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經年。
左鈞直撩衣下車,踏上郢京土地的那一剎,忽生感慨萬千,纏綿心頭,卻又無可言說。
自去年九月離京,到今日歸來,整整半年。
離去時,黃葉紛飛。
歸來兮,柳絮如棉。
東門入城。一路上,貢院大街、三絕書局,朝天門、瓊玉海、繁樓……
桃花依舊笑春風,人,卻不在了。
去歲臘月,她燒傷結痂,空蟬姑姑用藥水蝕去她周身醜陋傷疤,令肌膚重生。身心之創,雖凌遲莫能相擬。
正月,在她咬牙苦忍之際,一個驚人的消息傳至天姥城:
韓奉死了!
左鈞直想像過無數種韓奉倒台的可能性:太學生伏闕上書,御史台、翰林院等清流黨聚眾討伐,策亂不成、反遭三大營清剿……
卻從沒想過是這樣一個直截了當的結局:韓奉稱府中出現祥瑞,邀皇帝入府一觀,皇帝孤身赴約,僅攜武英殿最後一名、也是當下唯一一名侍讀少年括羽相隨。韓奉以武力脅迫皇帝退位,卻被括羽一掌擊殺。括羽挾韓禪為質,以一人之力護得皇帝周全。隨即總督京營戎政葉葵率領五軍營趕到,秋風掃落葉般一舉肅清韓奉府兵亂黨。
皇帝歸位,列舉韓奉十大罪狀,連誅十族。餘眾黨羽,連根拔起,論罪有差。
右相既除,左相告病辭官。皇帝首肯。隨後,廢丞相,立內閣,擢禮部侍郎姜離為內閣首輔大學士,特侍皇帝左右,參預機務。
皇帝鐵腕,自此方顯。雷厲風行,滌塵除穢,此前依附韓奉的諸多迂頑老臣,見勢紛紛告老還鄉。八英分散各衙,此時與有為新臣聯袂而起,據要害之位。朝政氣象,頓時為之一新,剛健厚朴,簡明輕快,不復此前尾大不掉之狀。
這三個月接連發生的事情令她目不暇接。
回京的路上,淮河以北天寒地凍,水路不通,只得走旱道。逆旅處處,驛亭個個,凡有人語處,俱言這朝政之風雲巨變。
她元氣未復,肺腑受損,途中又生風寒。走走停停,及至郢京,已是陽春三月,時至清明。
越發覺得世味年來薄似紗。
羈旅中,幾番夜聽春雨,朝折杏花。閒暇處,習練草書、默誦異國文字以作消遣,獨自窗下讀諸集、品清茗,也讓她做出十二分的情致來。
素衣染塵,撣去便罷。
其實,只要忘了劉徽,一切都好。
到了家中,翛翛見她消瘦蒼白,不由得握著她手好一陣心疼,痛罵那行人之職不是人做的活兒。爹爹雖未多言,卻將她緊緊抱了許久。長生歡喜地跳來跳去,整隻狗身都扒在了她身上,粗糙的舌頭添得她臉上新生的細嫩肌膚火辣辣地疼。
她從海上回到天姥城就託人給爹爹和翛翛報了平安,隻字未提險些遇難身亡之事。
總之她已經平安歸來,過去的事情就隨風而散罷。
死亡邊上走過,劉徽已然離去,她竟有了萬事不縈於心的感覺。彷彿世間事俱為蛛網,一拂便落,除了身邊親人,再沒有什麼能令她真正掛懷。
早有地方官將她的事蹟報上朝廷去。館中體諒她病體初癒,長途跋涉艱辛勞累,放了她兩個月長假,讓她安心養身。
左鈞直心中緊繃的弦一朝鬆懈,竟變得無比嗜睡。許是此前曼陀羅和坐孥草服多了,她愈睡愈想睡,終日昏昏無力。翛翛憂心,請了郎中來看,卻說是過於疲憊緊張,虛耗精元,多睡靜養,是自然之理。
一日午後入眠,竟又昏昏沉沉一睡不醒。隱隱約約感到額上溫熱,一聲聲帶著擔心和焦灼的呼喚響起在耳邊。
姐姐……姐姐……
那尾音帶著無比熟悉的柔軟依戀,遷延在悠長歲月裡。
又是夢麼?
左鈞直掙紮著起身睜眼,夜色幽光中,是秀挺的眉清湛的眼,蒙了一層憂色,定定地看著她。
她撐著床鋪,亦定定地望著他。
夢耶?非耶?她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面前人又幻化為虛。
「姐姐……」
他伸出一隻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一時間心潮疊湧而起。左鈞直嗚咽一聲,捏住面前少年的雙肩狠命搖晃,「死常勝!臭常勝!我還以為你也再不回來了!」
少年的聲音被搖得支離破碎:「我……我才不會……丟下……姐姐!」
左鈞直使勁搖了兩下,倒把自己搖得眼冒金星,才發現自己久睡不動不食,整個人都虛乏了。
常勝小心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憂心忡忡道:「聽說姐姐受傷了,還疼不疼?」
左鈞直搖搖頭,「都好了……我就是困……」
常勝忙道:「那我不說話了,姐姐繼續睡。」
左鈞直看著他,似乎又清瘦了一些,長大了些,可那眉宇間的稚氣猶在,依舊是乖巧得讓人心疼。輕嘆一聲,她道:「常勝,我好想你。」
如墨筆描過的修長眉毛輕輕動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竟是有些羞澀,嘴角卻彎起一個可愛的弧度。
他聲音低低的,一字一字,緩慢,認真,而歡喜,像是在訴說一個久貯心中的秘密:「姐姐,我也好想你。」
左鈞直心中有些異樣,睡意卻不依不饒襲了過來,她捂嘴打了個呵欠躺倒在床上,「常勝,我後面還有好長的時間休息……你要來找我。」
常勝「嗯」了一聲。
左鈞直睡了會,心想這孩子真是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一睜眼,卻見常勝靠著她的床沿坐在地上,目光熠熠地看著她。
她蹙了眉,「你怎麼不走?」
常勝搖搖頭。
「不用回宮?」
常勝把下巴擱在床邊,笑嘻嘻地盯著她不放,「我也有挺長的時間休息。」
「那你也要回宮呀!」
「不回。」
真是乾脆利落!左鈞直氣呼呼道:「回去!」
「不回。」
「回!」
「不。」
「……」左鈞直扶額。這孩子的無賴勁兒又犯了!
