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及笄之禮(一)

  扶桑使者入京進貢的日子逼近,左鈞直愈發忙碌了起來。初次與禮部、鴻臚寺官員打交道,少不得要補習禮儀、制度、人員等各方面知識。這日左鈞直了結了館中事務,已是日暮時分,匆匆叫了一輛馬車趕回家去。

  家中無人,翛翛留了張字條,說是和父親出去了。父親自身殘後兩三年未出過院子,如今翛翛會帶著他隔三岔五出去走一走,長生自然是擔任了保鏢的職責。左鈞直覺得父親多出去散散心,是莫大的好事。

  左鈞直剛脫下官服,便聽見窗下輕輕敲打的聲音,常勝喚道:「姐姐!」

  左鈞直好氣又好笑,明明鎖了院門,這小子爬牆頭倒是一把好手,真是把這兒當自個兒家了。

  「在院子裡等我,我換好衣服就出來。」

  今年她發現自己的身材已經明顯開始發生變化。好在她這兩年來漸漸長得高了,骨架比較細瘦,胸前稍微長一長,罩著寬鬆官服,暫且還看不出來。但想想媽媽那標準的美人身段,自己雖然發育得遲了些,但恐怕將來也不好遮掩……還有聲音……唉,成長的煩惱啊。

  常勝在窗外可憐巴巴地說:「……姐姐……我餓死了……」

  「……你真是比長生還能吃!宮裡怎麼會餵不飽你呢?」

  「……翛翛姨說了,我正在長身體呀……而且姐姐做的飯比宮裡的好吃!」

  「……」

  左鈞直看了看天色,披散著頭髮就開門出去了。她長髮及腰,一直也未捨得絞。常勝正蹲在菜畦旁邊,聽見她出門回頭看她,眼睛頓時亮了亮。

  他指著幾株低矮植物上的黃紅果實問道:「姐姐,這是什麼?」

  左鈞直道:「番國的六月柿……哈,有了。我等會要出門,沒法給你做飯了,面條吃麼?」

  常勝乖乖點頭:「吃!」

  「那你挑兩個好看的摘下來洗了。」

  左鈞直入了廚房,利落點火,燒水,下面、入料。找了兩個新鮮雞蛋打成漂亮的荷包蛋。常勝遞上兩個水靈靈的六月柿,左鈞直沿著柄處的凹溝切了六瓣兒,裡邊兒沙瓤飽滿,盈盈誘人,卻一絲兒的汁水也沒有溢出來。擱進鍋裡同面一起煮,頓時酸香撲鼻。

  常勝看看鍋裡,又看看左鈞直,一臉豔羨道:「若是能天天吃姐姐做的飯就好啦……」

  左鈞直一邊挑面出鍋,一邊隨口說道:「之前西洋傳教士馬西泰送了我六月柿的種子,現在也是剛剛長成呢,可是讓你嘗到鮮了。」說著又詭秘地向他眨了下眼睛,「是長生每天施的肥喲!」

  常勝抱著麵碗吃麵,看左鈞直梳頭。左鈞直因常勝是個小太監,又年紀比她小,這些本算是女兒傢俬密的事兒,也並不避著他。她注意到常勝吃飯十分文雅好看,嚼的時候閉嘴不露齒。一般人吃麵難免有「哧溜哧溜」的聲音,他把面吃得乾乾淨淨,把麵湯喝得乾乾淨淨,卻一點聲兒都沒有,看來宮中的規矩確實比外面嚴格。

  「姐姐要去哪裡?」

  左鈞直已經打扮成一個少年公子的模樣,「繁樓。」

  「我也要去……」

  常勝一臉懇求的神色,左鈞直卻搖頭道:「你還小,不能去那種地方。」

  常勝微撅了嘴:「姐姐也不大啊,而且姐姐還是女的呢!」

  「不行。你回宮去罷。」拿過他手中碗筷,逕直去了廚房。常勝亦步亦趨跟過去,仍不死心地求她。

  左鈞直微惱,板著臉責備道:「常勝,你再這樣就別來找我了!」

  常勝俊秀眉眼頓時黯淡了下來,低了頭,垂首站在廚房門口不動了。左鈞直走了幾步,回頭看見他委屈可憐的模樣,又於心不忍,回頭拉他,哄勸道:「走吧,我們一起出門。」

  左鈞直拉了兩下,常勝竟紋絲不動,不抬頭也不說話。左鈞直笑道:「你倒是賭氣罷,我難道還拉不走你了?」說著用力一拽,常勝竟向後仰去,索性坐倒在地。左鈞直使勁拖了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地上被他生生擦出兩道醒目的印子來。

  左鈞直扶額,無奈至極,跺腳哀哀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啊!」對著常勝,她竟沒法生氣。

  常勝站起來,小心拉拉她的袖子,「姐姐?」

  左鈞直轉過身去,賭氣不理他。感覺他把臉埋在她背上蹭了蹭,像長生撒嬌似的,小聲道:「姐姐,別生氣……」左鈞直想笑,卻還是憋了氣冷著臉不說話。常勝又從她身後抱了她腰,輕輕搖她,央求道:「姐姐,理我啊……理我啊……」眼看著他要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左鈞直終於服了軟,轉身狠狠打了他一下,恨道:「你這個無賴!」常勝挨了打,笑得燦如春陽,又蹭過去撒嬌:「姐姐對常勝最好了……」左鈞直推開他,「你看你一身的土!怎麼去?」

