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伴君如虎

  左鈞直從後山冰湖回到營地,不由得大吃一驚。

  短短一轉身功夫,萬餘營帳消失一空,只剩下光禿禿的白草山梁。

  括羽在湖邊說「拔營」,竟是說拔就拔!十數萬大軍,宛如一體,肅然沉默,雷厲風行。

  可憐的二品朝官兵部侍郎大人帶著三五名小兵,靠在幾駕馬車邊上,就著馬背奮筆疾書。

  見著左鈞直過來,苦笑道:「走罷……唉……傷兵都退回了開原城,括羽和幾名大將帶著剩餘的十一萬主力軍不知道去了哪裡。咱只能硬著頭皮回去面聖了。」

  這一次出使可謂是無功而返。唯一的收穫便是將鸞郡主帶了回去,還是在括羽的幫助之下。

  上報皇上的信件被加急發回了京城。兵部侍郎一路滿心忐忑,皇帝的回應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欽點括羽代葉輕履職。另增調京軍十萬,全權授予括羽統領。

  此令一出,滿朝嘩然。

  這是把寶全數押在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上。

  就算他是羅晉的養子。

  就算他生在龍川戰火中、長在羅晉帥帳裡,從小讀的是兵書、玩的是陣法、練的是馬戰步戰。

  就算他悍猛無匹、箭法無雙、殺敵無數。

  那又如何?

  畢竟還未成年。雖然女帝舊日主將要麼退隱、要麼年邁身死,可是還有那麼多故部和新將,哪一個吃的鹽不比括羽吃的飯還多?哪裡輪得到他!

  朝中爭議紛紜,上書力抗者無數,皇帝卻一概鐵腕壓下。然後後面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讓這些持異議者啞口無言。

  左鈞直一行離去不久,北齊軍便大舉撲來。顯而易見括羽殺北齊使者的時候便料到了這一後果,撤離傷員、拔營轉移何其快也!北齊軍撲了一空,覓得天軍轉移的車轍,猛追而去。

  然而這恰是括羽的圈套。

  他將北齊使者高高掛於旗杆之上,既是要向軍士表明死戰到底的決心,亦是要挑撥起齊人的憤怒。

  當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北齊軍順著車轍追進一片山谷,才突然反應過來大事不妙。

  一抬頭時,漫山遍野,黑壓壓的,俱是天軍。

  那一剎靜寂得可怕。彷彿冷冷盯著獵物的群狼,沒有叫囂,沒有口號。所有人的臉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所有人眼中都是同一個信念。

  殺。

  報應來得尤其快。

  無名山谷一戰,殲滅齊軍三萬餘人,山口堵死,無有一人逃出生天。天軍傷兩千餘,無有亡者。

  一戰既捷,不動聲色,銜枚疾行,連夜撲往敵軍營地。

  營帳中,女真、北齊人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歡慶勝利。當那些殺紅了眼睛的天軍驀然出現在眼前時,只以為見了鬼,都忘了自己的刀劍放在何處。

  大勝。

  後來有人,大約是史官,問起北伐老兵那一戰時候的想法。

  「其實當時已經被凍得沒有了想法。只想搶一件衣服穿。」

  所謂哀兵必勝。所謂仇恨聚集人心。所謂無畏者無敵。

  此後,天軍一改此前大規模騎兵衝擊的套路,分兵數路,和最喜歡打游擊戰的女真軍玩起了流動戰術。

  括羽以生動的事實告訴了女真人和北齊人,打游擊,你們還真打不過老子這個南越蠻子。

  這期間,一身匪氣的括羽帶著五千精兵,神出鬼沒,極盡放火打劫之能事,成功地解決了天軍的穿衣吃飯問題。

  什麼?你說什麼?

  君子之戰?

  老子不懂!

  朝中,皇帝下令,舉國服喪三日,悼念五萬大軍英靈。皇帝親戴孝衣,率文武百官祭奠周星。

  與此同時,軍需官一應俱換,改由韋小鐘和莫飛飛一內一外,親自督辦軍需後勤。

  左鈞直回程路上,朝中邊關邸報雪片般飛來。她一次次地回想這一事的來龍去脈,竟然,從頭至尾,括羽都是對的。而且,只有他一人始終堅持了自己的想法。

  不和談。破釜沉舟,直搗黃龍。

  後來,朝廷求和,他妥協。五萬大軍葬身火海,天軍大傷元氣。

  他仍然堅持之前的判斷。

  不和談。破釜沉舟,直搗黃龍。

  他是對的。

  或許這件事上,皇帝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點括羽為將時,賓服四夷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

  如果說突破換將之後的磨合期、防守東北邊關,沉穩大氣的葉輕是最好的人選。

  那麼踏平關外、收復東北,敢問這天下,除了鐵血崢嶸的括羽,還能有誰更適合?

