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一波又起

  左鈞直哽咽道:「皇上,我的孩子是不是要沒了?」

  明嚴橫抱著她,步履穩重如風,目光越過重重山石門障,卻未低頭看她一眼。斬釘截鐵道:「不會。」

  她萬萬沒有想到,明嚴竟然會親自來救她。她臨走時將書信夾在案上摺子中,便是為自己留一條後路。沒想到最先尋到的不是親衛,而是明嚴。

  模糊淚眼中依稀看到他穿著玄衣纁裳,素色無文,當是從祀禮回來尚未換衣,只脫了外邊袞服。

  腹中五臟六腑都似絞在了一起,便是當年烈火焚身,也不曾這般疼過。

  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屬於這具身軀,魂魄就要掙脫而去。

  「左鈞直,同朕說話。」

  「皇上,好疼……」她猛烈地喘了口氣,苦笑掙扎道:「皇上……其實很……希望這孩子……落了罷?」

  畢竟是朱鏑的子嗣啊!

  只覺他腳下一滯,瞬即又快步前行。她闔上眼睫,淚水如珠串串而落。

  「睜眼!」

  他吼道,「朕說了!你的孩子不會掉!」

  「可是……我流了那麼多血……」她虛軟無力,看不到自己的肚子和底裙。此前被劃破的衣衫,被他用披風蓋住。

  「左鈞直,」明嚴冷冷道,「你什麼都懂,偏偏不懂生孩子。不是血,是破水——你要生了。」

  彷彿是一道光,驟然擊破漆黑迷障。

  那陣陣收縮劇疼突然變得親切起來,竟是滿心的狂喜。她的捷兒,她和括羽的捷兒,果然是頑強的!

  可下一瞬的疼撞得她失聲驚叫,明嚴低聲道:「左鈞直,再忍一下。」

  她忽想起這孩子提前了二十天出世,這又不是在宮中,整個郢京寂寂入定,她要怎麼生?

  又轉恐慌,手指無意識地抓上明嚴肩上貴錦。

  他竟肯低頭哄她。「朕給你找穩婆,莫怕。」

  他一路緊著左鈞直說話,令她保持清醒,足下如飛繞出韓府花園,直奔兩條街之外,找到了一個宅院,提足踹了進去。不顧裡頭胡亂披著衣衫的老婆子和老頭兒的尖叫阻攔,直接闖入裡屋,將左鈞直放到了床上。

  「接生。」

  老婆子怒罵道:「瞧你生得人模狗樣,卻是個無禮莽漢!」

  明嚴解下腰間玉珮,置於桌上。那玉在燈下燦若明霞,其中如有飛龍盤繞雲海,映得一室瑩光爛然。

  「母子平安,這玉就是你們的。倘是有一個不保——」龍泉劍匡啷一聲出鞘,明光如虹,劍尖寒氣飄渺,「拿人頭來抵。」

  老婆子嚇得魂飛魄散,立即吩咐老頭子去燒水。

  左鈞直已經衣衫俱被冷汗浸濕,淡唇盡被咬爛,滿是鮮血。瞪著雙目,渾身一抽一抽,卻不肯嘶聲叫疼。

  老婆子一摸她腹,驚道:「羊水都破了,小娘子是受了驚,早產了?」

  左鈞直驟然疼得身軀弓起,手指死死摳住床沿,用力過度,之前傷口又血流如注,指甲都裂開。明嚴忙拉開她手,橫眉向老婆子喝道:「知道還問什麼!」

  老婆子懾於他的威勢,不敢再多言,卻糾結道:「產子忌血光,官人還是出去為好。」

  明嚴道:「無忌!」

  左鈞直初時只是碎咬銀牙,忍痛不肯哭叫,然而神智模糊間,只見清華一人坐在了他的身側,拿著她手,眉眼依稀是夢中模樣,頓時心勁一鬆,大哭起來:「常勝!常勝!你終於回來了!」

  那人怔了半晌,生硬道:「回來了。」

  她仍是放聲大哭,卻肯聽著穩婆的話用力了。

  身子如同被撕裂了一般,她痛到只剩直覺,直覺中俱是那一人的影子,直覺中仍是呼那一人叫常勝。

  她叫著、哭著、撕打、痛罵、埋怨,訴盡一切相思之苦、道出這數月來所有的委屈,那人任著他掐破了手臂、撕爛了涼薄衣袖,只是一語不發。

  穩婆笑道:「小娘子還這麼有力氣,這娃兒定是健旺得很。」話音一落,又是一道滾滾痙痛,左鈞直周身硬挺挺地縮起來,細細指尖深深刻進手中溫涼中去。穩婆忙道:「頭出來了!小娘子再用些力!」

