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東海潮生(三)

  左鈞直害怕深水。

  扶桑九艘貢船,四艘留在天姥城裝載貨物,五艘揚帆回國。約莫半個多月後,已經接近琉球群島的北段。

  天地浩淼,茫茫無際。極目四望,唯見水天一色,魚鳥潛翔。自從陸地從眼界中消失,左鈞直便再也不敢到船舷一步。

  幼時在南海,她媽媽曾一時興起,帶她隨當地的採珠人一同下海采珍珠。她初學潛水,初見水下的斑斕世界,興高采烈。

  玩得忘乎所以,見到碧綠水下有巨大一片漆黑深潭,知道那是海底更深處。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不顧之前採珠人的警告,向下潛了一點,又一點,慢慢接近那片神秘的海域。

  海沙突然攪動,澄清的海水頓時渾濁一片。猛然間雙腿被緊緊纏住,任她怎麼掙扎也動彈不得。

  她看到了兩隻巨大的帶著無數吸盤的觸手擺動了過來,像是那巨大黑洞伸出的邪惡魔爪,要將她吞噬進去。

  她口中含著氣管,半點叫喚不得。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幾名採珠人趕過來,抽刀斬斷了那些觸手,方將她救了出來。

  如今見到水下一片烏沉沉的顏色,左鈞直便覺得心中悸然。

  後來又聽聞了許多水底巨獸的故事。尤其是天姥城藩客所講的辛巴達航海記,更是驚心動魄,令她許多個夜晚夢到那條巨大的章魚。她總覺得那深不可測的水下,潛伏著黑暗的、島嶼般巨大的怪物。

  這種揮之不去的幻念令她十分煩惱,雪齋還嘲笑過她許多次,待發現了她害怕的原因,卻又樂不可支,逼著左鈞直每晚睡覺之前給他講一個海洋巨怪的故事……

  故事講到第十天,正說到塞壬之海。左鈞直默默地想,海怪的存貨已經不多,照這樣講下去,沒到扶桑,怕是只能開講白秋練來濫竽充數了。

  講到睡意朦朧處,忽聽得兩聲巨響,雪齋警覺起身,提刀披衣奔出門去。左鈞直扒著窗子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只見漆黑夜色中烈火熊熊,煙炎張天,前方的兩艘大船四分五裂,不斷有身上著火的人大叫著落入水中。水面上數十道黑影幢幢,正與著白衣的雪齋親軍搏浪而戰。

  有侍衛渾身是水,飛一般跑來報告雪齋:「將軍,是水鬼!」

  雪齋長刀猛然扎地,「水你媽的鬼!火藥術,織田傭軍、雜賀眾!雜賀善火不善水,必有母船,命眾軍收帆備戰,打!」

  左鈞直只聞船身隆隆作響,後方兩船船側數個小門乍然而開,伸出火銃。船上軍士羽箭匝密,俱在弦上。

  隱隱見得海天之際出現一艘大船的影子,十多艘飛魚船如離弦之箭,衝向三艘貢船組成的船陣。明光火箭飛蝗般襲來,只是剎那之間,左鈞直所在之船便成火海!而三艘貢船上的火炮、飛箭亦是叢發,將舟輕身小的飛魚船接連擊沉。

  漆黑夜幕,沉沉海域,這一刻被映照得通天熾亮。雪齋悍然連斬四名雜賀先鋒,目光似刀,不顧身邊舢板、大艙俱已起火,大聲吼道:「全速!撞母船!」

  巨大貢船兩側白浪洶湧,浴火排波,向那天邊大船疾航而去。那些飛魚船雖然輕捷,身量卻不足貢船百一,幾艘躲閃不及,直接被貢船撞飛!

  轟然一聲,左鈞直只覺得天暈地轉,艙中火盆滑開傾覆一邊,艙中頓時火起。船身已然傾斜,左鈞直緊扒著艙窗,奮力從窗口爬了出去。

  殺聲動天。兩艘船船身俱已斷開,飛速下沉。雜賀母船上多火藥,早已烈焰騰飛。貢船上人皆熟水性,雪齋棄船令下,紛紛跳入水中。後方貢船亦有小斗船前來接應。

  雪齋立於斗船之上舉目四望,卻不見左鈞直身影。抬眼向兩艘將沉的大船上望去,驀然見到翹著的艙頂上立著個纖削身影,四圍烈火熊熊,映得那冷然飄飛的烏髮白衣異常孤寂。

  雪齋怒吼道:「左鈞直!你站那裡作甚!快跳下來!」

  那身影卻紋絲未動。

  「你還怕水麼?」他張開雙臂,「跳下來!我接住你!」話語未落,兩枝冷箭飛過,射穿了他脅下衣衫。身旁親衛急急將雪齋拉下,「將軍!危機未去,此處不可久留!」

  「左鈞直!」

  「將軍!」烈火之中的聲音清清亮亮地響了起來,「將軍心意我感激不盡,但我左鈞直,生為天朝之人,死為天朝之魂!寧葬魚腹,不事異邦!」

  雪齋暴怒,「迂腐!」

  然而那頎長身影縱身一躍,不是向他這邊,卻是向兩船之間的火海沉波!

  雪齋傾身就要跳入海中,卻被身邊幾名親衛死死拽住。「雜賀眾遺黨猶存,將軍請以大局為重,勿為一異國人赴險!」

  雪齋怒極,長刀狠狠斬落海波,濤濺三尺。左鈞直!你真是寧可死也不願意為我所用?!你謀劃著逃離我有多久了?!

