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因又有南洋番使攜貢物來覲,左鈞直忙完,已是戌時過半。想著還有些馬西泰佈置的天文功課沒做完,便隨便吃了點乾糧,匆匆出館準備去翰林院查書。誰知一出門,便被一個小廝叫住,說是劉爺讓她去繁樓相見。左鈞直識得那小廝是繁樓常隨劉歆左右的人,答應劉徽的第三本書拖了這麼久,心中也過意不去,只得隨那小廝上了馬車。
車中放著一套簇新的淺菊藍色白領細布袍子,頭帶、鞋襪都是恰好相配的顏色。小廝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惑,在車外說道:「劉爺不喜小先生穿官家的衣服,讓小先生換了衣服再過去。」劉徽並未向其他人說過她的女子身份,便是時常與她接觸的劉歆、柳三生知道她是女子,在外也都是以小先生稱呼,這讓她覺得自在。左鈞直心想看來劉徽已經知曉她入了四夷館,但似乎並不太高興。她覺得今天大約正好可以和他講一講自己的想法。
去到了繁樓,卻找不著劉徽。那小廝在四夷館外等了左鈞直一兩個時辰,亦不知劉徽去了哪裡。問了幾個座主,方知劉徽在天璣樓。這天璣樓是繁樓七座中最幽謐的一個,左鈞直也從未問津過。她只想快些見過了劉徽回去,便直奔天璣樓。
天璣樓中裝飾精美,不是富麗堂皇的招搖,卻都是最上好的材質。其中幾乎見不到人,比起另外幾座的熱鬧來,完全又是另一幅景象。左鈞直正好奇時,見到彩廊中走出幾個侍女服飾的女子,不由得大喜。近前一看,竟都是極美貌的姑娘,較另幾座的花魁猶有過之。左鈞直暗自驚奇,既是這般美貌,為何在這天璣樓中不過是侍女?左鈞直唱了一喏,禮貌道:「幾位姐姐,請問劉爺身在何處?」
幾名女子面面相覷,一個年長些的綠衣女子遲疑道:「在翡閣,只是現在……」卻不再說了。
那翡閣就在前面幾步之外。左鈞直看了一眼緊閉的閣門,道:「劉爺這麼早便就寢了?」當然這就寢,並非是入睡的意思。
綠衣女子搖頭道:「不是,劉爺說若非他有命,誰也不得入閣。」
左鈞直笑道:「我正是奉他命而來。」
翡閣隔音甚好,左鈞直在閣門口聽了下,也沒聽出什麼聲兒來,索性伸手一推——
門開了。身後劉歆飛奔而來,喊道:「小先生,別進……」她恍若未聞,一雙眼睛直勾勾定在了閣中劉徽的身上。
劉徽胸前衣襟大敞,墨黑的長髮散落下來,竟是十分媚惑。他被一個妖豔男子緊緊摟在懷中,那男子的手探入他襟內,而他手執一根銀筷,筷尖正指著她,面上閃過複雜神色。左鈞直僵立門口,劉徽手中的筷子猛擲了出來,落到她的腳邊。
「滾出去!」
左鈞直慌忙抽身,忽聽見一聲不懷好意的命令:「慢著!」
左鈞直這才注意到閣中劉徽對面還坐著兩個男子,身邊圍著的,膝上抱著的俱是姣美孌童和昳麗少年。而那兩個男子,一個中年,一個青年,讓她如被大槌猛擊,頭中嗡嗡作響。
是韓奉父子。這兩個人固然不認識她,她卻見到過他們多次。
剛才說話的,正是韓奉。
劉徽從身後男子懷中掙脫出來,攏了攏衣襟,給韓奉斟了一杯酒,漫不經心道:「一個不知事的雛兒,誤闖了閣子驚擾了大人,我自會重罰他。」
韓奉上下打量了左鈞直一番,笑道:「你竟養這種賠本貨色,拿得出手麼?」
劉徽向左鈞直冷喝道:「還傻站在這裡作甚?礙著大人的眼了,沒聽到麼!」
韓奉伸手攔住,饒有深意地看了劉徽一眼,柔聲向左鈞直道:「過來,來爺身邊。」
左鈞直無助地看了劉徽一眼,慢慢向韓奉走去。劉徽垂著眼,彷彿沒看見,握著酒杯的手上,卻骨節棱起。韓奉將這一切收入眼中,伸手握住了左鈞直的手。左鈞直手掌下意識地猛縮,卻被韓奉緊緊攥住,包在手心。
韓奉面目中正肅和,有一把美髯,然而此時在左鈞直眼中,都是如此的猙獰猥瑣。韓奉眼睛眯起,嘆道:「好小好軟的手,我倒是看走眼了,劉徽你果然品味不俗。」
劉徽面色大變,韓奉又對左鈞直道:「人言繁樓中環肥燕瘦,鶯鶯燕燕,在爺看來都是些庸脂俗粉,倒是你們的劉徽劉公子,是朵真正的好花兒。我等想邀劉公子風流一夜,劉公子竟推辭說這事誰都做不得主,當由天定,拋筷為準。現在筷子沒了,天上掉下來你這麼個小人兒,不若你來定罷?你若定了劉公子,那就是劉公子,你若不定劉公子,那就你來代替罷。」韓奉將左鈞直真當了繁樓小倌兒,口無忌諱。
劉徽忽然抬頭,面無表情道:「大人既開了金口讓劉某作陪,劉某作陪便是。」
韓奉摩挲著左鈞直的手,興味十足道:「沒想到你家劉公子這麼心疼你,本大人愈發想嘗嘗你到底有什麼銷魂滋味兒了。」
左鈞直這時神智已經清醒過來,強忍噁心道:「劉爺說得不錯,是需得天定。大人可能忘了,今日是皇室殤日。三十七年前的今日,皇室除太上皇及兩名親弟之外,全族被屠,大楚數十名忠臣被誅殺十族。太上皇雖未將此日定為國殤日,卻要求所有官員在今日不得冶遊行樂。」