  哇地一聲啼哭響亮如鐘,緊跟著街頭一聲四更天的梆子響。穩婆渾身是汗,大大鬆了口氣,「恭喜官人和夫人,是個小公子!」

  左鈞直筋疲力竭,任由著老婆子把身子折騰乾淨了,頭腦方漸漸清明起來。穩婆端著水盆出了門,她兩手一摸孩子沒在身邊,頓時驚叫道:「捷兒!」

  明嚴面若冰霜,在她榻邊坐下,將懷中裹著軟毯的孩兒遞給她。她抱過孩子,一眼瞥見他玉石般手掌上的纍纍傷痕,驀然想起方才糊塗時做的荒唐事,頓時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一到她懷中便哇哇大哭起來。

  明嚴冷眉道:「左鈞直,你會不會抱孩子?原來朕的太子一直是被你這樣抱的?」

  左鈞直更是大窘,蒼白臉色頓時升起嫣紅。

  明嚴牽著嬰兒的軟毯幫她擺正了姿勢,朱捷果然不再哭鬧。左鈞直訕訕道:「謝謝……陛下……」見他並不領這個情,只得低頭戳了戳朱捷皺巴巴的臉蛋兒,傷懷道:「為什麼這麼難看?難道是要像我了嗎?」

  明嚴嘴角抽了一下:「過一個月長開了就好了。像你有什麼不好?」

  左鈞直方想說,像我不就不好看了麼?然而一抬頭對上他和括羽三分相似的面目,頓時噤了聲。

  明嚴注視著她,雙掌撫膝,語聲冰涼:「左鈞直,朕在你心中,就這般令人不齒?」

  左鈞直心中千回百轉,輕輕拍著懷中朱捷,緩聲道:「今日若非陛下,我和捷兒已經葬身地洞了。」

  明嚴定定看了她許久,終是起身,行到窗邊,任漠漠夜色洗一身玄色,孤峭深寒。

  諷笑道:「你真是懂朕,知道朕一聽這種話,便不想同你說第二句。」

  左鈞直緘默著,明嚴的聲音輕渺,淡淡夜風中飄來,「也罷,如今之左鈞直,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個左鈞直。」彈指間五色煙火飛入夜空,絢麗卻岑寂。

  暗色衣袂融入黑夜,牆外街道上,由遠及近傳來密如鼓點的馬蹄奔騰的聲音。

  左鈞直早產之後被太醫禁足於文華殿中和小小嬰兒一同調養,不得出門見風。

  明嚴那夜在翊衛到來之前消失後再未出現過,無人知曉是他陪伴左鈞直生子。左鈞直鬆了口氣,心中卻無端生出歉疚。他雖然救了自己和孩兒,可是究竟還是那個冷面冷心的帝上,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她不知自己為何總會覺得虧欠了他什麼。

  倒是明德常帶著那個走路像滾著的妹妹過來。明德同左鈞直說話時,小公主便滾著去看那個呼呼大睡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去牽他肥肥短短的小手指。朱捷哇哇大哭起來,左鈞直去看時,卻發現是在抗議被小公主塗得一臉的口水,哭笑不得。

