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三司會審

  寒冬三九,閉藏之時。水冰地坼,風吹觱篥。

  方未牌時分,天色已經暗如冥夜,又一場大風雪在即。大理寺中各衙都點起燈燭,火光通明。大堂之中,更是燈火如晝。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左都御史三法司端坐堂上,三法司從吏近百人,衙役如林,森然立於堂下兩側。

  弘啟九年,第一場三司會審,審的便是鹽道貪污大案。

  這一樁案子,自皇帝推動鹽道改革而起,一連串拔出貪官污吏無數,連世代以家風嚴正著稱的江北左氏都牽扯其中。

  戶部右侍郎左載道、大理寺丞左載文,收受賄賂、官商勾結,停職查辦。

  大理寺三司會審,多關係朝廷要犯之重案,牽涉機要,並無百姓旁聽,然而這一日所審多是朝中涉案官員,堂下卻也坐了許多聽案的官家之人。鬚髮皓皓的左相,竟也在左載賢的攙扶下到來,面色發灰,不復以往矜傲模樣。只是在場官員大多敬重他年老資深,紛紛施禮退讓。

  一審便是兩個多時辰。左家本就是朝官世家,左載文更是大理寺丞,精通律法,不請訟師,自行辯護。這一場審判,撇開道義不談,在三法司眾官員眼中,堪稱精彩。到最後竟陷入僵持,只是三法司提取證據時,最重要的人證物證,俱已不見。

  琅琊閣的那個姑娘,猝死獄中,留下遺書將過往供狀盡數翻案,反告三法司屈打成招之罪行。

  西郊田地所呈契書,根本與左載文無關,賬項往來清清楚楚,全無異常。

  蹊蹺至極。

  江北左家乃是天朝第一大家族,根深葉茂,襯得子孫單薄的皇家都顯得蒼白。

  誰都知道左家權勢熏天於國無益,以家法鞭死朝廷命官左鈞直這種私刑,整個天朝除了左家敢做得堂而皇之而不受律法所懲,恐怕也就江湖黑道能與之比擬了。然而要動左家,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韓奉死後,左相主動告老,卻是以退為進,令皇帝幾年不方便再對左家下手。

  鹽道改革,本也是皇帝秘密籌謀許久的事情,不料在最後當口,還是被左家掀了案。

  三法司自知個中必是左家人暗地操控,然而天朝律法嚴明,證據不足,不可定罪。

  一番商討之後,終於決定退堂再審。驚堂木未落法案,大堂門戶驟然大開,風雪灌入,吹得堂中火苗齊刷刷蕩了一蕩,寒意透過褲腿袖口淬入肌骨。

  「大人且慢。人證物證尚未到齊,怎可就此結案?」

  清越聲音中帶著雪的冰涼,聽得眾人心中莫名的悚然一驚。

  擁著墨玉金絲大氅的女子施施然入堂,青絲間一朵素梅銀蕊滿盛了雪花,隨著她淺淺拜禮飄拂落地。

  身後跟著兩名峻如冷山的烏衣翊衛。

  「諭德大人不在東宮教導太子,來大理寺難道要親為人證麼?」

  左鈞直入閣,是以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另兼太子諭德。然而朝廷官員認為她是女子,未經科舉入翰林院,拒不承認她大學士的身份。雖然皇上和吏部的任命不可違反,這些官員卻非要爭一個口舌之利。

  左鈞直自四夷館開始,身後非議一直不斷,早就習慣了這些無聊的爭吵,別人願意叫左諭德還是左大學士,她也絲毫不放在心上。

  堂中置了許多炭火通紅的火盆,掩上大門後又暖熱了起來。淡漠素容上雪粒融化,倒像是被撲了一層珍珠細粉,潤澤瑩透。

  「江北左家的家事,我向來不摻和。只是如今和我自己的家事扯上了一點關係,我再不出面,別人都當我一個孤身女子是好欺負的呢!」

  她淡淡地、似笑非笑地說著話,清淺目光將堂上眾官員一一掠過,纖白手指不疾不徐地把官服外的大氅解了下來,被身後翊衛前行一步接了過去。

  聽出了她那含沙射影的春秋語意,曾處處為難過她的官員面上都有些不自然。

  天淵之別。六年前那個四夷館譯字生尚且默默無聞,恭謹小心,幾乎不敢抬頭看人。誰能想到她竟能青雲直上,到如今睥睨群臣張揚無忌?

  這一個女人朝中無人敢與她結黨成朋,月月御史台必有對她的彈劾奏摺,可她做孤臣偏也能做得風生水起,曆法、學制、貨幣、夷務等諸項變法皆在她手下開始啟動,儼然有銳意維新之志。

  那大氅一落,堂中群臣俱抽了一口冷氣。

  自被御史台密集彈劾過一次,皇帝便命她閉門思過,只留在東宮教諭太子、處理政務,不再上朝。一兩個月不見,她竟然小腹隆起,寬鬆官服也掩蓋不住那孕相。

  當是括羽,不,是那北齊遺嗣朱鏑的孩子。

  其實她這閉門思過,更多人認為是與括羽的皇嗣身份大白於天下有關。

  何其石破天驚的一件事情!

