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滄海月明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半張臉傾國傾城,半張臉卻猙獰如鬼。她站起身來,左手拎著的人頭還在滴血。陣陣陰風從背後吹起她慘白的素服,煙燼飛舞……

  左鈞直魂飛魄散,軟著腿轉身就要逃,卻覺得背後像被什麼東西拽住,半步也前進不得!

  「好不容易挑了個僻靜的地方,還是被打擾……」

  「你聽了多久了?你都看到了?……」

  女子聲音越來越近,腳下卻沒有半點聲音,彷彿是飄了過來。

  「……我是殺了你呢?還是讓你全部都忘記呢?……」

  左鈞直哭叫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為什麼她總碰到這種事情?今天這日子陰氣太重麼?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咦,你袖子裡是什麼東西?……」

  身後一鬆,左鈞直隨著慣性重重地撲倒在地。袖中的夜明珠卻「哧溜」飛出去了。

  這是她唯一的媽媽的東西!左鈞直再也顧不上那麼多,爬起來去搶。那女子倏然後退三尺,形同鬼魅。她擎著夜明珠細細察看,忽然格格大笑起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滄海月明珠,總算是讓我給找到了!」

  左鈞直懇求道:「這是我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求你還給我!」

  女子聞言看向她,「你媽媽留給你的?你媽媽是白度母夫人?」

  左鈞直彷彿看到一線生機,喜道:「是啊,你認識我媽媽?」

  女子道:「不認識!這滄海月明珠,乃是烏斯藏的至寶。相傳烏斯藏原為滄海,後來化作高原。這珠子吸取千萬年日月精華,能無光自明。烏斯藏贊善王之妹墀真公主降生之日,此珠現於世間。烏斯藏教眾相信此珠為觀音之淚,墀真公主為白度母轉世。後來墀真公主嫁與高昌國王為後,民間仍呼之曰白度母夫人。我尋了她十多年,就為了這顆珠子,沒想到已經到了你的手裡。」

  左鈞直心道,我從小玩這珠子,除了夜晚照明十分好用,也沒覺得它有多「至寶」,你費這麼大力氣去找這珠子,難道只是放家裡做燈麼?左鈞直這般想著,問了出來。

  女子橫了她一眼,道:「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這珠子做藥引。」

  左鈞直忖著這女子是好人還是壞人,觀她言語氣度,絕非凡俗之輩,對逝去夫君情深意重,對父親一片孝心。然而她行事又如此妖詭,正如她的模樣一般,亦正亦邪。倘她是好人,她自然願意把珠子給她去給她父親治眼疾,只是她若是壞人,那豈不就是助紂為虐了麼?

  女子揚揚手中珠子,光華炫目,「既然你是白度母夫人和左載言的孩子,我留你性命。我從不覬覦他人之物,若非父親有疾,我絕不會強拿你的珠子。日後我定當送等價寶物到你家中致謝。但你今天看到的東西,我還是希望你忘掉,就當是做了一場夢。」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丸藥給左鈞直。

  「忘憂,忘了今日之事罷。」

  左鈞直大駭。她聽說過忘憂這種藥,乃是天下大亂時江湖邪教所用的一種迷藥,會令人失去記憶。後來武林豪傑群起而攻之,邪教和這藥都已經銷聲匿跡數十年,這女子怎麼會有!