  翊衛在那廢棄兵器庫的地底發現瞭望月女忍的屍體,卻始終沒有找到那消失不見的萬柄忍者刀。

  明嚴下令填平地下武庫,毀滅廢園,通入四方通渠惠通河之水,將那片滿是血腥的土地湮沒成一片巨大湖澤。

  扶桑外事以使臣回國告一段落,交趾三江府卻鏖戰正酣。

  千里之外的戰報雪片一般飛入宮中,左鈞直雖未聽政,卻有人日日前來通告戰況。從那些簡潔斷續的敘述中,她大概能拼湊出天軍作戰的整幅畫面。

  三江府是黎季犛最後的陣地,佔據三江天險,易守難攻。江中密佈竹刺柵防,戰船勾連,交趾湄公河一帶人久習水性,在水上如履平地。

  縱然括羽、林玖、阮友等諸將神勇,也不得不從長計議,伐木造舟,裝置戰舸,操練水戰,如此便耗去數月之久。

  左鈞直在宮中但等得焦心,括羽的書信卻是極其難得。

  出征近一年,但得鴻雁兩傳,寥寥數字,不過「安好,勿念」和「多睡,多吃,養肥」,看得左鈞直牙癢。

  若非看了不少文淵閣中收藏的他當年在侍讀班寫的卷子,曉得了他的文風本就如此,左鈞直真要懷疑那平日裡情話不絕的那人是不是他了。

  這人政論策論都是一針見血、鞭辟入裡,卻不屑辭藻。恰似一把粗礪雄劍,並非明若鏡光,卻有千鈞氣勢。

  這樣的文法,哪裡寫得出什麼家信?滿腔的情意,只肯在她耳邊細細地呢喃罷了。

  弘啟九年八月二十一晚,海風大起,濃霧滿江,天軍趁夜揮師。括羽率南越善水敢死之士四千人攜輕刃飛索渡江,乘風縱火,大破黎季犛水陣。再越三江府城外深濠,揚索緣城而上,劈開通往水閘城門之路。

  林玖、左杭、陸挺之、關嬰、阮友分五路率京軍、南越駐軍合共二十萬人,火炬熊熊之光穿越漫江大霧,鋪滿整個江面。鼓角呼號聲起,雄壯震天。交趾軍倉皇失措,水師未發而敗走城下,燒死溺死者無數,江水黑赤。

  括羽三支鐵箭射斷水門鉸鏈,滂滂大水洶湧灌入。天軍一鼓作氣,攻入三江府。

  城中象軍排山倒海壓至,粗厚鐵蹄踐踏萬物,街道齊震,樓宇皆搖,一時沖散鋒首前陣。

  括羽玄甲青衣,搦繁弱勁弓於城牆之巔,鳴鏑三響,羽箭營神機營應聲而至,軫翼陣列,流矢如星。

  一箭射落象奴。

  二箭射穿象鼻。

  三箭神機火器齊發,像皆反走,盡踩己軍。鬼哭狼嚎之聲不絕,血肉之軀碎亂遍地。

  巷戰幾至次日正午,俘斬無數。黎季犛率殘部潰走叱劫江海口。

  大捷。

  左鈞直闖入勤政殿時,眾臣面色皆變。左鈞直隱約覺得有異,道:「聽聞皇上有意在交趾開設三司郡縣?」

  明嚴不語,兵部尚書蕭從戎道:「我等確有此意。」

  左鈞直深吸一口氣,凜聲問道:「諸位大人可還記得我天軍南伐之旗號?弔民伐罪,復立陳氏!若開郡縣,豈非自食其言,與侵略何異?」

  蕭從戎沉下臉,「何出此言!交趾自古本就屬我中國轄治,與其讓它獨立作亂,不若內屬。」

  左鈞直道:「自前朝起,交趾便已獨立為國,自成一統。我天軍之所以能夠得勝,正是因為黎季犛大行苛政,民心不附,轉而擁戴我朝義軍。倘是我天朝背信棄義,亦必如黎季犛一般遭民眾討伐。」

  陸鶴亦冷哼道:「左鈞直,你是拿我天朝與黎季犛比擬麼!我朝仁政廣被,交趾能享吾皇聖德,是其民之福!」

  左鈞直不願再與這些老臣鬥嘴,面向明嚴撩袍直挺挺跪下。

  「皇上曾向臣問四夷之策。如今臣仍是那句話:地廣非久安之計,民勞乃易亂之源。改國為郡,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虛名,自弊中土!」

  說罷重重叩首於地:「臣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此議本由許多臣子聯名提出,自以為得意,不料竟招致左鈞直毫無迴旋餘地的反擊,一個個面子上都掛不住,牙咬的格格作響。呼啦一聲,又跪下一片,叩首呼道:「開疆闢土,不世之功,必將澤被萬民、青史永垂!皇上三思!」