  手握國之重器的殿前紅人,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死而復生的朱齊三皇子!這讓天下人久久震驚、不敢相信。

  朱鏑自交趾大軍之前離開後,便再一次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

  原來這左鈞直已經有了他朱鏑的枝葉,難怪皇帝會將她禁足宮中!

  「左大人之家事,若與此案案情無關,則請另外立案審判,勿要擾亂公堂。」

  左鈞直輕飄飄道,「這地方我自己都來過兩次,大人當我這麼喜歡舊地重遊?」撣開寬大官服袍袖,自袖袋中取出兩張薄紙、一封官文遞給衙役呈上法案。面容冷肅,聲似冰刃:「左杭之父,大理寺丞左載文,將西郊田地變作千金之資,僱傭江湖殺手鳳還樓,在南越地界刺殺傳遞兵書之軍驛公差,致使兵書被劫、括羽被逐。」

  一語驚人,左載文頓時臉色灰敗,起身便向左鈞直撞去,卻被她身後翊衛提刀擋住。

  主審官左都御史虞齡翻看左鈞直所呈之證,一張銀莊周轉明細,一張西郊田地交割契約,那封官文,竟是括羽的總兵官任命諭旨!其上大片深黑血色,冤魂所凝。

  「大人若不相信,西郊田地如今的主人已經被翊衛逮捕下獄,隨時可以提審。銀莊主人和賬房,亦可傳來問詢。」

  「你說鳳還樓的殺手劫了兵書,你又從何得來?」

  「強中自有強中手,有殺手為虎作倀,自然也有義士匡扶正義。那位俠士不但在鳳還樓殺手覆命之前將其截殺,奪得兵書,還從那殺手身上搜得一樣物事——」旁邊翊衛以白帕呈上一枚丸藥,左鈞直道:「大人不妨驗一驗,這毒物的成分,在那琅琊閣的姑娘遺體裡面有沒有。」

  虞齡下令驗屍、傳喚人證,大堂中的氣氛一時冷絕,火紅的烏金炭時而辟啪作響,卻也驅不散眾官員背上的森森涼意。

  無人料到左鈞直竟如此辣手。

  左載文自知事敗,面如死灰,淒然笑道:「十年前我沒有救下你和你父親,十年後竟遭如此下場,果然報應不爽、報應不爽啊!」

  在場眾人想起十年前左載言被刖手臏足的慘烈,無不唏噓。左鈞直面無表情道:「這和過去之事,毫無瓜葛。人在做,天在看。我從無報復之心,卻認為正義必張。」

  左載文尖刻道:「有人能幫你殺鳳還樓的人,看來你也與江湖人士淵源匪淺!」

  左鈞直淡淡道:「得道者天助之,失道者天棄之。我夫君括羽為人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們左家不容他奪左杭軍功、玩弄陰謀,自有明眼人看得清楚。我深居宮閣,與江湖無涉。」

  不多時仵作上來,稟報那女屍身中,確係那毒丸致死。原來那毒入體即化,變作不致命之成分,此前不曾查驗得出。

  左載道手足俱軟,跌跌撞撞爬到左鈞直身邊猛力磕頭邊放聲哀哭道:「鈞直、左大人、大人救我!我畢竟是你親二伯啊!你是閣臣!皇帝那麼寵信你!你幫我求求情!幫我求求情啊!……」

  便是左鈞直也沒有想到大理寺公堂之上,會鬧出這樣一出醜劇。昔日趾高氣揚的戶部侍郎,竟然會突然像一條狗一樣趴在自己的侄女腳下,痛哭流涕,乞求活命!

  人性之惡,醜陋至此。

  左載道伸手去拉左鈞直官袍衣角,被翊衛執劍將手狠狠打落,左鈞直別過臉不願再看他,道:「此案三法司和皇上自有公斷,二爺是左家人,勿要墮了左氏風骨!」

  左載道猶自嚎啕大哭,左相猛地一杖擊來,顫巍巍道:「軟骨頭!我左家,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左載道此刻已經昏了頭腦,哭叫道:「你那心心唸唸的?兒是把硬骨頭,你去把他請回家呀!如今指望著左杭,還不如指望著左鈞直,你倒是把五弟求回來呀!」

  左相氣得渾身發顫,終是兩眼一翻,昏倒在左載賢懷中,堂中頓時一片混亂。

  左鈞直忽覺噁心欲嘔,也不知是被這場鬧劇糟了心,還是又有了妊娠反應,匆匆向虞齡等告退,在翊衛攙扶之下離去。

  文淵閣飛簷渡雲,連樹白梅枝影橫斜,吐蕊沁芳,暗香浮動月黃昏。

  是夜雲濃,月色卻不是來自天上,卻是自梅樹下女子掌上明珠盈然而出。

  天氣那麼冷,她卻伸著素手,在文淵閣下漫步把玩那一顆滄海月明珠,珠子的柔光瀉落滿手,照得那細骨纖指和清淡臉兒晶瑩剔透,好似神仙一般。另一隻手卻抱了暖爐,熨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

