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鳳儀劉氏

  劉徽服藥之後,僵硬的脖頸和手足漸漸鬆軟下來,仍然緊閉雙眼。左鈞直抱著他的頭,心驚肉跳道:「劉爺你醒醒啊,你不要嚇我!」說了許多聲,見他還是狀似昏迷,手足發涼,之前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抽抽噎噎地罵自己,央求他別死……

  約莫過了一盞茶工夫,劉徽動了動,勉力抬手解開衣衫,從肩上拔出一根兩寸來長的如毛細針來。這一下耗盡去了他全身氣力,又喘了許久,對左鈞直說:「馬上,有金創藥,拿過來。」

  左鈞直趕緊去牽過馬來取了藥,幫著劉徽褪了上衣,用藥囊中的白棉拭去傷口周圍的血跡。傷口很細,然而很深。劉徽傷後仍用了勁力,致使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看起來十分猙獰。藉著月明珠的光輝,左鈞直看到他背上有一片顏色不同。待擦淨了血仔細看,竟是一片朱紅胎記,宛似一隻展翅欲飛的丹鳳。

  左鈞直心中咯登一聲,強抑心中驚慌,倒出金創藥塗上傷口。劉徽閉目調息,忽然啞聲道:「左鈞直,你手在抖。」

  劉徽送她的衣服料子很好,左鈞直脫了外衣,撕了幾次也撕不動。去拿那劍,單手竟十分吃力。只得就著劍刃將那衣衫劃了幾個小口子,撕成布條給劉徽纏上。

  她咬著唇,「劉爺中了毒,又受了傷,我心中害怕。」

  劉徽猛然睜了眼:「你騙我。」

  左鈞直打著結,打了好幾次才打上。「劉爺,只是止了血,回去,還得重新清洗了傷口包紮。」

  劉徽勉力起身上馬,向左鈞直伸手道:「上來。」

  左鈞直瑟縮了一下,還是把手放進了他手中,順著他的手勁上了馬,坐到他身前。

  「劉爺要去哪裡?」

  劉徽貼在她耳邊道:「去看郎中。」

  「不可!」左鈞直驚道,腰上大力一緊,被劉徽緊掐在懷中。

  「說!」

  「你——你是——」勒在肩腰之上的手臂鐵箍一般又收緊了一圈,左鈞直幾乎喘不過氣來,「你是北齊的小國舅!」

  劉氏,乃天下一大姓。北齊鳳儀的一支劉姓,女子多殊容,前後三朝出了三名皇后。人言得劉氏女子為妻,便可握天下權柄。只是此一支系人丁不旺,女帝戮殺北齊帝之後,鳳儀劉氏凋零殆盡。人們紛紛慨嘆,倘誅殺北齊的帝君是男子,鳳儀劉氏或許能俘獲其心,再登後位。只可惜大楚國主乃是女子啊……

  左鈞直奉命翻譯高麗崔溥的《漂海錄》,意外發現其中零星記錄有不少北齊皇室秘聞。這些事情在國內早已被湮入塵埃,鮮為人知。「……北齊、大楚戰事已起,余時至鳳儀,不得已淹留十餘日。間野聞鳳儀有劉氏宗祖,夢中聞天讖,凡子孫背有丹鳳硃砂記者,必為天家人。三代果驗……」

  北齊皇后及其二子一女死去,世人都以為鳳儀劉氏血脈已然斷絕。倘不是這丹鳳硃砂記,左鈞直斷不會將劉徽與鳳儀劉氏聯繫起來。然而一旦聯繫起來,才發現處處恰巧吻合。

  他姓劉,單名一個徽字,徽州的徽。徽州,正是北齊諸如壽氏等世家貴族所居之地,毗鄰鳳儀。

  他說話是地地道道的北齊口音。

  繁樓中,左鈞直曾聽幾名和劉徽親熟的紅倌兒無意玩笑說,劉徽素有怪癖,與女子歡好時必吹燈,不除上衣。

  他剛出道時年紀甚輕,然而家底豐厚,已是各種場面上的老手。他身懷武藝,藏而不露。若非見過大世面,哪能以他這般年紀在郢京這風波險惡地混得出人頭地?

  ……

  窗外,天際現出一抹魚肚白。劉徽輾轉醒來,一睜眼,一張清淡小臉近在咫尺。

  左鈞直靠坐在他榻邊,趴在他枕頭邊睡著了。柔軟髮絲散亂在臉頰上,在熹微晨光中散發著淺淺的墨藍光澤。眉毛很淡,皮膚很白很細,珍珠般柔潤,劉徽想起秋末冬初的清晨,深林樹杪的白霧。

  她一隻手枕在臉下,另一隻手揪著他的被角。手亦很小,骨節玲瓏,色澤宛如上好的開化紙。時下風氣,女子均好蓄長甲,染荳蔻。她的指甲卻修得短而整齊,溫和又有書卷氣。她自己說,指甲長了寫字不方便,會劃破那些酥脆的古籍。只是他還記得,當時在三絕書局中,她就是用這短短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臉。

  在他這二十六七年的光陰裡,未嘗沒有愛過人。他天性裡本來就帶著幾分輕薄,又存了心做出個浪蕩子的樣子來迷惑人眼,自然是花間流連,如魚得水。他一向喜歡美豔的、野性的女子,自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這個膽小怯懦、痴愚又愛哭的左鈞直,怎麼竟讓他不忍釋手了?

