一個小小通事,大約也沒有什麼機會去接近韓奉。他寧可如此。

  然而她的心意……她竟是為了他,不惜飛蛾撲火……這樣小的身子,這樣小的年紀,怎會有這樣大的膽子?不,他早該想到的。左載言和白度母夫人,哪一個不是膽大包天?只是一個內斂,一個張揚。白度母夫人,高昌國王死後,照習俗要嫁給她非親生的三十多歲的大兒子,續任王后,然而她竟不從,從高昌一路逃亡至中土,嫁給小她二十歲的左載言,這是何等的驚世駭俗?

  他早該知道左鈞直一旦愛上他,便會不惜一切。以他的身份,他的……他不該招惹她。可她竟如一點硃砂,染上心頭便再也抹不去。

  左鈞直,我望你愛上,卻又望你永不愛上。

  我多希望,我不曾背生丹鳳,亦多希望,過去的那些血與火,仇恨與恥辱,不曾烙印在我心中。

  左鈞直目不轉瞬地看著劉徽的眼睛,捕捉他每一絲的鬱怒、猶豫、遲疑、擔憂、留戀、壓抑和痛苦。有許多情緒她無法理解,但她覺得已經夠了。她努力踮起腳尖,伸臂抱住他的脖頸讓他俯□來,貼在他耳邊,悄聲道:「劉爺,是你在怕呢,我一點都不怕。」

  劉徽身子一震,手臂從她的肩頭滑下去,緩緩收緊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敲門聲突然響起,劉歆在門外道:「劉爺,三娘來了。」

  三娘是個四五十歲的慈藹婦人,端莊富態,是劉徽的奶娘。左鈞直見著她,便覺得親切。三娘將左鈞直帶去閣子東廂更衣梳頭,細膩溫柔,又勾起左鈞直對媽媽的念想來。她看著身上的淺紅褙子和素色襦裙,覺得像在做夢一般。展眼間媽媽離開她,已經五年有餘,這五年來她沒有再穿過女子衣衫,幾乎已經不記得怎麼穿了。去見外公的時候,媽媽曾為她梳過極為繁複精巧的藏人髮式,當中珠瓔頂髻,戴著只有王族才能佩戴的雪山巴珠,四周髮絲編做細長小辮,綴著連串的寶石和珊瑚。雙耳垂綠松石串——如今那扎的時候疼得她流眼淚的耳洞,早已經癒合了。五色錦緞袍上繡著吉祥孔雀紋,衣帶上瑰玉琳瑯,絲穗婆娑……那麼多的人向她參拜,喚她媽媽和她「卓瑪噶波」,卻嚇得她緊緊躲在媽媽懷裡……彷彿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如夢似幻。

  三娘為她細細描了遠山澹煙眉,點了絳唇,牽出廂房時,左鈞直連走路都不會了,低埋著頭,幾乎不敢見人。

  三娘笑呵呵道:「這丫頭,真沒看出來……」

  劉徽皺眉道:「左鈞直,你是嫌爺挑的衣服不好看還是怎的?」

  左鈞直飛快翹首辯解道:「沒有!」又渾身不自在地低下頭去,「沒臉見人了……」說著就要用雙手去捂臉,被三娘眼疾手快地擋了下來,笑啐道:「小祖宗,摸花了怎麼辦?」

  劉徽道:「那就加笄罷。鈞直,我沒法把你爹和翛翛叫來,這儀禮只能從簡,委屈你了。勞煩三生做贊禮,三娘為正賓。我為樂者,劉歆和常勝充做有司。」

  柳三生嘴上功夫最好,做贊禮自然沒的說。劉歆和常勝年紀輕些,輔助贊禮和正賓也是自然,可是劉徽竟然做樂者?左鈞直不確信的一眼掃過去,但見柳三生笑意滿滿,三娘慈愛溫和,劉歆盯著她若有所思,常勝低頭看著面前托盤上的冠笄、酒具、盥盆等,安安靜靜。劉徽已經端坐在松風古琴之前,手揮五弦,起奏的是一曲《猗蘭》。

  左鈞直心中沁上甜意,這應該算是他為自己又破的一例吧?

  從未聽過劉徽撫琴,琴技竟不輸父親以往。正如那夜,也是從未見過他用劍,劍法卻出神入化。他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呢?

  不過她不急。只要韓奉的事情塵埃落定,她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慢慢發現劉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