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曰明明德

  左鈞直茫然地四面望瞭望。深秋涼風一陣一陣地刮過來,她緊了緊身上的毛氅,微微有些等得不耐了。

  大約因為去年是個暖冬,今年的天氣格外的冷。雖方十月,已經像入了冬一般。

  只是這御花園中,各種不知名的灌木仍然蒼綠蓊鬱,各色菊花、木芙蓉、秋海棠、寒蘭等花朵傲然吐豔,不輸春日的萬紫千紅。

  莫名突然被從職方司召來這個地方,來了卻也不見半個人影,左鈞直頗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那些半人高的灌木枝葉簌簌晃了起來,左鈞直心道這御花園中還養了什麼兔子之類的小獸不成,便見一團黃燦燦的小毛球滾了出來,身上巴了好些斷枝和草葉,一瞅著她,嗖地躥進了她的毛氅,扒拉起她的官袍,抱著她的腿蹭地爬了上去,末了還不忘從裡邊兒把她的官袍拉扯整齊。

  左鈞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地跺了一下腿,娘□,是西洋書上畫的樹袋熊嗎?抱得這麼緊!

  正待撩了袍子把那小毛球剝下來,卻見前面匆匆忙忙跑過來幾個太監和宮女,焦急萬分問道:「這位大人,有見到小殿下嗎?」

  左鈞直道:「有……啊!」

  大腿被掐了一把!

  左鈞直識相地隨便伸手一指:「往那邊跑去了!」

  剛剛被掐的地方被獎賞般地揉了一揉。

  左鈞直心中直冒火星兒。

  太監和宮女們又巴巴地向她指的方向奔了過去。

  「咚!」

  小毛球掉下地,從她官袍下面爬了出來。

  左鈞直看著那小毛球灰頭土臉的模樣兒,還一臉得瑟的笑意,臉都綠了。

  早聽說明德太子不是一般的皮,可這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皮啊!

  他爹她娘,他爺爺他奶奶,何曾聽說過是這等脾性的!據說他爹一生下來就是不哭不笑,不說不鬧,不跑不跳,好幾年女帝都是憂心忡忡,以為生了個痴呆兒子……感情是都積給他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會兒,小毛球非常有太子氣概地一手叉起小肥腰,一手高高指著她的鼻子說:「你叫左鈞直!本太子認得!」

  左鈞直頗感欣慰。

  她生得這模樣委實一般,別說放在人堆裡完全不起眼,便是和別人打過照面,別人也很容易一轉身便忘了她的樣子。所以,至今還有不少官員見了她,首先是發一下愣,然後訥訥地說「咳……你是……」或者是「哎……」

  這位明德太子應該是在咸池見過她。能令太子印象深刻,她左鈞直甚感榮幸啊。

  「咳咳,太子殿下好記性!」

  這話本也說得相當沒體統,但是小毛球準確地判斷出這是一句對他的讚揚,十分滿意,慷慨大方道:「你剛才幫了我,我賞你不用叫我太子殿下!」

  左鈞直覺得這小毛球甚是好玩,「不用叫他太子殿下」,這事兒也是可以用來打賞的?瞧著四下里沒人,便有心逗他一逗:「那我該叫什麼?」

  小毛球很認真地想了想,道:「准你叫我明明德!」

  左鈞直哽了一下。「為什麼不是明德,而是明明德?」

  「德」字就算了,皇帝已經詔諭天下無需避諱。只是還連著兩個「明」字,這也忒……忒拿她的腦袋當兒戲了。

  小毛球振振有詞:「我姓明,封號明德太子,所以當然大名是叫明明德啦。明是姓,明德是名,那些人都不懂!」

  左鈞直扭過臉噗地笑了出來。這小蘿蔔丁還知道名啊姓啊號啊呢,文華殿的太子太師估計攢了一肚子的血吧?

  心中竊笑,左鈞直毀人不倦地豎起大拇指:「我懂我懂,明明德,好名字啊!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太子殿下真是好學問!」

  小毛球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忽然栽栽地跑過來緊緊抱住她的小腿,感激涕零:「你真是本太子的知音!翰林院那幫老頭兒都說我亂講,父皇也說我不對!」

