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一口又咬掉三分之一的饅頭,理所當然道:「二哥說我長大了麼……男人不都這樣。」望著左鈞直一臉被雷劈了的神色,猛然醒悟,一塊饅頭生生卡在嗓子眼兒裡,頓時大咳起來。左鈞直下意識想去幫他順氣,手觸到他背時又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去。
常勝泛白的臉上咳出了些血色,「姐姐……咳咳……莫非這一年你都……當我是……咳咳……那個……?」
左鈞直臉色驟變,「你不是?你不是的話那夜怎的穿一身小黃門的衣服?」
常勝扶了樹,有些虛弱道:「那日隨郡主出宮,郡主吩咐讓扮的,回來也沒來得及換。」
「既不是小黃門,卻又是皇上親隨,那只能是翊衛咯?」
左鈞直有些心灰意冷。想起劉徽曾同她說:習武之人,從呼吸、步伐、神態上都能看出來。常勝會武。可我試了他幾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淺。劉徽還告誡她,常勝到底是皇帝身邊的人,不要和他走太近。
一趟行人之行,讓她覺得一切都變了。人心之莫測,澆滅了她的一腔熱意。
她一直視常勝是不同的。
可是原來他也沒有什麼不同。他只不過,還是皇上安插在她身邊的一個眼線。
「腰牌拿來。」左鈞直平平伸手,冷冷道。
常勝怔怔看著她,右手剩下的三分之一個饅頭換到左手,摸出一個玄絡牙牌放入她手中。
天朝宮禁牙牌字號,公、侯、伯以勳字,駙馬都尉以親字,文官以文字,武宮以武字,教坊官以樂字,入內官以官字。左鈞直入文淵閣,亦有腰牌,上面便是「文」字號。
可這塊牙牌卻十分特別,勳、親、文、武、樂、官一字不沾,以九疊篆文刻寫著一個「羽」字。
此前韋小鐘曾說,翊衛中,暗衛之間互證身份,不會提及「翊」字,而是去其偏旁,以「羽」相代。
左鈞直自嘲般的一笑,將牙牌拍回他手中,話語涼到了骨子裡:「好,好一個常勝,原來連你也是騙我的。」
說罷,拽著長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快步走著,眼中湧起淚意。
彷彿這一條路,越走越是孤獨,便向永寂。
袖子突然一緊。
「姐姐?」
聲音惶然而又無辜,正好似訓誡長生之後,長生那惶恐不安的嗚嗚聲。胸口頓生痠軟,卻馬上狠掐了自己一下。次次上當,焉能次次不知警醒!
心上起火,狠勁甩開。
手腕卻又被握住。
「姐姐,我沒有騙你!」
她用力抽手,那握著她細腕的手卻像鐵石一般,既未掐得她疼,又讓她萬萬脫離不開來。左鈞直氣極,反身蠻橫地推了他一把,他背撞在身後的石牆上,悶哼了一聲,臉色頓時煞白,額上沁出細密汗珠,竟像是有一瞬間喘不過氣來。
饒是左鈞直尚怒火中燒,見到他這幅模樣,也是大大吃了一驚,顫聲問道:「常勝……你怎麼了?」
他仍是握著她的手腕未放,彷彿一放,她就會走了似的。
緩了幾口氣,他方道:「姐姐,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
左鈞直紅著眼咬唇看著他,只見他模樣清秀如畫,眼神淨湛無雜,沒有一絲一毫她看不透的東西。「四年前姐姐從文淵閣裡走了,給我留了藥,我便總覺得,姐姐還會再回來。那兩年裡,我天天晚上都會去文淵閣。」
「皇上早早便有除掉韓奉的打算,我也是這計畫的一部分。那天韓三小姐邀鸞郡主去府上做客,我扮了小黃門隨同。晚上回來已經很晚,便直接去了文淵閣,沒想到真的又見到了姐姐你。皇上刁難姐姐,我也沒想別的,就那樣闖了進去。後來的事情,姐姐都知道了。」
他喘了一下,輕輕放下她手,黯然道:「我對姐姐,並未說過一句假話。」
左鈞直喉中哽得發疼,「你是沒說假話,可是你也瞞了我許多。——韓奉府中,地下,是不是你?」
他凝眉,慢慢道:「倘是我說是,你是不是就不願意理我了?」
左鈞直哽咽道:「你要是騙我,我肯定不理你。」
常勝默然垂首,良久,點了一下頭。
左鈞直後退了一步,咬牙道:「常勝,你還說沒騙我,你騙得我好苦!」
常勝只道左鈞直又要抽身離開,霍地起身緊緊抱住她,又急又快地說:「當時那般凶險,我哪敢多言!我怕打草驚蛇,誤了皇上大事,便用扶桑人的化屍水將庫中守衛屍身化去。那等殘忍,我不想讓姐姐看到……姐姐,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只是不要不理我……」說到後面,已近央求,像是個無助的孩童。
左鈞直的心中其實早已經軟了。他捨命救她。他與她,倒是心有靈犀,知道利用韓奉和扶桑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來掩護自己。自己那天能從雪齋手下逃過一劫,又何嘗不是他的緣故?