  忽而想起抵達天姥城的那一日,她眺望浩渺大海,問他精衛鳥是哪一隻。這段時日的相處,他早已習慣這個有些古怪的姑娘毫無端倪的飛來之語,也未曾放在心上。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她是想同他說「身沉心不改」吧!那個時候就生了死志了?

  可惡!可惡至極!

  雪齋憤然轉身,「雜賀傭軍,盡數斬殺!一個不留!論頭計功!那個左鈞直,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男人平日裡俱帶笑意的桃花眼裡黑濤隱湧,帶著水汽的長髮髮尾以織帶束起,濃墨一般渲染在月白錦衣上。

  「你同我說出海來玩玩,怎的緊趕慢趕走了這麼遠,倒像是專程來救人的?」

  女子側對著他,傾身擰著濕漉漉的及腰烏髮,素手紅唇,緋色衣袍勾勒出玲瓏曲線,美豔逼人。

  「我救的這人,不是恰合你的心意?」

  她勾唇豔笑,斜目睨去,似諷似誚。

  男子目色愈黑,逼近兩步,「這就是你帶我來的意思?」

  女子欣賞著他隱怒的神情,愉悅地大笑起來,素手伸出當胸推了他一把:「你緊張什麼?我救她是受人所托,和你豈有半點相干?只不過扶桑人武藝高強,人數眾多,有你這麼個高手,不用白不用不是?」

  緋衣輕揚,她已快步出門。回眸一笑百媚生,道:「你水上功夫也不錯,不過沒我好。咱們也算是打一平手。」

  乾淨明爽的艙室中溫暖如春,海上日光從窗中打入,照在床上半臥少女蒼白髮紫的臉頰上。然而逆光的一邊,卻是一大片黑紅糜爛的皮肉,水泡帶血,其狀可怖。

  床邊坐著個年近四十的女子,容色秀厲奪人,然而梳的仍是未婚女子的髮式。正拿著淨布、小刀細緻剔去少女身上被燒傷處的腐皮和污物。

  「空蟬姑姑,這姑娘怎麼樣了?」

  緋衣女子挽著猶帶濕意的長髮髮梢,向那中年女子說話,目光卻落在身旁的男人臉上。

  「斷了三根肋骨,右腳腳腕骨折,都已經接好。多處燒傷,醒來會很疼,得用些曼陀羅和坐孥草。先燒後溺,肺部水腫,已經用藥急救過,眼下還算穩定。所幸阿瀾你救得及時,晚得半刻,這姑娘就難活了。」

  雲沉瀾低頭彈開指尖水珠兒,「沒死就行,我也好交代。姑姑你忙了半夜,快去歇息吧,這姑娘我來看著。」別過頭看向男子板得古樸的一張臉,戲謔道:「難為你裝得個沒事兒人似的,半句話不說,我倒覺得你這人真是負心薄倖了。」

  男子目光淺淺落在床上昏迷的少女身上,駭人的燎泡滿身,沁著血水。看了會,他輕飄飄問道:「這燒傷,能治麼?」

  雲沉瀾坐到床邊,握住少女尚還完好的右手,兩指搭上腕脈。漫不經心道:「我只管救人,可不管治人。怎的?心疼了?」

  床上的少女輕嗯了一聲,雙目仍是緊閉,渾身微微搐動,似是無意識中仍覺得疼痛難忍。空蟬看了眼雲沉瀾,起身出門,與男子擦身而過時,道:「劉公子,勿要擔心。我們家阿瀾幼時曾被燒得面目全非,比這姑娘還重,現在還不是美人一個?」

  雲沉瀾不悅道:「姑姑,這不過是個外人,說這些作甚!」

  空蟬微微一笑,快步離去。

  劉徽道:「沉瀾,我答應了她的繼母,要多多照應著她。這丫頭單純得很,不懂人心世故,我視她如自己的侄女兒,你莫要想多。」

  雲沉瀾笑了聲,「呵……侄女兒,身中牽機都要死死護著,這叔侄之情,可真是非同一般哪!」

  劉徽忽而低低一笑,伸手去握雲沉瀾的左手。雲沉瀾倏然撤開,他回掌反抓,疾如閃電,卻是一式小擒拿手,果然將她素手捉住。低了頭,一雙桃花眼漫著三春笑意,深深看入那一雙狹長的狐狸眸中去。

  「……沉瀾……這是在吃醋麼?……我真高興吶……」繾綣如釀,蠱惑人心。

  雲沉瀾竟也不閃,任他寸寸逼近,鼻息相纏,卻眸光黠然,淺淺笑道:「我雲沉瀾眼裡容不得沙子。我若讓你一輩子不許再見這姑娘,你可願意?」

  劉徽吻上她眉際紅蓮,低低道:「這有何難?以後你去哪,我便跟去哪裡。你不想讓我見誰,我就不見誰。往事如塵,如今但求你一人。」

  雲沉瀾素面微紅,推開他道:「那你出去,我給這姑娘上藥。」

  劉徽放開她手,溫聲道:「我去讓廚房做飯,等你出來吃。」

  艙門掩上,雲沉瀾兩指移開少女手腕,少女渾身遽然發抖,哇的一口鮮血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