  左鈞直哪裡肯吃這東西。縱然這日的記憶再痛苦,她也絕不願意忘記。這畢竟是她的小世界中的一重山河,更何況……她不想忘記劉徽對她的好。

  被逼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之前劉徽待她的種種忽然浮上心頭。

  從第一次見到劉徽,劉徽就在嚇唬她、恐嚇她、欺負她,可又何嘗不是在幫助她、點撥她,保護她。

  他讓她以為他要逼良為娼。

  他說寫一本書只給二兩銀子,然後馬上給了她一百兩銀子,讓她給他寫一輩子書。

  他對她從來是惡言惡語,可無形中幫她解了好多圍,還打開了她對翛翛的心結。

  他逼她看繁樓風月,教她寫世情、摹眾生百態。

  他送她長生。

  他送過她很多衣服。

  她受了驚嚇,他也會「惡狠狠」地關心她,她初次來月事,竟是他最先知道,還沖了紅糖水給她喝……

  為了保全她,他竟會願意……

  ……

  原來劉徽對她,真的是很好。可她討厭了他那麼久。

  若不是韓奉點出「你家劉公子這麼心疼你」,恐怕直到今天,她也只會以為劉徽不過是以欺負她和調戲她為樂。

  如果她忘了今日之事,她還是會繼續疏遠劉徽吧……

  藥被那女子捏著她的下巴餵到嘴裡,苦澀的味道頓時瀰漫口腔。左鈞直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劉爺——」她虛弱地喊了一聲。

  面前寒光乍現,女子猙獰的面目退卻,左鈞直慌忙把嘴裡的藥吐出來,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竟然真的是劉徽!他手執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卓然屹立。

  「劉爺!」左鈞直驚喜不已地迎上前去,卻被他長袖帶風甩出的一道勁力推得連連後退了幾步。

  「到馬旁邊去!」劉徽沒有回頭,明珠光輝之下,左鈞直看見他的頭髮用一根純白的帶子隨意繫了起來,想來是匆匆趕來的。「你就不能讓爺省點心?」

  左鈞直彎起嘴角笑了。他越凶她,她越開心。只是他竟然會武,這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劉徽平日間總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樣,左鈞直就從未見他好好站著或者坐著過。她自幼受的是「站如松,坐如鐘」的嚴謹家教,自然在一開始十分看不慣劉徽這種輕浮模樣。然而此時,他面色冷然,身軀剛直挺拔,周身竟隱有威儀。左鈞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劉徽慣常的輕薄儀態之下,似乎藏著許多秘密。這種感覺讓她莫名有些惶然,卻又更生好奇。

  女子冷嗤道:「劉爺?哼,原來你就是劉徽。來得正好,淮河多少清白女子被賣進了你的繁樓,遭了你的蹂躪!今日我便為她們除你這一害!」

  劉徽昂首道:「近幾年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半面妝想必就是閣下了罷?原來也不過是個帶著假面欺負弱小的無能之輩!」

  左鈞直見劉徽不但不辯解,反而還激怒那女子,不由得急道:「這位姐姐,那些女子是被劉爺好心收留,她們大多自願留下來做了清倌兒,並沒有被逼賣身!」她聽說過半面妝,知道她嫉惡如仇,武藝極高,能夠隔空取人首級,而見過她真面目之人,鮮有能活下來的。劉徽本與此事無關,只要她知道他是好人,當不會殺他。

  那女子哼了一聲,「開青樓便是開青樓,說得倒像是做善事一樣!」她以白帕包了明珠放到一側,雙袖一振,左鈞直只聽到嗤嗤的細碎破風之聲,劉徽長劍寒芒似滿天星彗,鐺鐺襠一片細微金屬相撞的聲音。

  那女子始終在劉徽三尺之外,足下步伐詭譎多變。左鈞直心道不妙,不知道那半面妝用的是什麼旁門左道的兵器,竟然看都看不見,這樣劉徽也未免太吃虧了。

  然而漸漸她發現自己的擔心有些多餘。連她這個不懂武的人都能看出,劉徽的劍法不是一般的精妙。他劍挽繁花,將周身護得密不透風。半面妝攻勢連連,金石之音密集如雨,卻沾不上劉徽半片衣角。

