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殺氣剎那間隱於無形,一雙眼眸卻愈發烏黑湛亮,亮得直指人心。
「你認識他?」
左鈞直心虛地避開他的眼神,弱弱道:「怎可能。」
本以為他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心中飛快編起各種理由,常勝卻只是深深盯了她一會兒,沒有再問。
將她放在床榻上,他拉著她的棉褲褲管兒,用力一撕,嗤啦一聲開到膝蓋,露出雪白的棉絮和小腿來,夜色下似乎是散著瑩瑩的光。
左鈞直大怒:「本來洗洗補補還可以穿!」
常勝捻亮了燈,移到近前,一點一點剝去她後腿上被血黏住的棉布,頭也不抬,道:「給你買新的。」
左鈞直嗤道:「常大人真有錢。」
常勝瞟了她一眼,「你才是大人,你六品,卑職沒品。」
他說得一本正經,卻逗得左鈞直吃吃笑開。他出去採水,左鈞直望著他清蕭挺秀如雪中竹的背影,又想起劉徽來。自上一次見過他後,就再也沒了他的消息。她也拐彎抹角問過常勝,常勝只曉得他有段時間在北境,後來又不知去向。
這老僕來殺她,劉徽到底知不知道?抑或,根本就是劉徽派來的……
劉徽知道自己在為明嚴造佛郎機火炮了麼?
他若是知道,定會恨她。
可是她怎能去向他解釋,這批大炮只會用於威懾,倘是明嚴真拿了它們去屠殺關外軍民,她稍稍動些手腳,便能讓它們變成一堆無用的破銅爛鐵?
她到底是天朝子民。她不能見到北齊的鐵蹄再一次踏破好不容易彌合起來的疆域,然後又是百餘年的戰火不熄。
可她也萬萬見不得劉徽受到半點的傷害。
天知道她夾在中間有幾多苦楚。
腿上的傷仍是疼得鑽心,卻讓她愈發清醒,苦澀滋味在心頭氾濫成潮。
她是自作自受。
常勝端進來一大銅盆的雪,放在爐上,不一會兒便沸騰了。
左鈞直望著窗外幽藍的天,強打精神笑道:「煮雪問茶味,當風看雁行。真是好韻致。」
常勝置若罔聞,往熱水裡又沃了些雪,試了水溫,扯了乾淨巾子並盆端了過來。
左鈞直看著他涼涼的眉眼兒,仍是極秀美,卻換了迫人的氣勢。不由得嘆道:「當初讓你扮這模樣兒你只說不會了,今個兒怎的又這樣來壓我?」
他瞪了她一眼:「翻過去!」
她這個傷處不大好弄。傷在腿肚上,自己料理著彆扭。常勝給她清理,她要麼得側著,要麼得趴著。她畢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在別的男子面前,這兩個姿勢都令她覺得萬分不自在。
可他倒是說得輕巧。反正吃虧的又不是他……
左鈞直一拍床鋪,怒道:「蹬鼻子上臉了你!」
常勝不同她一般見識,行勝於言,伸手握住她的小腿稍稍抬起。左鈞直大窘,忙叫道:「我翻,我翻!」
他手握處忽生熾燙,令她心跳面熱。當年在南洋,常年炎熱,當地女子習慣著短裙,她也於是覺得露個小腿沒什麼。可這樣被拿著,她還是覺得羞不可抑。
趴在厚厚被縟上,擰過半截身子回頭看他。
唉,真漂亮。
墨筆描過一般的眉鋒,修長過眼。鼻樑挺直,唇角緊抿。麻衣相法中說這種模樣的人大多性子倔硬剛強,與這小子還真是相合……再長大些,不知要禍害多少懷春少女呢……
他低著頭,神情專注,手下極輕。溫熱軟巾蘸去乾涸的血跡,清理創口時更是細緻柔和。左鈞直竟不覺得疼。上了清清涼涼的金創藥,又用白紗敷住,纏上繃帶。他纏得不輕不重,力道和鬆緊正好,倒像是熟能生巧。想想他身為翊衛,修習得如今上乘功夫定是付出了不少血汗……左鈞直看得出神,冷不防常勝抬頭道:「姐姐發什麼呆呢?」
左鈞直臉上紅了一紅,期期艾艾道:「我……我在想,你將來會娶個怎樣的老婆。」
「你這樣的。」
「!」