  常勝想了想,「我可以穿姐姐的衣服……」

  「我的衣服比較窄瘦……」左鈞直忽然眼前一亮,「有了!」

  她初去繁樓的時候,劉歆有事先給她買過幾件男子衣服,結果劉歆高估了她的體型,一件件都肩寬身長,她至今放在衣櫃裡沒穿過。

  常勝洗過臉,左鈞直挑了件水藍色的秋羅袍子給他換上,大帶之外又束上雜彩絲絛,捋直了雪白的領子,剛好合身。左鈞直把他摁在椅子上給他梳頭,見他一頭烏黑如墨光滑如緞的好頭髮,起了玩心,握了一把到常勝面前,道:「你看!」

  梳子插/進那把頭髮,一鬆手,便自己滑了下來……

  常勝的臉都綠了。左鈞直大笑三聲,給他梳了個和自己同樣的髮髻,又用深藍色的絹帶束了。左看右看,端的是俊秀絕倫的翩翩小公子一枚。嘖嘖讚了兩聲道:「待會去繁樓,你得低著頭走,不許招惹別人!」

  繁樓中仍然是燈火通明,客人如織,彷彿一切如舊。左鈞直奇怪,見到一個認識的酒保,便拉住問是怎麼回事。

  原來繁樓中確實已經不能銷售自家之酒。然而禁酒令只針對了繁樓一家,所以其他各家的酒仍然在賣。銀子是賺得大不如前,然而客流並未減少。

  左鈞直心中嘆道,在自己花樓中賣其他家的酒,在此前看似是搶了自家的生意,現在卻反過來救了自己。世事就是這麼難以捉摸,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化作好事。

  「劉爺的點子多。」酒保讚賞地嘆道,「這幾天所有姑娘都出來走動,各自抱著一把有自己名字的花兒,見到喜歡誰,便往誰身上插。劉爺說了,凡收到三十枝以上不重樣的花兒的,當夜花銀全免,三十個姑娘中想要哪個就要哪個。這招兒一出,引來了好多客人!你想啊,哪個男子不想借此機會證明下自己在姑娘們中間到底有多大吸引力啊是不是?許多人還以此下賭吶!劉爺趁機在樓中設下了賭桌,估計能抽出不少銀子來。」

  左鈞直心定了些。劉爺到底還是劉爺。問了劉徽的所在,便直奔了過去。

  左鈞直看到劉徽的時候,他正和柳三生、劉歆倚在搖光樓最高層的闌干處喝酒,俯瞰樓下偌大蓮花池中花魁姑娘季芃的驚鴻舞。左鈞直和常勝避過洶湧人潮,自一角樓梯上了樓。

  「恭喜劉爺痊癒,壽比松齡,海屋添籌。」

  她向劉徽施了一禮,劉徽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喝酒賞舞,道:「我好像沒邀你來。」

  左鈞直笑道:「劉爺壽辰重返繁樓,我怎能不來道賀。」

  劉徽不冷不熱道:「有勞左通事大駕了。」

  柳三生瞅著氣氛不對,打圓場道:「來來來小先生,劉爺今兒氣不大順,你甭理他,柳爺給你倒杯酒——誒,你怎麼還帶了個小尾巴兒過來?哎喲喂這麼多花兒,劉爺你今兒虧大發了。」

  劉徽這才側了頭,目光越過左鈞直,落在她身後的常勝身上,眉頭一緊。

  左鈞直剛才走得匆忙,也沒注意身後的常勝,回頭一看,果見常勝抱了一懷的各色鮮花,約莫有五六十枝,不由得蹙眉道:「不是讓你不要招惹別人的麼!」

  常勝委屈道:「我沒有啊……姐姐們硬塞的,我又不好意思扔……」

  左鈞直怫然道:「你還亂叫姐姐!」

  劉徽半倚闌干,慵然伸手道:「給我數數。」

  常勝遲疑了下,將花枝並作一束雙手遞了過去。正要放手之時,花束底下,劉徽右手突然後縮。

  常勝不動聲色,似乎早料到劉徽有此一著,將放而未放,卻將花束輕輕前送,恰入劉徽臂彎中,落在別人眼裡,是個小心周全的姿態。

  劉徽桃花眼微微眯起,饒有深意看著常勝,接了花,長指捻著一朵紫薇,笑道:「有趣!」指尖輕彈,一簇嬌豔紫紅花瓣兒紛飛而出,煞是好看。

  電光火石之間,常勝錯身半步,紫薇花瓣緊貼背後擦過。他輕拉左鈞直衣角,小聲認錯道:「我以後不敢了!」

  左鈞直盯了他一眼,仍去看劉徽,全未注意到常勝腦後的髮帶被削去了一截。她哪知常勝剛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兒回來,那蓬紫薇繽紛柔美,卻瓣瓣奪命傷人,是江湖上頂頂厲害的飛花摘葉的功夫。

  劉徽看著常勝緊靠左鈞直,忽冷笑道:「左鈞直,你行啊!帶這小子來砸爺的場子麼?」

  左鈞直慌忙道:「劉爺,你誤會了!他叫常勝,是我在宮中認識的一個……」

  「哈,宮中的人?宮中的人來我這裡作甚?監視?」

  左鈞直聽他話裡夾槍帶棒,心中酸苦,倘不是有柳三生幾人在側,淚水早下來了。她低頭平復了一下心境,道:「我過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問候一句。既然劉爺一切都好,那我就走了。」

  劉歆大略知道些內情,在一旁沒有言語,柳三生卻一頭霧水,隱約覺得一些日子不見,這二人之間似乎發生了些什麼。見左鈞直要走,忙挽留道:「哎呀小先生,你難道就只來看看劉爺,不看我這柳爺麼?別走別走,柳爺請你喝酒!——喂,你那下半本何時寫啊?爺還等著給你畫呢!」

  左鈞直拉了常勝,頭也不回道:「劉爺說不用寫了!」

  「慢著。」劉徽道:「聽說上回那天是你十五歲生日。翛翛那女人粗心,爺補你一個及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