  明嚴撐案起身,無波無緒道:「黎季犛尚未就擒,南伐之戰尚未終了。此事容後再議。——左鈞直,朕尚未命你還朝。以後沒有朕的許可,不可擅闖勤政殿!退下!」

  左鈞直仍伏跪在地,固執道:「皇上若不納臣之議,後患無窮。」

  明嚴一管硃筆擲到案上,濺出腥紅點點,「拖下去!無朕諭令,再出文華殿一步,守衛俱斬!」

  左鈞直心知空口無憑,定是難以讓那些被大勝沖昏頭腦的大臣們信服。好在明嚴終於是答應容後再議,此事便還有迴旋餘地。一路忖度著應對之策,竟沒有注意到迎面緋色鞠衣大衫的豔嫵一人款款而來,如意紋紗衣雲霞四合,行帶馨風習習,儀態萬方。

  遇上皇后的地方,恰在文華殿西北僻靜一角,翠竹叢生如柵,枝枝葉葉密成青障。

  皇后沈慈深居簡出,但在諸儀大禮之上端方示現,供百官萬民參拜,其餘時光,不過育養一子一女,親自打點明嚴起居。細到膳食佐料、衣飾熏香,乃至勤政殿、上書房等各處文具、日用、器物擺設,都要一一過問,只為與明嚴習性相合。

  左鈞直曾注意到,勤政殿中御案一角常有素花三兩枝,或百合、白薔、白桑、白茶、白櫻、白丁香、白茉莉、白梨花,一年四季,各不相同。又曾注意到案上硃筆紫毫,俱都是母子二支,擱置位置,都有一定之規。無意中同括羽提起,括羽告訴她這些都是沈慈心思所聚。無人比她更瞭解明嚴的起居習性、喜惡癖好,就連雲沉瀾,也不如沈慈知曉得這般細緻。

  左鈞直被囿於皇宮之後,住在前殿的文華殿,與深居後宮的沈慈,也不曾見得幾面。她欲下拜,被沈慈止住。

  她聲音清婉,未似其他人一般呼她「左大人」,卻啟唇道:「皇上既然免了征夷將軍的跪拜之禮,夫人也無需多禮。」

  還是頭一回被喚作夫人。

  左鈞直見她屏退左右,容若牡丹帶露,不勝輕愁,垂眸道:「娘娘當開心顏。」

  沈慈幽然道:「皇上不愛珮飾。除禮制袞服所必需之六采玉珮、大小綬外,不願多戴一物。」

  左鈞直微微挑眉,不知沈慈為何突出此言,卻聞她道:「八年前一日夜歸之後,卻袖中常攜一辟香藥囊。如今藥力盡失,也不曾丟棄。」

  左鈞直容色漸漸冷淡了下來,道:「娘娘想要臣妾如何做?」

  沈慈長睫似蝶輕落,黯然道:「我這一生,逃不出和母妃同樣的命運。得深愛之人,卻不得其心。但有人,總比什麼都沒有好。望夫人成全。」

  左鈞直道:「臣妾身為人婦,不可能二嫁。娘娘何來成全不成全之說?」

  沈慈慘淡一笑,「是了,皇上自然不可能讓你知曉。你看了今日軍報便知。」

  左鈞直驟聞「軍報」二字,如被大槌迎頭狠擊,正反身要走,沈慈將一封銀龍手諭塞入她手中。

  通禁無阻。

  左鈞直直奔軍機處。明嚴和眾大員仍在勤政殿議事,軍機處但有少量值守。左鈞直手執帝諭,無人敢攔,眼睜睜看著她抽出最新一封八百

  裡加急軍報,一目十行一掃而過,身子頓時晃了起來,跑出門去時,雙目赤紅,幾乎站立不穩。

  掌燈時分,勤政殿議事方畢。殿外久候的內侍惶恐而跪:「稟陛下,左大人出宮了。」

  「細說!」

  「奴婢查過,一切並無異常,但軍機處說左大人執皇上手諭,上午去看過一封急報。然後左大人連文華殿都未回,直接出了宮!」

  明嚴臉色驀沉,一旁隨侍的翊衛首領道:「皇上,屬下現在去追,定來得及!」

  明嚴漠漠目光落向銅壺漏刻,拂袖道:「不必了。追上了,她也不會回來。」轉身又向殿內走去,「傳翰林院當值學士入覲草詔。讓皇后和太子公主先行用膳,朕隨後再去。」

  勤政殿中數盞宮燈銀光瀉地,一宮清冷顏色。明嚴鳳眸霜冽,手中鎮紙終是往二尺黃綾紙上重重砸去。

  「左鈞直,你還是這般不信任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