也罷,就算他是皇帝派來的人,他對自己也是真的好。更何況自己光明磊落,皇帝要監視,那便監視罷。
長嘆了口氣,問道:「對我為什麼這麼好?」
常勝覺察出她的語氣軟了些,鬆開手,看著她的眼睛認認真真道:「我初來京中,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姐姐是第一個對我好的。」
左鈞直心中又是一嘆,這孩子,約莫和她一樣,又是一個只要覺得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死心塌地的人啊。
「姐姐……還怪我麼?」他怯怯然的,試探著問道。
左鈞直搖搖頭,「不怪了。」
「真的?」他掩藏不住語調中的欣喜,卻又想要更多的確信。
左鈞直笑了下,「真的。」
常勝看著她,眼底的笑意一點一點明朗起來,忽的將她攔腰一抱,舉起來轉了個圈兒。左鈞直驚得使勁兒按著他的雙肩,急道:「快放開我!難道就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
常勝無辜道:「可你是姐姐啊!」不情願地將她放了下來。輕拿輕放,彷彿舉著她絲毫不費力氣,剛才那點虛弱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以往左鈞直只把他視作一個孩子,又是個小太監,這般嬉鬧親密自然是渾不在意,但此時不同往日。常勝抱著她的腰,她竟莫名有些臉紅,暗罵自己心思不正。常勝仍當她是姐姐,自己卻想著男女之情,反是她多想了。
常勝含笑道:「姐姐,你臉紅的模樣真好看。」
從小到大,還是第一回有人說她好看。左鈞直心底蜜了一蜜,卻板起臉道:「和誰學得這麼油嘴滑舌!饅頭吃完!」
春城無處不飛花。
一路上桃紅李白,綠柳細如絲,暖柔春風裡花香瀰漫,熏得人都醉了。
左鈞直大嘆不該昏昏沉沉睡那麼久,錯過了大好春光,長生卻四下里盯著其他的狗兒,春意蕩漾,媚眼紛飛。
唔,長生的春天也來了呢……
唔,一樹梨花壓海棠……
左鈞直黑著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尷尬地別過臉站到一邊。
常勝佯驚道:「啊呀,那隻狗兒不見了!」
左鈞直一把將他拽過來,憤然道:「要有道德!」
兩個人並一隻大狗蹓蹓達達到了湧金口。依舊是熱鬧非凡,剃頭的、鬻畫賣字的、補鍋的、吹糖人的、玩雜技的、耍猴的、卜卦算命的、弈棋殘局求解的、當街乞討的……千奇百怪、僧道雜集。
又見青幌招展的泰豐源。
算下來已經四年沒回來過了,左鈞直想起最後一次在泰豐源說書,被捕,心中五味陳雜,潮水般一陣陣翻湧起來。
自己那個心愛的書匣兒,丟在了這裡,也不知道後來去哪兒了,怕是被當時亂糟糟的人潮給踩碎了罷。
看著常勝有些口乾的模樣兒,左鈞直道:「走,咱進去喝碗茶!」
長生自然也跟了進去。
雖不似她在的時候那般人山人海,樓上樓下的茶客卻也不少。只是樓上的雅間撤去,俱換作了普通茶座,看來何老闆是不大敢再做貴人的生意了。書場上一如原樣,一桌,一扇,一驚堂木,一個山羊鬍子的灰袍說書人抑揚頓挫,講得正酣暢。
找了張空桌子,左鈞直和常勝面對面各坐了一邊。
長生躊躇了一下。
常勝摸出一錠銀子,「老闆,熟牛肉有麼?來五斤!」
彌勒佛似的老闆老何忙不迭地跑過來,笑得十分誇張:「有!馬上!」轉身向小二喊道:「熟牛肉五斤!送大碗茶兩碗——」
長生方得狗嬌娘,又有大肉吃,毫不猶豫地坐到了常勝身邊。黑臉兒舒暢得意,蓬鬆大尾巴在常勝身上拂來拂去。
左鈞直哼道:「大尾巴狼。沒良心!也不看是誰把你抱回來的!」
長生吐出舌頭,哈哈兩聲,屁股卻不挪窩兒。
大碗茶奉上,左鈞直抿了兩口,老味兒頓時勾起更多回憶來。這時清清楚楚聽見場上說書人一拍驚堂木,拿腔拿調道:
「……所謂自古英雄出少年,卻說那括羽,十四五年紀,生得是濃眉大眼、英武昂藏,端的是威風凜凜、一表人才!……」
常勝剛含在口中的一口茶撲地噴了一地。
左鈞直擔憂問道:「你怎麼了?」
「呃……茶好苦……」
左鈞直又喝了口,奇道:「一點都不苦啊?」
「可能是……沒喝慣。」常勝放下茶碗,懇求道:「姐姐,要不咱們換一家?」
左鈞直笑道:「定是你在宮裡貢茶喝多了。這裡也有好茶,給你單點就是。我聽著那說書先生像是在講韓奉謀反被刺的事兒,恰好想聽一聽呢。」
「……還不如聽我給你講……」
左鈞直啐了聲,「呸!剛才路上聽了你說了些,明明是說書人好幾個章回才說得清楚的事兒,偏生你一兩句話輕描淡寫就帶過了。」說著就要給他點上好茶葉,常勝鬱鬱,叫了壺白水來慢斟細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