  左鈞直甫入郢京城門,便被數名翊衛攔住,不分青紅皂白塞進一輛馬車,直奔皇宮而去。

  惶恐之中被告知:小太子發瘧子了。

  發了好幾日,現下全靠雲中君的真氣護住心脈。饒是女帝、皇帝睥睨天下,現在竟也是束手無策。太醫院的人整日裡心驚膽寒,誰都知道小太子一口氣沒了,他們的腦袋也要落地了。

  同行的內侍看著她的目光混雜著不解、不屑和同情。病急亂投醫,找你這樣一個白白淨淨弱不禁風的兵部員外郎,又能有何用?太子喜歡你?現在可好,怕是要給太子陪葬了吧?

  小腹凸起的皇后沈慈一雙眼睛已經紅腫得快要睜不開,卻不許進明德寢殿的門。只因她有孕在身,絕不可被傳染。

  左鈞直低著頭,一路穿過無數道詫異目光,被引入了明德的寢殿。隱約掃到殿外有許多官員、道士、和尚、方士……看來明德真是病得重了。照皇帝和女帝平日的性子,絕不會隨意接近這些異人。

  殿中跪著十多名太醫,床邊坐著明嚴。

  明嚴一見她進來,嗖地起身,「左鈞直,你的馬是慢死的嗎?!」

  左鈞直臉皮抖了一抖,知道此時跟這個急火攻心的皇帝沒有半句話好說。行了禮,便走到明德的床邊。

  小臉發紅,呼吸急促,譫妄不止,小小身子一搐一搐的,彷彿隨時要驚厥過去。

  左鈞直握住明德發燙的小手,心中忽生痛意。雖然只見過一面,她卻是發自心底地喜歡這個聰明頑皮的小太子。

  她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俯□,在他耳邊輕輕喚道:「明明德……」

  小太子微掀了眼皮,似是明光一閃,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她卻辨得出他喚了她一聲「姐姐」。

  驟然心酸。

  「敢問太醫,給小殿下用了什麼藥?」

  明嚴冷眼掃過去,一名太醫戰戰兢兢答道:「治瘧疾寒熱,皆是用青蒿。」

  「現在要救小太子,可還有別的法子?」

  明嚴咬牙道:「若有別的法子,豈還會叫你來!」

  左鈞直深吸了口氣,道:「臣曾聽西洋傳教士說過,瘧疾在西洋亦曾盛行,曾有人食用一種名叫金雞納樹的樹皮,竟治好了這種頑疾。後來磨做藥粉,喚為金雞納霜。西洋傳教士四方傳教,隨身攜帶應急。馬西泰曾給過臣一些金雞納霜,不知皇上敢不敢讓小殿下服用。」

  明嚴問那太醫道:「你可曾聽說過?!」

  太醫直搖頭:「不曾!皇上,西洋人的藥,豈可亂用!臣看那些傳教士神神道道,但言上帝,哪裡懂得什麼岐黃之術!」其他太醫亦紛紛附和。

  明嚴暴怒道:「西洋人的藥不能吃!你們的藥又吃不好!朕的兒子命在旦夕,你們說朕該怎麼辦!」

  那群太醫跪伏在地,唯唯諾諾,不敢多出一言。

  明嚴氣得踢翻一張桌子,轉身來問左鈞直:「這金雞納霜,你可吃過?」

  左鈞直道:「不瞞皇上,金雞納霜一般人吃了會中毒,過則身亡。」

  「你拿太子的性命兒戲?!」

  左鈞直一叩到底:「臣不敢。但臣信這藥的效用。」

  她心中狂跳,卻說得篤定。她已經讀過了許多西洋醫書,心中多少有些底。既是百無一策,她便豁出去了。

  明嚴躁動不安地在殿中走了許久,終於是站定在左鈞直身前,狠聲道:「太子若是不得救,朕要你陪葬!」

  左鈞直俯首不語,忽然被明嚴一把拽了起來,鳳眸隱瀾,壓著嗓子切齒道:「陪葬還便宜了你,朕要你賠朕十個兒子!」

  太醫們俱不知何意,卻見左鈞直臉色登時煞白。

  後面幾日,左鈞直衣不解帶,寸步不離明德左右。她詢過了馬西泰,那藥亦被太醫拿去在其他瘧疾病人身上試用,均得好轉。然而明德畢竟是兩三歲的小孩,不比大人耐受。左鈞直將常人劑量減去大半,一丁點一丁點地餵服,日夜不眠地觀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功夫不負有心人。明德終是好轉了起來。當太醫把過脈,告知明嚴太子已經轉危為安時,左鈞直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雙眼一黑栽倒在地。

