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鈞直換了衣裳,出了劉徽的宅子,回首望去,那宅子門臉極小,是最不起眼的灰磚灰瓦。探出院牆的的槐花大把大把盛開,風吹起時簌簌落地,積起寸厚。天高雲淨,日光燦爛,滿地碎金。
明明是郢京最通透的天氣,左鈞直卻感受到了滿目青翠絢爛背後一抹揮之不去的蒼涼。
她想起今天是她十五歲的生日,正是綻放的年華。她初初萌放的情意,不到一夜便遭了霜打雪封,摧折凋零。彷彿她尚未年輕過,便直接邁入了蒼老的境地。
倏然意識到這一點,左鈞直忙掐了自己一把,自言自語道:「說什麼老!左鈞直,你不可再多想了,這不就是你平日最不喜歡的孤芳自賞顧影自憐麼?!」
「管他什麼北齊國舅、鳳儀劉氏,劉爺照樣是劉爺。枉你平日以恆心為傲,劉爺不過是推脫幾句,你豈能就這樣膽怯後退?比起翛翛,你真是差遠了。」
想起翛翛,左鈞直心中又燃起希望,之前的愁緒和自卑一掃而空,眉目又舒展開來。
一入四夷館,左鈞直驚覺氣氛有些不對。平日裡對她視而不見的那些館正、通事、譯字生,甚至是館中雜役都向她看了過來,眼神中透著異樣。
左鈞直低頭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臉,除了衣服有些褶皺,並無特處。遲疑向前走了幾步,一個綠衣內侍同凌岱泯等幾個翰林院掌四夷館官員走了出來。左鈞直一見那內侍冠服上的鬥牛補子便知他級別甚高,忙退到路邊躬身施禮。誰知那內侍竟迎著她走了過來,倨傲問道:「你就是左鈞直?來得也忒晚了!咱家等候你多時了!」
左鈞直慌忙低頭認錯,眼角餘光見到凌岱泯目光閃爍,似乎是心神不寧欲言又止的模樣。她正疑惑不解,那內侍十分熟練地展開手中黃裱詔書,朗聲喝道:「四夷館諸官員聽旨!」
四夷館中嘩啦啦跪下一大片。
內侍宣完聖旨,一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中,左鈞直低伏地面,心跳如鼓。
皇上諭旨,四夷館增設東洋和南洋二館,東洋館,掌扶桑、高麗文字,南洋,掌暹羅、交趾等南洋夷國文字。
譯字生左鈞直,精通夷文,才華出眾,特擢為東洋館、南洋館掌館通事,協助二館館正總領兩館譯務。
下月,扶桑使臣入京進貢,命左鈞直協同禮部主客司、行人司、鴻臚寺官員例行接待,審譯表文,不得有誤。
內侍尖細聲音催促道:「左鈞直,他人皆已接旨謝恩,你為何躊躇不起,難道你敢抗旨不遵?」
接旨,是欺君;不接旨,是大不敬。
左右,都是砍頭的罪名。
她是女子,明嚴難道會不知道嗎?繁樓中他離她那麼近,他又不是傻子!