左鈞直熱血沖腦,他說得這般自然而且不假思索,收拾起藥匣和水盆就走一邊兒去了,獨留著她悶在床上糾結。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她這樣的……她?還是別的像她的女人?……呸呸呸,她瞎想些什麼,這不是自作多情麼!轉而又想,常勝除了有時候太無賴了些,還真是個宜家宜室萬里挑一的好孩子啊。雖然是個小翊衛,可她絞盡腦汁想來想去,竟是覺得京中的那些個大小姐們都配不上他……一想到將來他會娶個驕橫跋扈的大家閨秀或者溫柔似水的小家碧玉,她都覺得萬分的受不了。那時候他定是寵別人去了,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黏著她……這般想著,竟然覺得難過又悵惘……她胡思亂想,千思萬緒,腦子裡漸漸糊成一鍋亂漿,迷迷濛濛就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這樣兒的天底下自然就一個,還能有誰……」然而她這一夜折騰,費心費神,也沒聽太真切,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第一批佛郎機火炮一共造了三十二座。
在直沽,左鈞直親眼見到了內庫的神秘和強大。她亦是愈發覺得,雲中君是個異人。
據內庫的人說,如今的內庫,已經和當年的北極會堂所營事業大大不同,皆是因為雲中君在二十多年前,將北極會堂旗下的絲織、茶葉、瓷器、器具、馬場……等諸多商行店舖一家不留地賣了出去,所得銀錢,全數贊作女帝軍資。
而如今,內庫悄無聲息隱匿於國庫之後,掌握著數個當年留存下來、與國家命脈息息相關的行業:軍火、軍械、礦冶、車船建造、水陸運輸等等。
地理志記載,直沽本是一片巨大無垠的荒郊灘塗。因為土地貧瘠多鹽,鳥獸不至,寸草不生,方圓百里幾無人煙。
左鈞直去時,卻見到漠漠平原之上,蒼茫風煙之間,巍巍然矗立著一座偌大城池,守軍林立,固若金湯。
城中俱是座座高大工廠。
烏金般的煤炭、礦石自水關一船船地運入,直達煉爐,傾斜如洪 中大火暴烈、火色通紅,焰高數丈,夜夜不熄。左鈞直站在幾丈之外,仍覺得炎焰襲人,不可直視。而另一端,熔化的礦液緩緩流入鐵渠,火山熔岩一般赤紅,偶有飛蟲迎光撲來,半空中即化作焦炭齏粉。
一個爐場中,光司爐的就有二三百餘人,掘鐵、燒炭的又各有三百餘人,一個個打著赤膊,身材精壯如牛,烈焰之側揮汗如雨。左鈞直從沒見過這般巨大的工廠,只覺得大開眼界,驚嘆不已。馬西泰亦是大為感慨,說本以為天朝冶煉之術不如西洋,沒想到內庫已有如此水準。
左鈞直道:「其實在百餘年前,天朝人煉鐵,並不得其道。人皆信鐵於五行屬水,名曰黑金,乃太陰之精所成,其神乃女子。傳說有一個姓林的婦人,丈夫欠了官鐵,便投身爐中,以出多鐵。所以早先煉鐵者往往於爐中投入女囚,現在雖早已不行此殘暴之事,但開爐時仍要祭祀湧鐵夫人。」
馬西泰咋舌道:「你們天朝,真是奇葩。」
大炮大功告成之日,明嚴到了直沽,親自察看佛郎機火炮之威力。
造炮一事,全由內庫軍火司操持,自始自終,不曾讓朝中其他官員知曉。明嚴這次來,除了林玖和隨身翊衛,也並未帶其他人。大炮演示發射時,左鈞直瞧見常勝隨在明嚴身側,不由得開心。一別兩三個月不見,竟是十分地想念他。大約是因為暗衛轉為明衛的緣故,穿著打扮雖不張揚,卻都透著皇家貴氣,愈發襯得他明潤若玉,風姿秀朗。常勝趁眾人不注意時,向她眨眨眼睛,做了個鬼臉兒,逗得她掩口而笑。
佛郎機火炮威力果然不凡。單炮淨重千餘斤,炮分母子,聲出如雷,勢大力沉,所擊之城牆、戰車、掩體,無不粉身碎骨。每一母炮之中,備有十數個子炮,每子炮中五百枚鉛彈,接連發射,輪流替換,加之西洋的瞄準鏡,一門佛郎機大炮抵得上百門老式火炮。裝備於關隘垛口,雖千軍萬馬難以靠近。