  這一次死裡逃生,明德仍是虛弱,卻變得極其依戀她。她稍離開他身邊,哪怕只是去方便一下,明德便開始哭鬧不止。無奈之下,左鈞直只得繼續留在明德殿中,再貼身照料他幾日。

  冬日天亮得晚。明德病中有些怕黑,房中四面均燃著明燈,床頭懸著柔和明珠。殿中溫暖如春。

  明德小小身軀蜷在左鈞直懷中,呼吸均勻,乖巧可愛,一隻手貼著左鈞直的脖頸,一隻手緊緊攥著她雪白裡衣的襟口,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左鈞直一隻胳膊露在外面,露出半截纖瘦玲瓏的小臂和手腕。細長手指撫在明德背上,似是拍著拍著他便睡著了。睡夢中舒展開來的眉眼清潤悠遠,淡色雙唇如異花初胎。青絲漫過脂背,削肩一抹香雪,潤澤如水色最飽滿的撞色美玉。

  大約誰也不會想到,平日裡那一身端肅官袍之後,那看似平凡無奇的容貌之下,春光乍洩處,竟是凡世難得一見的風流蘊藉。

  他執了明珠,緩緩照到近處。溫潤流光如水如霧,柔柔瀉落明黃床鋪上二人一身。

  她素淨容顏上是少女所特有的清澈純潔,抱著他的兒子,卻又隱透著母性的祥和。然而再多看得幾眼,分明又能從那眼角眉梢中,看出些許令人心馳神蕩的媚豔來。

  這等冰火不相容的東西,怎會匯聚在同一個人身上……

  不,他沒有看錯。七年之前,他便已經感覺到了。

  左鈞直半夢半醒間,只覺得眼前亮得有些難受,又有逼人的氣勢壓上身來。吃力地睜開眼,便見明晃晃的一片,張牙舞爪騰雲駕霧的九龍團補子正對眼前。

  一驚坐起,明德的爪子卻還掛在胸前衣襟上,鬆落裡衣險些被拉了下來。她慌忙剝開明德的手,攏了衣衫跪倒在床榻上。眼角瞟了一眼窗外,仍是濛濛未曉。

  明嚴穿成這樣,當是要去早朝的。早朝之前,怎麼又心血來潮地來看他兒子?明德終於開始活蹦亂跳了,她難得解了衣服和頭髮舒舒服服睡上一覺,他便這樣一聲不響地闖了進來,像是自己家似的……算了,這就是他的家。

  靜了半晌,也不見明嚴有何話語,她小心伸手去摸她的官服,試探道:「陛下,小殿下既是已經好轉,臣是不是可以……」

  「想走?」明嚴眉頭一凜,「先問問朕的兒子讓不讓。」

  左鈞直心中有些悲涼。怎麼……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她好歹是個讀書人,好歹是個有品有秩的朝官,現在怎麼就淪為一個小娃娃的保姆了呢?

  正悒悒間,聽見明嚴問道:「左鈞直,你多大了?」

  她小心翼翼道:「稟皇上,微臣過了年,就十九了。」

  「十九了啊……」他似是自言自語,頓了頓,指著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白羅青單道:「穿這個。」

  何時來的一套女裝?

  上衣下裙,十幅瀟湘水。瓔珞玉玦,明琅寸光。

  她不傻。

  這等制式,分明就是宮裙。能穿之人,不是皇親,便是妃嬪。

  這一穿上,再也別想脫下來。

  她萬分不解。

  明嚴為何要這麼做?