這聖旨中固然主要宣告的是東洋南洋二新館的設立,可她左鈞直,竟然在其中被專門提到名字,獨自佔了兩句,比新任兩館館正還多!而聖旨豈是一般人能接到的?她不過是個無階無品的譯字生,完全沒有資格在聖旨中佔到一席之地。明嚴這麼做,根本就是為了讓她別無退路。
君心難測啊……
內侍又逼近一步,更加嚴厲地催了一遍。左鈞直聽到了周圍人眾的抽氣聲。
她猛然磕下頭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回道:「臣,左鈞直,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內侍離去,人們紛紛去恭喜新任館正和獨得殊恩的左鈞直。左鈞直低垂著頭,含糊著聲兒連連致謝。凌岱泯微哼了聲,眾人識趣各自回館。
「鈞直,事到如今,也只能將錯就錯了……」凌岱泯長嘆一聲,面露憂色。「是我考慮不周,早該想到你如此明秀之才,遲早會惹來關注……」
左鈞直此時反而淡然,禮道:「鈞直年紀太輕,恐怕不能服眾,為人處世,皆稚嫩欠歷。往後還望大人多多包涵和指點。」
凌岱泯點頭道:「你這樣態度,我倒是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不能袖手旁觀,日後會盡力護你周全。」
左鈞直深深施禮道謝,道:「鈞直亦會小心行事。」
左鈞直此前雖是譯字生的身份,可半年下來做的全是通事的活兒,升為東洋、南洋兩館掌館通事,不過是職位上發生了變化,能夠出館參與外事接待,所以左鈞直並不覺得有多大壓力。只是她資歷如此之淺、年紀如此之輕,便被御筆欽點擔此重任,自然招來不少指指點點。須知四夷館中譯字生升任通事、通事升任掌館通事,考核極嚴,任何一級陞遷都需得三五年之久。左鈞直漸漸有些理解姜離當年十二三歲入宮掌誥敕的不易了。好在四夷館恰如凌岱泯所言,是術業專攻的地方,左鈞直地地道道的幾國番語出口,非議之人也大多軟了聲氣。兩名館正是識時務明事理的人,早就明眼看出凌岱泯對左鈞直有庇佑之心,再加上左鈞直是聖旨所定之人,他們唯恐左鈞直背後背景不凡,便對她十分客氣。左鈞直雖然知道明嚴既然給了她品階,便是暗示不在意她以女子之身擔任官職。但是此事倘被當做把柄被抓住,以她對明嚴的認識,明嚴也定然是不會保她。所以她唯恐被識出女兒身,說話走路行事愈發謹慎小心。
她生辰那日早早回家,翛翛和爹爹為她準備了一桌豐盛菜餚為她慶生。翛翛自入了她家之後,燒菜手藝日漸精湛。左鈞直戲言她燒的菜快要在爹爹面前失寵了。
然而最令左鈞直驚奇的是常勝居然也在座,穿著毫不打眼的灰色粗布衣服,就像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翛翛竟是十分喜愛他,他亦一口一個翛翛姨甜甜喊著,直喊得翛翛捂著心口叫道「心都要化了!」一問之下,才知他來她門口等她,被翛翛發現,問了名姓,又看了他出入宮禁的牙牌,便讓他進院子來一起吃飯。左鈞直心中擔憂翛翛未免太不警惕,翛翛卻似看出了她的想法,笑著告訴她,若不是常勝來給她報了平安,說在四夷館見到了她,他們就要急得出去找了。說著又誇常勝乖巧。
左鈞直看著翛翛對常勝的關愛,敏銳覺察出翛翛特別想要一個孩子。她過去雖向爹爹撒嬌,但自從入了四夷館後便從未有過了。對翛翛,雖然尊重親密,卻不可能像孩子對母親那般……只是翛翛,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她雖從未表露過,心底想必卻是十分難過的。倘是常勝能令翛翛有做娘親的感覺——左鈞直看著埋頭吃飯的常勝,眉目間那稚氣未泯的模樣著實令人喜愛得緊——或許有這樣一個弟弟真的很不錯……忽然想起韓奉來。若是韓奉見過了常勝,恐怕……左鈞直不由得心生憂慮,但轉念一想常勝是皇帝身邊的人,韓奉定是不敢動他的,又心寬了幾分。