這一場演習十分圓滿,馬西泰、左鈞直、內庫工匠、冶煉工人等所有相關人等俱得重賞。近一年心血所聚,終告大成。左鈞直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渾身輕鬆舒坦。
夜中,明嚴駐歇於城中行宮,預備次日返京,恩准左鈞直、馬西泰乘坐御船一同返回。
這一夜左鈞直興奮不已,打點完行裝已是亥時,卻還是輾轉難眠。
折騰了半晌,將將入睡時,忽聽見外面一聲聲迭起的呼喝:「——行宮起火!——有刺客!」
左鈞直心中咯登一聲,披衣而起,只見窗外行宮方向,果然火光大起,映紅了半邊天空。待出門去看,門口竟有黑衣翊衛守候!翊衛攔著左鈞直道:「指揮使有命,左大人乃軍機要害之人,不得出門一步,以免遭遇不測!」
左鈞直聞見那辟啪爆裂之聲愈來愈大,火焰一突突直衝蒼穹,不由得急道:「是怎麼回事?皇上是否安好?」
翊衛道:「左大人放心,皇上身邊自有林指揮使和括羽大人護駕,城中守軍也已調度而來,不會有大事。」
左鈞直聽他這般說,才稍稍放心了些。又想到原來括羽也來了,卻不知是哪一位,自己全在看常勝了,竟然沒有注意到那個聲名赫赫的——括羽大人。
可這行刺的又是誰?莫不是劉徽……左鈞直心中煩亂,在房中走來走去,再也無法入眠。
高牆之外一街的軍靴聲亂,刀劍鏗鏘,驚破岑寂夜色。天邊殘月也似受了驚嚇,隱入薄紗般的流雲裡。
忽聽得轟然一聲震天炮響,閃電一般照亮黑沉夜空,左鈞直鼓膜發疼,下意識地堵住耳朵。然而又是接二連三的巨響,窗櫺都被振下蓬蓬的灰塵來。天邊遽閃的雪亮明光,天崩地裂一般令左鈞直心驚膽寒。
然而令她更是心悸的是,這爆炸聲,一共是三十二下。
「火炮被毀了!」
「全被炸了!」
「快去炮場救人!」
……
街道上的步伐一下子凌亂無章起來,初時俱是奔向行宮,這時彷彿四面楚歌,令人失卻了方向。
左鈞直心底忽的冰涼,卻不是因為一載心血毀於一旦。
聲東擊西,刺殺皇帝,實際是要引開注意,再毀三十二門佛郎機火炮。
是北齊人無疑。
恐怕真的是劉徽來了。
現下城中一片混亂,他勢必會趁此時機去刺殺明嚴啊,只怕他現在,已經在行宮中與括羽和翊衛等激戰起來了……還有常勝……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鐵鍋中的魚片,翻來覆去兩邊兒地燙油煎炸,透心兒地焦脆。
呼嘯的夜風中帶了鹽粒,風沙般硌臉。天地蒼茫,彷彿混沌初生。
相比於南宮門的守衛重重,火把如海,北宮門竟是空無一人,靜寂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萬千髮絲在夜風中飄舞揚卷,紫色袍帶獵獵飛展,妖冶面容似笑又非笑,似夜色中的一抹詭異幽曇。
「劉郎啊劉郎,早知北門是這個樣子,你怎的要讓我去南門放火?」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箭似流星,迎面襲來,女獻側頭避過,仍被箭尾雕翎在面頰擦出細細一道血痕。
女獻男生女相,最是惜容,撫面大怒,尖聲叫道:「臭小子,當時受我一掌,怎的還沒死!」
北宮門高牆之上,迎風立著一名黑衣少年。臂護革拾,指載棘抉,弓開滿月,弦滿白羽,一雙銳目夜色中熠熠閃光。
但聞霹靂一聲弦驚,密矢如雨,大網一般罩向女獻。女獻咒罵一聲,手中細長銀刃旋起一片白光,將飛箭紛紛削落在地。誰知那少年竟留有一支後箭在弦,女獻銀刃稍露一隙,那箭便勢如閃電,直直插入女獻左目!