「那你就在這兒坐著吧!」氣哼哼撂下一句狠話,左鈞直裹了被子,翻身朝裡睡。
半晌無聲。
左鈞直卻睡不著了,翻回來一看,小樣兒還在床邊掛著,目光熠熠。見她回頭看他,眼神兒還小火苗般亮了亮。
左鈞直哀嘆,拉著被子挪進床裡,騰出半個床來。
「上來!」
常勝歡欣鼓舞,剛要爬上去,被左鈞直揮手止住:「外衣脫了!——一身的灰!怎麼還是改不了愛坐在地上的毛病?鞋襪也都脫掉!」
常勝乖乖聽話,仍是歡欣鼓舞地鑽進被子,星星眼一閃一閃望著左鈞直。
左鈞直拿了個大靠枕放在兩人中間,惡狠狠道:「老老實實睡覺!」說罷便背朝著他睡了。
快要睡著時,卻聽到常勝輕輕問了一句:「姐姐……你還同別人……這樣睡過麼?」
她睏乏無比,迷迷糊糊應道:「有啊……」
脖子後面的呼吸沒了。
「唔,媽媽剛走的時候,我很害怕……所以夜夜都要拉著爹爹的手才能睡著……」
脖子上又吹起了暖暖小風。她彷彿還聽見了兩聲小老鼠般的吱吱笑聲。
天光如瀉。左鈞直一覺醒來,不知為何竟是神清氣爽、渾身舒暢。一抬眼便見到常勝穿戴整齊,笑意盈盈地坐在對面床頭。
「姐姐醒啦?」
他蹭地下地,去房中炭爐上取了銅水壺,往水盆裡倒了熱水,將臉巾擰得半乾遞給她。雖已是三月回暖,她體弱畏寒,翛翛仍是在她房中放了炭爐。卻不知常勝是何時起了床又打了水進來。
「姐姐洗臉!」
左鈞直還想賴床,卻被常勝熱氣騰騰的臉巾招呼上了。
「姐姐今天不許懶了。再睡就要發霉啦。」
左鈞直任他拿臉巾給她擦了眼睛、鼻子、臉頰,愜意道:「真是帝王般的享受啊!你天天也是這樣伺候皇上的?」
常勝嘟噥道,「我才不用伺候皇上……」
左鈞直奇道:「誒?你不是皇上身邊的……」
常勝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我住武英殿,皇上住熙澤宮,遠著哪。」
左鈞直詫異,忽聽院中翛翛喚道:「鈞直,起床吃點東西!昨兒晚上就沒吃呢。」
左鈞直應了聲,看向常勝:「哼哼,你怎麼辦?」
常勝看了看天,一碧如洗,春和景明,眼珠兒轉了轉,道:「我先溜出去。晚上來看翛翛娘。」
左鈞直吃了早點,順便揣了兩個饅頭。翛翛奇怪地看著她:「今天氣色怎麼好了這麼多?還這麼能吃?」
左鈞直忽然有些心虛,心想常勝雖然是個小太監,在她屋裡睡一夜終究是不像話,總不能說是見到他心情好了許多,便含糊道:「今天天氣好,想出去見見之前的朋友……我可以帶著長生麼?」
翛翛笑了:「去吧去吧,你爹爹怕你悶壞了,早想讓你出去遛遛長生了。」
左鈞直牽了長生,出了門果然見著常勝靠在牆邊的一棵大樹上。
半年不見,長高了許多,倒是和她平齊了。
他微閉著眼,像是有些疲憊,臉上是大病初癒之後的蒼白。
左鈞直心中一跳,之前在房中光線不好,沒看出來。這孩子是怎麼了?
常勝覺察到她過來,睜眼直身,神色又如以往。「姐姐還給我帶了吃的。……喂,長生,素的也要和我搶!」渾然忘了長生吃素的習慣也是他調/教出來的……
左鈞直這時心底清明,只覺得他聲音似乎也變了些,不如之前清越明亮 爛陽光之下,恍然見他唇上細細一層淺色絨毛,不由得大吃一驚:「常勝你……你……」
常勝咬了口饅頭,愕然道:「我怎麼了?」
左鈞直指著他的鼻下:「你你你!你這是長的什麼?」
常勝伸手摸了一把,悒悒道:「唔,長得真快……」
左鈞直青筋直暴:「你怎麼會長鬍子!還會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