  知音?老頭兒?這些好的歹的詞兒都是誰教這小蘿蔔丁的?不過,反正他是太子,愛怎麼叫怎麼叫……哼。

  小毛球扯著她的袍底擦了把鼻涕,伸出兩隻肥短肥短的小胳膊:「抱!」

  左鈞直臉色黑了黑:「稟明明德太子殿下,臣不會抱孩子。」

  小毛球挑了挑兩條漂亮的小眉毛,不悅道:「本太子脖子疼!」

  唔,難為他一直費勁兒昂著頭同她說話。

  左鈞直皺皺眉,俯身兩手穿過他腋下,像提小時候的長生一樣把他提了起來。

  小毛球嗷嗷掙扎:「不是這樣抱的!」

  一通手忙腳亂地糾正姿勢中,小毛球不小心一隻手按上了她的胸……

  「哇!」

  小毛球兩隻小鳳眼亮閃閃地,瞪得溜圓。

  「你是姐姐……」

  左鈞直慌忙一手兜著他的小屁股,一指抵上嘴唇,「噓……」

  事已至此,她選擇了妥協:「好明明德,乖明明德,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小毛球一聽見「秘密」二字,異常興奮,在她懷裡手舞腳蹈道:「我知道我知道。要是讓別人知道你是姐姐,就會被搶去給別人做媽媽。」

  這是什麼歪理……左鈞直費力想了想這句話的含義,終於還是放棄了。但是……姐姐……這個稱呼好像有問題啊。唔,不管怎麼樣,這小蘿蔔丁能封住口就行。想到這裡,她眉開眼笑:「乖……真聰明!」

  小毛球見她笑了,歡歡喜喜湊過頭去在她臉上「吧唧」一聲,響亮地親了一口。

  !

  這這這!

  「咳咳!」「咳咳!」

  一片老少中青的咳嗽聲響起,左鈞直顧不得被小毛球塗了一臉的口水,又驚詫又尷尬地轉過頭去——

  爹爹□……

  明嚴冷著一張臉站在那裡,後面恭謹樹了一排的內閣和兵部大臣。

  悲情啊,只能唾面自乾了!

  左鈞直膝蓋一彎跪下地去,把小毛球端端正正地祭在身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毛球一落地,蹬蹬蹬地扭著小屁股跑過去抱住明嚴:「父皇父皇,這個左鈞直賞給兒臣好不好?」

  左鈞直覺得被這秋末冬初的寒風吹得一頭一臉的凌亂,跪在地上,如芒刺在背,根本不敢抬起頭來看那些閣臣和皇帝的表情。

  明嚴彎腰將小毛球抱了起來,伸指抹乾淨小臉上的泥灰,道:「左鈞直是朕的臣子,怎麼能賞給你呢?」

  左鈞直鬆了口氣,吾皇英明。

  小毛球看看地上的左鈞直,又看看明嚴,對著手指癟著小嘴可憐兮兮道:「兒臣、兒臣都沒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些太監和宮女一點都不好玩……括羽叔叔又走掉了……兒臣……兒臣……」一雙小鳳眼潤潤的盈滿水澤,將泣未泣,萬分的惹人憐愛。彷彿不答應他的要求,便是天大的罪過。

  左鈞直暗叫不妙,這小蘿蔔丁很懂不能和他皇帝老子硬來啊,可這招以退為進,可比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厲害了不知多少。

  明嚴鳳眸明亮而犀利,將小毛球看得一點一點地低了頭,終於是兩隻肥肥白白的小爪子抓住明嚴肩上的龍袍,委委屈屈地埋下頭去。

  「皇上!」

  明嚴身後的閣官嘩啦啦全跪了下了去。「參見皇后娘娘!」

  左鈞直只覺得身邊麗裾翩飛,似百花錦簇、百鳥朝鳳。杏色緞舄過處,輕塵生香。

  明德奶聲奶氣叫了聲「母后」,便聞得窸窸窣窣的聲音,當是沈慈將明德抱了過去。

  明嚴柔聲道:「你又有了身孕,不可走得這般急。」

  沈慈嘆了聲:「方才嬤嬤們跑來說德兒又丟了,我心急,就……」

  明嚴道:「母皇過些日子便會回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沈慈低低道:「皇上國事纏身,這些,都是臣妾的份內事……」

  後面的話低至難聞。又喁喁低語了一兩句,沈慈便抱著明德告退了。

  皇后深居後宮,外臣甚少得見。左鈞直也不過是在正旦大朝會之類的慶典上遠遠見過沈慈,這般近距離地接觸,聽見帝后二人交談,還是頭一次。

  人說帝后二人相敬如賓,看來所言非虛。而明嚴這麼多年來未置妃嬪,也確乎難得。

  只是左鈞直卻覺得,這一對天成佳偶,彼此客氣到這份上,未必有對門賣豆腐的那一對夫妻過得快活。

  原來在御花園有一場蟹宴。

  十月,湖蟹河蟹與稻梁俱肥,正是吃蟹的好時節。這一場蟹宴,用的都是揚州新獻的貢蟹,只只大如瓷盤,紫螯如拳。

  八角亭榭四面圍上遮風黃幔,紅泥火爐融融生暖,熏著海棠花氣、黃酒醇芳,未飲而已醉。琥珀般的鎮江香醋盛以白玉小碟,薑絲、蒜末切得精細,香氣撲鼻。鮮活貢蟹洗淨了,用蒲色蒸熟,紅黃澄亮,誘人無比。揭開臍蓋,裡面膏膩堆積,玉脂珀屑一般甘腴肥美。人人面前,白銀精製的叉、刮、針、鉗等「蟹八件」一字兒排開。好些個閣臣都是吃蟹的高手,吃完蟹肉,剔出胸骨,八路完整絕似蝴蝶。