  劉徽看著左鈞直出神,房門無聲而開,一個鬚髮花白的駝背老僕端了碗湯藥走了進來,步履如踩綿。見到床邊的左鈞直,目光如刀,向劉徽做了個割喉的手勢。

  劉徽冷眉,屈指翻掌,以手語道:「不可。我自有分寸。」

  老僕深深看了劉徽一眼,目有精光,略略點頭,又恢復了此前的龍鍾老態,蹣跚退下。

  她還這麼小,院中雪白的梔子花苞般純淨芬芳,不沾紅塵半點污垢。

  可他又算什麼?

  泥淖裡滾過,溝渠裡爬過,死人堆裡埋過,枕邊榻上侍過。身上撲滿風塵,手中沾滿鮮血,心中藏滿仇恨——他的人生,早已經被染得看不出本身的顏色了。這樣的一個他,這樣的一個左鈞直,那堪採擷……

  看到左鈞直的眼皮顫了下,劉徽收回目光,望向床頂。

  左鈞直見他睜著眼,歡喜道:「劉爺你醒啦!」又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劉爺你醒了怎麼不叫我呢?」

  她想起身,才發現四肢都麻了,不由得「哎喲」了一聲。劉徽伸手將她提上床,幫她揉著僵直的關節,淡著臉子道:「你上來睡,我也不在意。」

  左鈞直唰的臉紅了,結巴道:「我、我……」扯開話題說:「劉爺府上居然這麼清靜,我以為會有很多姬妾……」

  「你一開始就以為爺是個淫賊。」

  左鈞直被搶白得更慚愧了,「我……聽信人言……是我錯了,劉爺是個好人……」

  「你又錯了,爺其實就是個淫賊。」

  左鈞直急道,「劉爺,你不是……」

  劉徽眼仁兒漆黑,冷著臉盯著左鈞直:「爺男人女人都睡過,昨兒你見到的,對爺來說是家常便飯,你不覺得爺很髒?」

  左鈞直臉色發白,卻仍頑強堅持道:「劉爺是身不由己……」

  劉徽嘆了口氣,道:「左鈞直,你看上爺了?」

  左鈞直小心臟驚得停了一拍,慌張滾下床去,心虛道:「沒有!」

  劉徽看著她紅如火燒的小臉,眯著眼道:「這麼說,你是看不上爺咯?」

  左鈞直幾乎都要哭了,「劉爺……」

  劉徽看著她眼淚說來就要來,哄道:「好了好了,爺算怕了你了。還嫌昨夜哭得不夠麼?爺又沒死,哭喪似的。——去把藥端過來。」

  左鈞直端過藥來試了水溫,遞給劉徽,囁嚅道:「對不起劉爺,害你中毒又受傷了……」

  劉徽懨然道:「你嘮叨了這麼多遍,我耳朵都起繭了。這也是好事,省得韓奉那老賊又來煩我。」

  左鈞直默然了一會,問道:「劉爺打算怎麼辦?」

  「不用你操心。以後繁樓,你不要去了。」

  左鈞直脫口問道:「那我去哪裡見劉爺?」

  劉徽盯著左鈞直:「你就這麼想見我?」

  左鈞直垂下頭絞著手指,好一會兒才道:「我答應劉爺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完。」

  劉徽喝了口藥,道:「你既是入了四夷館,書不寫也罷了。一百兩銀子還了,你也不欠我什麼。」

  左鈞直怔然抬頭:「劉爺要趕我走了?」神情竟像被遺棄的孩子。

  劉徽驚覺於她如此敏銳,有些不忍心,緩了語氣:「爺的書肆茶館什麼的,又不曾關門。你想去,隨時都可以去。」

  左鈞直臉上有些落寞,盯著帳簾鉤子,茫然躊躇道:「不過是藉口……我想,我是喜歡上劉爺了……」

  素知她不會藏話,卻未料到她如此的直白坦然。她心中光風霽月,並不覺得說喜歡一個男子是多麼丟臉的事情。劉徽心口一搐。

  有多少女子說過愛他,情濃意熾,卻不如左鈞直這青青澀澀的一句來得觸人心弦。

  一口氣將碗底殘餘的藥汁連渣喝完,苦到心底。他「哈」地乾笑了一聲:「你才多大,知道什麼叫喜歡?女兒家,講究一個含蓄,你知道什麼叫含蓄?」

  左鈞直咬唇道:「我媽媽說喜歡別人就應該說出來。」

  劉徽挑釁似的看著左鈞直:「你喜歡我,那你想怎樣呢?嫁給我?讓我叫翛翛一聲娘親?」

  左鈞直呆愣住,她只是覺得喜歡,喜歡就是喜歡,未曾想過更多的東西。

  「左鈞直,我大你十二歲,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我就是老頭子了。」

  他看到左鈞直單薄的身軀一震,臉色蒼白,喃喃道:「不會……我不會在意……」他知道白度母夫人年長左載言二十歲,縱然她駐容有術,也終有朱顏辭鏡的一日,這必是白度母的心結。他剛才的話,定是戳到了左鈞直的痛處。

  「你看我這宅子空空蕩蕩,不過一個啞僕。你說是為什麼呢?因為我護不住。你定想不到,我曾有過妻子,也有過孩子。只是那孩子還未看這世間一眼,就同他娘親一起走了。世事仿如汪洋,人如草芥,飄搖於風口浪尖,握不住自己的方向,只能隨波逐流。」

  左鈞直面色更是慘白,強言道:「可是劉爺,你握得住的,舵在你手裡,風浪再大,也有止歇的時候……」

  劉徽看看窗外天空,「快大亮了,左鈞直,你該去四夷館應卯了。」

  左鈞直失神起身,良久方低語道:「那我走了,劉爺保重。那書,我還會繼續寫下去。」說罷禮了一禮,飛也似的出了房門。

  劉徽一揚手,那藥碗在門框上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