  半面妝讚道:「好劍法!」

  劉徽道:「彼此彼此。」長劍陡然激起一道瀲灩劍氣,如虹貫日。他合身欺上,疾如驚鴻。半面妝清叱一聲,纖細腰肢生生向後折下,長袖如水向外飛出。這一瞬,明明是極厲害的兩個招式,左鈞直卻覺得比那崑曲《牡丹亭》中柳夢梅和杜麗娘兩個角兒對戲還要驚豔。同一時間只聽到「嚓」「哧」兩道金石布帛破裂之聲,劉徽背後頓時出現一道自左肩上到右腰下的又細又長的血口子,鮮血瞬間就染透了白錦衣背,也不知被劃了多深。而半面妝的半張面具也被劍氣劃破掉落在地,現出另半張臉的真面目來。左鈞直見到,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眉目倒是極好的,只是眼至額角,有一大片硃砂色,奪目囂張,宛似赤焰紅蓮!一時說不清是絕美還是奇醜,只令人覺得妖詭無比。

  半面妝怔了一下,厲聲怒叱道:「惡賊!今日定要取你性命!」說著雙手疾揮,飛出數道透著暗藍色的銀芒。

  左鈞直暗叫不好。剛才劉徽分明是手下留情,不然那劍鋒向下幾寸,劃斷的就不是她的面具了。半面妝想必是個惜容之人,臉上天生硃砂記,便用面具相遮。劉徽犯了她這個大忌諱,便惹得她惱羞成怒,要下狠手。那銀芒的藍色如此瑰麗,莫不是淬了毒的!

  劉徽不知為何,竟有一剎的遲滯,舉劍相格,錚錚清音不絕。左鈞直還是隱約聽見了利器穿透皮肉的聲音。劉徽悶哼一聲後退兩步,用長劍支住了身軀。手指在胸前疾點數下,咬牙凝眉。左鈞直慌慌跑過去扶住劉徽,但見他嘴唇紺紫,額角沁汗,是中毒無疑,氣得對著半面妝大聲道:「你這人忒不講道理!劉爺好心讓你,你卻對他下毒!」

  半面妝拾了明珠,悠然踱步過來,手中仍然拿著那個玉瓶。

  左鈞直忽道:「若我吃忘憂,你可不可以給劉爺解藥?」覺得劉徽扶在她臂上的手指一緊,側頭道:「我剛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她不過想讓我忘記今日之事罷了。既然劉爺來了,我吃忘憂,也沒什麼了。」

  半面妝逼近,冷笑道:「你本就該吃,反倒與我討價還價來了。」

  劉徽將左鈞直拽到身後,想說話,一張嘴卻一口黑血哇地吐了出來,身子猝然痙攣。

  半面妝嗤道:「中了牽機毒還死撐著保人,你倒是條漢子。」

  牽機毒,中毒後腹中劇痛如絞,以致於頭足相就,如牽機之狀。

  左鈞直眼看著劉徽疼得大汗淋漓,渾身抽搐,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半面妝分明就是要眼睜睜看著他死,自己卻丁點辦法都沒有,不由得失聲大哭起來。左鈞直越哭越是傷心,想起當年在刑部大牢前看到受刑後的父親,也是如此的絕望。她跪坐在地拉著劉徽的手,恨自己無法分擔他的痛楚,哭著喃喃說:「我果然就是一個災星,誰對我好,誰就會遭難……劉爺,我還是害了你了……」

  左鈞直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忽見到天邊一道白影掠了過來,似一隻大鶴,又如流雲。半面妝驟然起身,竟是要逃的樣子。然而那白影極快,剎那間便至眼前。左鈞直慌忙揉了把眼睛,卻見那白影是個男子,面上卻縛了五指寬的白綾,看不清模樣,分明是個瞎子。然而方位拿捏得分毫不差,哪裡像是個看不見的人!他姿態飄然若仙,左鈞直恍然間竟覺得是「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半面妝方躥了幾步,手足忽然似被縛住一般,整個人被拎了起來。那男子挾了半面妝,眨眼間就消失無蹤,彷彿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左鈞直看著懷中的月明珠和一個青瓷小瓶,倏然明白過來,忙將那瓷瓶中的藥漿餵與劉徽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