  左鈞直初時十分忐忑。與宴官員的階品和年紀,差不多都要好幾個她才抵得上……

  但是幾隻螃蟹吃下來,她也算是明白而且坦然了。

  她得去趟關外。

  自入夏以來,天軍漸漸化被動為主動,扭轉了過去一蹶不振的頹勢。個中原因,一方面是京軍和東北邊境守備軍逐漸磨合為一體,夏侯乙舊部與葉輕為首的新晉將領之間的矛盾慢慢化解。另一方面,便不得不又提到括羽。

  這括羽是個奇人。

  赴戰不過半年,已經有無數故事隨著一封封軍報傳回京城,為朝野上下所津津樂道。

  他抵達葉輕部隊的時候,兵部關於他的軍帖還沒到。可他是拖著女真呵不哈部一支突襲小隊的二十四顆人頭進的軍營,一身煞氣衝天,竟是無人敢攔。

  僅此一戰,朝中此前那些說他不過是個銀樣鑞槍頭的人一個個都默默地閉了嘴。

  邊軍之中,功賞牌分奇功、頭功、常功三等,凡挺身突陣斬將搴旗者,予奇功,升職三級、賞銀二十兩;生擒敵兵、捉敵奸細或斬殺頭領者,予頭功,升職二級、賞銀十兩;斬敵首級者,予常功,升職一級,賞銀五兩。雖無前功,勇猛作戰被傷者,予齊力,賞銀有差。

  括羽每戰必為前鋒,凶悍無比,殺將無數,所立軍功,足夠他升至上將軍都不止。

  據說攻打開原城時,括羽城下叫陣,女真大將都烈在城上輕蔑道:「天軍無將邪?令此白面黃口小兒郎出戰!」

  括羽拈弓搭箭,大聲喝道:「射汝盔纓!」

  都烈量那距離甚遠,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孰料括羽一箭射去,都烈盔頂紅纓應聲而斷。

  都烈大驚失色,又聞括羽道:「射汝左目!」慌忙向右躲閃。凌空一箭勢如流星,正透他眉心。

  原來那一箭,瞄的本就是他右眼。

  括羽冷笑:「白面黃口小兒郎說的話,你也信!兒郎們!都烈已死,攻城!」

  開原城一役,天軍大獲全勝。自此,天軍在遼東站穩腳跟,將女真、北齊逼回遼河以北。

  女真北齊聯軍遼河失守,陣腳大亂,葉輕所率京軍卻愈戰愈勇。兩軍主力在鐵獅子口對峙一月,女真北齊聯軍提出各自退兵三十里,停戰和談。

  這和談,自然就需要朝廷出面。

  眼下關外極冷,哈氣成冰,土都凍結了起來。兩軍交戰之際,劍拔弩張,稍一不慎便會丟了性命。

  自然是沒什麼朝臣願意去做這個要命的差事。更何況和談這事兒,微妙得很,吃力又不討好。

  最終定下來去辦這事兒的,是兵部右侍郎和左鈞直等兵部一干人等。蕭從戎老了,年輕力壯的左右侍郎總歸是要去一個的。左鈞直呢,說起來也還是真非她去不可。職方司最大的官兒也就是郎中大老爺,下頭就是她。她又專司四夷歸化、深諳北境地理人情。北齊、女真也是夷族,所以這差事推來推去,終究是落到了她頭上。

  事實上,除了和談之外,還有一樁秘密要事——那就是得把私下奔去關外尋找括羽的鸞郡主給毫髮無傷地接回來。

  得知這事兒的時候,左鈞直心中重重一嘆。

  這鸞郡主,雖然刁蠻任性,可是對括羽,還真是一片痴情。

  可是早知今日要歷盡千辛萬苦去關外兩軍陣前找他,當初又何苦要逞一時之快,逼得括羽無法再在宮中立足,無奈投軍呢?

  人間事千回百轉,往往都是悔不當初。

  只是,鸞郡主的括羽,起碼還知道去哪裡找。

  她的常勝呢?天涯海角,他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