左鈞直在四夷館半年多下來,已然意識到這四夷館雖然地位不高,卻涉及天朝外事機務,實際上是個頂頂要害的部門。自任了掌館通事,更是接觸到許多夷務機密。她身為翻譯,所有番國表文、貢物,都需先經過她審譯查驗之後方上報禮部主客司作進一步的審驗。而上面人與番使、番國國主的溝通,亦需要通過她來完成。即便番使通曉漢文,抑或由其他通事負責翻譯,她都需監察在側。由於文字不通,只要她對一兩句話稍作表述上的修改,就能為番國番使招來賞賜或者災禍……
而番國與中土文化迥異,許多文獻資料言論在中土都被視作違禁。曾有譯字生初升通事,行事不知變通,將翻譯後未經修飾的原文直接上報,被禮部官員嚴責。左鈞直則因其四方遊歷、父親曾任翰林院職官的背景,深諳個中玄機,文字上圓融機巧而不失本真,甚得禮部和鴻臚寺欣賞。東洋、南洋兩名館正樂見其成,將左鈞直奉為至寶,甚至請她去給學習番文的譯字生講學。
在最終成書的譯本《漂海錄》中,左鈞直刪去了有涉北齊皇室和鳳儀劉氏的段落。復勘的通事詢問,左鈞直答之曰:國內此類書籍、言論俱以被禁毀,譯書之中,自然也不可包含。復勘通事以為有理,大讚左鈞直明曉時務。
一日正午,左鈞直正要去吃中飯,忽被人喚住,回頭一看,來人藍衫磊落,竟是壽佺。
壽佺殿試出色,龍顏大悅,點為榜眼,任翰林院編修。這一結果令滿朝上下大為驚詫,也紛紛嗅到了朝堂上漸趨鬆緩的氣息。北齊對於天朝朝廷來說,已經不再那麼敏感。
左鈞直不好裝作不認識,只得施禮道:「壽大人,久違了。」
壽佺還禮,含笑打量了左鈞直幾眼,「左通事,果然是你!我找得好苦啊!那日在繁樓,真是多虧左通事點醒。」
左鈞直不動聲色後退了一步,微笑道:「小事一樁,壽大人勿要上心。」
壽佺卻是很執著地要報這個恩,問出左鈞直要去用餐,便邀她去酒樓。左鈞直推拒不成,只得隨他去。
「左通事尚無表字吧?」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左鈞直其實已經有了字,自然是不敢說,搖頭道:「壽大人便叫我鈞直無妨。」
壽佺笑道:「好,鈞直,我表字偓仙。」
左鈞直笑了下:「偓仙兄。」多說是錯,說多是過,左鈞直如今可稱得上是惜字如金。
好在壽佺是個熱絡性子,交定了左鈞直這個朋友,對左鈞直的謹慎全不在意。
「鈞直當時為何會在繁樓?我當時對鈞直多有無禮,還望不要介意。」
左鈞直訕笑了下:「偓仙兄太見外了。我有個朋友在繁樓。」
壽佺倒未深究是個什麼「朋友」,只是若有所思說道:「聽說繁樓最近的日子不好過。」
左鈞直心中一跳,忙問道:「為何?」
「聽說繁樓被禁了售酒權。也不知那劉徽是得罪了什麼人。」
左鈞直大吃一驚。她雖然不懂商,但也大略聽劉徽私下裡同劉歆說話時提到,售酒是繁樓一半的利潤來源。繁樓的姑娘們較一般的青樓要舒服許多,一晚上接客,至多一次,樓中專門有郎中坐堂。這些少掙的銀兩和額外開銷,俱是靠賣酒來貼補。禁止繁樓賣酒,定然也會少了許多客人,這讓劉徽如何維持……這事情,恐怕是韓奉給劉徽的一個下馬威罷。
左鈞直心頭沉涼,狀似無意地向壽佺打聽更多,壽佺卻搖頭說不知了。忽的又似想起什麼,笑嘻嘻問道:「鈞直,你既是有朋友在繁樓,那不妨問問那《猖狂語》的下半本何時能出?那兩個主角兒耶律昭覺和忍冬,究竟都是什麼結局?」
原來左鈞直寫了半本《猖狂語》給劉徽,劉徽果真就出了半本,當真是吊足了世人的胃口。
左鈞直的目光遙遙落向朝天門的方向,囈語般道:「也許那癲語生,自己都不知道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