韓奉聽得臉色漸漸變了,狠狠摔手將左鈞直向外一推,切齒道:「小賤種知道得倒挺多,真該割了你的舌頭!」左鈞直被推得摔倒在地,劉歆快步入閣一把拉起她,大聲道:「謹遵大人吩咐,小的這就去照辦!雛兒擅闖妄言,按照繁樓規矩,正當剜眼割舌,逐出繁樓!」
「不必了!」韓奉抬手止住,冷哼道:「你們商賈之人油嘴滑舌詭計多端,想來你們也不會當真下手。小賤種給我留著,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劉歆將左鈞直帶了出去,見她面如死水,歉道:「這事要怪都怪我,韓相突然點名讓劉爺作陪,劉爺去後知道事情不妙,匆忙讓我去阻你找他。是我不小心,竟和你錯過……」他恨得直扇自己耳光,左鈞直忙攔了他道:「反正也沒發生什麼,你不必自責。麻煩你告訴劉爺,我回家了。」劉歆留她不得,要用馬車送她回去亦被她拒絕,只說想獨自走走,從繁樓回家的路她已經走得熟了,不會有事兒。劉歆拗不過她,只得隨了她意。
這個世界,遠比她想像的要黑暗和齷齪。
她在翰林院四夷館的這幾個月,也漸漸對兩年多前她和爹爹受害一事有了個清晰的瞭解。與其說是她和爹爹的逆反之行招致了災禍,不如說是因為「左」這個姓給他們帶來了災難。韓奉想要打壓左家,總要尋一個軟肋。她和爹爹再循規蹈矩,也會被加諸罪名。
韓奉本是個極有魄力的官員,女帝拿下江山,離不開他的汗馬功勞。韓家並非江北左家那樣的世家,韓奉能夠平步青雲坐上右相之位,全靠他青壯年時的開拓功績。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逐漸開始野心膨脹,不甘於與左相平分秋色,甚至不甘於屈居一人之下。
倘不是這一件件事情經歷過來,她不敢相信朝廷上那個果斷威嚴的右相,竟欺上瞞下、濫用職權、裡通外國、有謀反之心。更不敢相信他年過半百,竟重龍陽之癖,甚至做出父子聚麀這種違背倫常的事情來。看來傳說中他豢養童男煉製純陽來益壽延年的傳說,並非空穴來風。
還是她太善良了。人世間真實的惡,比她所能夠領悟的要深刻千百倍。她以為她窺見了全貌,其實不過一斑。
太幼稚呵……
而想到劉徽,她更是心亂如麻。她見到了他作為男子最不願別人知曉的恥辱的一面,她誤打誤撞的闖入逼得他屈從於韓奉的淫威。她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劉徽,也許劉徽也不願意再見到她。
左鈞直覺得自己像只縮頭烏龜一樣……她難過於自己的怯懦,更痛恨自己的無力。
越往南走,燈火越稀。左鈞直茫然望望漆黑的天空,才想起今夜初一無月。幾條巷子裡闃寂無人,伸手不見五指,左鈞直袖著夜明珠,像個燈籠一樣向前移動。
一團帶著煙火氣味的什麼東西順著風飄了過來,糊在左鈞直臉上。左鈞直伸手一摸,手指上黑兮兮的一片,原來是灰燼。拐過街角,遙遙望見前面十字路口火光隱隱,
一個女子跪坐地上,面前生起一小堆火,她將一張張黃裱紙錢投入火中,黑色的煙燼如蝴蝶一般,漫天飛舞。
這場景如此詭異,左鈞直一時不敢再走,屏住氣息躲在牆邊。女子的低微的聲音隨風飄入耳中。
「……玉郎,整整三年了,我雖日思夜想,你卻漸漸不入我夢。到底是生死茫茫,渺然緣盡了麼?」
「……玉郎,最後頭的人,我動不了。但是你放心,自會有人代我動手。」
「……玉郎,害你的人,天理國法難容,可是我等不及。今夜是最後一顆人頭,我拿他的血來祭奠你的魂靈。」
「……玉郎,我在你墳前發過的誓言已經完成。我塵世浪跡十數年,遇到你方覺得是歸宿。可是你就這樣拋下我走了,我又失了方向。你若聽得見我的聲音,便告訴我……」
女子聲音低婉淒切,聽得左鈞直心中傷惻。東吳傳說陰間有郵差來往陽世,夜中在十字路口焚燒紙錢可以達致亡靈。這女子必是死了愛侶,思念難忘,才會夜深人靜時來此。然而聽到她說道「人頭」「血祭」,又讓左鈞直覺得毛骨悚然。女子不說話了,一陣窸窣輕響後,夜風中飄來濃濃的血腥味,左鈞直嚇得魂不守舍,這女子說的拿人頭祭奠魂靈,莫非是真的!左鈞直心如鼓擂,呼吸頓時粗重起來,想要拔腿就跑,雙腿卻如灌了重鉛。她哆嗦著探頭向那女子望了一眼,只見火光映照之下,那女子低垂的側臉輪廓優美如畫,遠山黛眉之下是細長嫵靜的狐狸眼,鼻若懸膽,唇形動人。左鈞直頓時有些失神,倒也沒那麼怕了。這樣絕色的女子,從來沒有見過。看她模樣清瘦動人,手無寸鐵,怎麼會殺人呢?
那女子慢慢向左鈞直轉過頭來。看到她的另半張臉,左鈞直失控地驚叫了半聲,緊緊摀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