女獻大叫一聲,向後倒去,被後面疾來一人飛身接住,運力向後一拋:「走!」
女獻忍痛叫道:「這小子就是括羽,箭法極好,你小心些!」咬著牙揮刃斬斷箭桿,起縱間已然消失不見。
箭法高超之人,大多目力超常。來人雖然面蒙黑巾,只露出一雙戾氣森然的眼睛,月色角燈之下,括羽一眼瞥見那人數根手指根部膚色似乎偏淺。一念倏轉,箭偏半寸,激飛而出。
箭鏑麗錐棱分三刃,鋒利無雙,奇快無比。棱刃緊擦來人鬢角而過,面巾飄落,目泛桃花,萬千風流,果然是劉徽。
括羽微怔,劉徽已經掠上宮牆,劍轉寒鋒,劍氣如虹。括羽疾疾後退,收弓於背,雙臂一振,兩柄利刃握於手中。短兵相接,火花四濺,虎嘯龍吟。括羽被震得虎口發麻,滑出三步之外,足下狹窄青磚被刻出深深印痕。長劍水色空明,寒光反射在括羽臉上,相映生色。括羽雙刃死死卡住距離脖頸只有三寸的劍刃,足出凌厲,和劉徽一鬥便是百十個回合。
行宮宮牆不似皇宮那麼厚,牆寬僅容一人 外是護宮河渠,牆內便是丈餘的鐵蒺藜,一紮上必是渾身穿孔,非血肉模糊不得脫身。
劉徽幾番欲脫身入宮,卻被括羽死死拖住。目中凶光乍現,撤劍變掌,影幻千疊,難分虛實。瞅見括羽步法現出一個破綻,發足猛掃,將括羽踢落牆內。那知括羽極頑強,手中一柄利刃扎入牆壁,竟又借力翻身而起!劉徽挺劍再刺,透肩而過。括羽目中驟現痛色,卻仍是一聲未哼,攔腰死死抱住劉徽,同他齊齊翻落入護宮河中。
雖已是夏始春余,深夜河水仍是涼得激人。劉徽一入水中,便覺得一股力量將他死死下拽,心中大叫不妙。
他雖會水,到底是北地人,水性哪裡比得過自小在南越水鄉長大的括羽!
方一嗆水之際,便覺得長劍脫了手,他循著括羽施力的方向運掌而去,對方卻如泥鰍一般,半點沾不上,反而還被順著水流不知道被拖出了多遠去,入了漆黑一片的地底水道。
然而括羽竟似沒打算溺死他,每泅過一段,便放他出水面透一口氣。如此反覆,劉徽心中惱恨焦急,無奈在幽暗湍流中,一身本事半點施展不開,只算計著重見天日時置括羽於死地。
忽
的眼前有稀薄光亮,但聽見「軋軋」之聲,身後被括羽一推,穿過了一道閘門。劉徽甫得自由,猛然反撲,身前卻被一道鐵閘門攔住。隔著柵欄,見到括羽立在激流之中。回頭一看,外面竟已是直沽城外,霧色漠漠,大河滔滔。
原來這竟是一道水關。
想來四面城門均已戍衛重兵,他修為再高,也是甕中之鱉。不走這水關,他定是無法全身而退。思及此處,劉徽不由得狠一咬牙。
括羽手一揚,他的長劍穿過鐵柵飛了出來。劉徽伸手接住,冷冷道:「為何不殺我?」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今日不殺,他日必悔。」
「只要我在一日,你休想靠近皇上一步。」
劉徽不再言語,返身便走。卻聽括羽在閘門之後道:「我不知你是什麼人,但姐姐待你那般好,你為何要派人殺她?」
劉徽一怔,道:「我從未派過什麼人殺她。」
鮮血從括羽身上無聲息地淌落下來,在暗河水中瞬間化開,不見絲毫殷紅。那一身的蒼黑綽影,不沾半點水滴,卻也不透半點血色。他定定看了劉徽一會兒,回身潛入水中,逆流而上。
行宮之中,排排明燭照亮整個宮室。寬大的桌案上,明嚴的一副山骸防圖將將繪畢。
案前,括羽黑髮微濕,單膝跪地。
「何人行刺?」
「稟陛下,乃是女獻。被臣射瞎一眼後遁逃。臣恐陛下有危,便未久追。」
「受傷了?」
「小傷,無礙。」
明嚴換了硃筆,一一點上要害營寨,眉頭微鎖,語氣中頗有不滿:「兩次敗在同一個人手裡,你從不會如此。」
括羽低頭垂目:「是臣大意了。臣自會思過七日。」
「下去吧。北齊蠻子竟然不惜派出死士以身毀炮,在朕的意料之外。東北戰期將至,傳信讓葉輕嚴加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