  她擎著珠子緩步走著,垂首喃喃低語,溫柔似水。聽得細了,才辨出她是在同腹中的孩兒說話,講的是一個個瑰麗美妙的故事,時而低笑道:「這個故事是你爹爹講給我聽的呢,娘親很喜歡,你肯定也會喜歡。」

  「捷兒今天有沒有想爹爹呢?娘親覺得這幾天比過去還要想念,一定是你陪著娘親一起想念了罷?」

  「你爹爹在娘親面前,總像個小孩子,不知道他見到你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娘親很想看你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睡覺呢……一個大孩子,一個小孩子,娘親想著就要笑出聲了呢……」

  明嚴從勤政殿回宮,路過文淵閣,不期然便見到了這樣一副畫中景,再也挪不開步子。

  但聞她聲若珠玉,溫存如歌。但見她面頰微豐,嘴角含笑,因著有孕而更添柔媚風情,臉龐溫婉線條在繞頸的黑色絨毛中愈發動人。

  皇后亦曾幾度懷孕生子,卻不曾有這般溫馨之景。

  從不曾知,人間人倫,有這般純潔無雜的美好。

  可這個女人不是他的。

  這個女人再多驚豔之貌,再多柔情蜜意,於他不過驚鴻一瞥,便成平凡無趣之狀。

  都只是向著那一人罷了。

  倚牆聽了許久,終於聽不下去,啟口道:「夜來賞梅,你倒是好情致。」

  一語出口,立即後悔。果見她收珠入袖,默然要跪。他心中不悅,握住她臂不許她跪下去,手掌一滑,卻將她方才拿珠子的右手攥在了手中。

  果然冰涼。

  左鈞直大驚,幾番抽手抽不出去,咬牙低聲道:「皇上請自重。臣是有夫之婦。」

  明嚴聞言更恨,索性將她鎖入懷中,摸著她的唇狠然道:「你眼下倒知道要朕自重了,此前向朕邀歡時,怎不是這一幅貞潔模樣?」

  他說得難聽,左鈞直硬硬抵抗著,目中儘是怒色:「皇上且動臣一下試試。」

  明嚴狠一掐她的下頷,「放肆!」

  左鈞直疼得擰眉,卻仍是剛硬道:「臣蒲柳之姿,不知怎地入了皇上之眼!皇上別忘了,京軍和南越的兵權其實還是他掌著,是要江山還是要臣這個女人,皇上自己權衡罷!」

  明嚴緊盯著她,「你那兵書和證據從何而來?」

  左鈞直心驚,全然不知他方才一系列的舉動,因何而起,因何而變,一眨眼便成了逼供。

  「臣其實也不知道。只是今日,這些東西全都放在臣的書案上。一封書信寫明了前因後果,卻不知是何人所為。」

  「臣日日在宮中,不曾出宮一步,一舉一動俱在翊衛監視之下,那書信亦被指揮使拿去查驗,是真是假,皇上一問便知。」

  明嚴陰沉著臉,緩緩放開了手,道:「左氏如今但剩太常寺卿左載賢和翰林院學士左載禮這兩個無甚實權的官員在朝中,左杭被削了兵權,你可開心了?」

  左鈞直道:「我開心什麼?贏家是皇上。皇上不過是藉著我的手制衡朝中勢力罷了。」

  明嚴冷冷道:「左鈞直,總之無論朕做什麼,在你看來都是玩弄權術,是強取豪奪。」

  左鈞直道:「我不過是以臣子之心來仰望皇上。」

  「臣子之心……」明嚴輕笑了一下,忽道:「你這孩子叫什麼名字?捷兒?」

  左鈞直警覺之色一閃而過,道:「叫左捷。」

  「哦?」

  「他既是入贅,這孩子自然隨我姓。」

  明嚴深深看了她兩眼,終是抬足離去。一身石青色龍袍夜色中透出幾分清冷,卻倨傲著不肯鬆懈下高高在上的天子身段。

  左鈞直望著他遠去的身影,覺得手中的暖爐似乎已經不大溫熱,臉上背後亦是一片冰冷,方才竟是不覺,只擔心凍著了腹中胎兒,忙轉身回了寢殿。

  兵書……銀莊……那般複雜巧妙的契書交易都能摸得清清楚楚,她怎麼猜不出是誰。

  劉歆……

  可是鳳還樓中人,又豈是劉歆、三娘,或是那啞僕能輕易殺得了的……

  劉徽,你難道真的還活在這世上嗎?

  你若是活著,為何不願見我?

  沉夜如墨,一抹抹深藍縹緲在天幕之中,遙不可及,更看不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