  無論他是存了什麼心,她都絕不可能答應的。

  飛快爬下床,冰涼的大理石地面硌得她只著了菲薄褲子的膝蓋生疼。

  「臣以六部朝臣之身,服此裙裝,於禮不合,有違朝綱。」

  明嚴掬起她一綹青絲挽在手指上,不無諷刺道:「一個女人,竟敢自稱六部朝臣,妄談禮制朝綱?」

  左鈞直僵持著,紋絲不動。

  「左鈞直,你身上穿的是官服,還是宮裙,都是朕一句話的事。朕想給你剝了就剝了,想讓你穿上就穿上。懂麼?」

  左鈞直身子微顫,仍是硬硬道:「臣不穿。」

  「你要抗旨?」

  左鈞直倔強仰起頭來,蒼白著臉色道:「臣雖食君祿,氣節不可移。」

  「好個剛直不移的左鈞直!」明嚴自幼說一不二,何曾被這般抵抗過,怒極而笑,「你在東瀛折騰的那一次朕已經領教過了,你以為朕還會由著你想死就死!」說著長臂一撈,將左鈞直丟上擱著宮裙的矮桌,一把扯落了她腰上衣帶。

  左鈞直急中生智,落上矮桌時伸臂將桌上一套汝瓷茶壺茶杯盡數掃落地下。

  叮裡匡哧一陣刺耳的瓷器碎裂之聲。床上的明德終於被驚醒,揉揉眼睛,驚恐看見左鈞直衣衫不整被明嚴按在桌子上,頓時大哭起來,慌慌忙忙跑過去抱住明嚴的腿往後拖:「父皇父皇!不要欺負姐姐!」

  小明德哭得撕心裂肺,明嚴皺著眉,一鬆手之際,左鈞直立即滾下桌來,跪在地上將明德抱在身前,輕言撫慰道:「小殿下別哭,皇上不是在欺負臣,皇上是覺得臣沒有照顧好小殿下,要教訓一下臣。」

  明德摟住她脖子,抹了把眼淚怯生生望向明嚴,道:「父皇,姐姐把兒臣照顧得很好,不用打她屁股!」

  不願再多看明嚴一眼,左鈞直溫聲哄道:「小殿下最乖了,皇上要去上朝了,和皇上跪安後我們再去睡個回籠覺好不好?」

  明德乖乖嗯了一聲,有模有樣地向明嚴行了禮,巴著左鈞直回了床上。

  竟然就這樣被下了逐客令。明嚴冷冷盯了左鈞直一眼,推門而出。

  誰也沒有注意到,明嚴推門的那一剎,宮廊柱後,麗裾一閃而隱。

  左鈞直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望著床頂。

  她想不通。方才那是夢是真?如果

  說之前入朝為官,是明嚴覺得她譯字之才可為他所用。那麼方才強迫她著宮裙,卻是何意?她有幾分顏色,她自己是知道的。倘是她夠美,也不至於長到了快雙十年華,仍是嫁不出去。劉徽屍骨難覓,常勝下落不明。她心中空空蕩蕩,不知何處可棲。

  大戶人家向來有讓女妾撫養子女的傳統,難不成明嚴是想用這個方法把她留在宮中養明德?

  她低頭看了看趴在她胳膊上的小毛頭,無奈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明明德,我真是要被你害慘了。」

  小毛頭竟沒有睡著,一抬頭,一雙精神的小鳳眼熠熠發光,看得左鈞直又哀嘆了一聲,姐還想睡的啊……

  「姐姐不怕!等括羽叔叔回來,我找他學功夫,保護你不被父皇欺負!」

  左鈞直哭笑不得,點了一下他圓圓的小腦瓜:「等你的括羽叔叔回來,我早被你父皇抓走了!」

  小毛頭撲騰兩下,肥肥的腳丫子踩著她的腿爬到她胸前,和她面對著面認認真真道:「不會的!括羽叔叔很快就會回來。」

  左鈞直摸摸他軟呼呼的小屁股,打了個呵欠,順口問道:「為什麼?」

  小毛頭最好為人師,得意道:「因為父皇說他是常勝將軍!從來不會打敗仗,和他名字一樣!」

  左鈞直彷彿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噌棱棱打了個激靈,方才的那一點睡意剎那間拋到了九霄雲外,猛地一下靠著枕頭半坐了起來:「你說什麼?!」

  小毛頭被她這麼激烈的反應唬得一愣一愣的,左鈞直抓著他兩隻小小的肩膀,瞪圓了眼睛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什麼和他名字一樣?」

  小毛頭嗷嗷叫了一聲,伸爪子撥開她的手,含淚道:「姐姐你抓得我好疼!」

  左鈞直心急如焚,卻也知欲速則不達,忙抱了他又是親又是拍地哄了一會兒,才強忍著心中慌亂問道:「為什麼說和他的名字一樣?」

  小毛頭扳著指頭道:「因為括羽叔叔有兩個名字呀!」又湊到她耳邊,神秘兮兮地說:「我悄悄地告訴姐姐,別人都不知道的哦!括羽叔叔還有個小名叫常勝!姑姑說只有她和父皇能叫,其他人都不許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