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記得當年年紀小

連日來,涵凌軒外,一直有不明來歷的人暗暗監視我和真兒。我們卻依然一如往昔,每日裡撫琴、刺繡、至雲妃娘娘處學做各種點心。

春意闌珊的日子,這天清晨,我又起晚了。一堆開窗,春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天空飄著細雨,宮闕樓台皆籠在煙雨之中。我正在梳洗,院中傳來真兒清脆的笑聲,她手中一捧花團錦簇的海棠花,推門進來,笑嚷道:「姐姐,你瞧,海棠花可新鮮了,露珠兒還掛在上面呢。」

我迎了上去,接過那紫色的海棠花兒,果然朵朵嬌艷欲滴,清新宜人,我笑道:「真兒,讓我來插瓶吧。」真兒點了點頭,替我取來一個素雅的翡翠垂耳玉瓶。我坐在妝檯前,用小花剪將花兒修枝剪葉,一朵朵插在瓶中,海棠朵朵簇擁,映著鏡中的我,那淺淺笑顏。

正忙碌著,有侍女來稟:「長公主來了。」

我和真兒忙放下手中的花,迎了出去。襄陽公主坐在外廳裡,手中捧了一盅茶,卻並不喝,只是拿在手上把玩,神情若有所思。我忙上前請安,她見我出來,笑容綻放,把茶盅放在幾上,笑道:「起來吧,跟我就不用這麼客氣了。」

我笑道:「公主幾日沒來了,我昨兒個還和真兒念著呢,對了,穎兒妹妹呢?今兒怎麼沒隨公主一起進宮?」襄陽公主笑容一黯,說道:「穎兒病了,這幾日越發嚴重,她也掛念著你,只是因為在病中,所以不能入宮見你。」

我一驚,連忙問道:「穎兒怎麼了,前幾日見面時還好好的,怎麼忽然病了?」

襄陽公主輕聲一嘆,道:「大夫說是偶感風寒,這春天的天氣連日陰雨,也確實容易生病,她身子本來就弱,每每一病就要躺個十天半月的,這幾天可把她給悶壞了,嚷嚷著說想要進宮來找你,我們哪敢讓她起身,只得讓我進宮來,請你今日親自跑一趟竇府,可好?」

我微笑點頭道:「當然可以。」

襄陽公主拉著我的手,笑道:「不如現在就去吧,穎兒知道你去,必然高興。」

換好衣衫後,我與襄陽公主一起出宮,去往竇府。

轎子直接抬入府內,下轎時,我環視四周,這是一處小小院落,白墻環繞,墻面上爬滿綠色藤葛,開著淡粉色小花,在雨中迎風,顫微微的抖動。閨閣掩在樹木蔥蘢之中,綠意盎然,甚為清幽。襄陽公主隨後下轎,攜我手道:「穎兒就在裡面。」

與公主一齊走入屋內,只見房中無一裝飾,擺的不過是些生活所需,絲毫不似我想象中大家閨秀的房間,窗外的綠意自極薄透亮的紗窗滲入,在潔靜的地面搖曳,頻添了幾許幽意,襄陽公主見我表情詫異,笑而解釋道:「穎兒不喜繁俗飾品,所以房中太過素淨,她父親兄弟也扭不過她,只得由她了。」

我笑道:「公主,簡單亦是一種美麗,我與穎兒雖然接觸不久,卻知她模樣柔美,為人卻大方端莊,所以她必然不拘這些生活小節的。」

襄陽公主笑了:「你這麼說,倒算得上是她的一個知已,也難怪她對你念念不忘。」又笑道:「她在裡間等著你,你自己進去吧。」

我點點頭,掀開輕垂的布簾,獨自進了竇穎的閨房,一進去,就望見穎兒正側臥在床上,面容憔悴,櫻脣蒼白,一把黑油油的秀髮隨意輓至胸前,一幅病秧秧的模樣。見到我,她忙撐起身子,淺笑道:「翎兒姐姐,你來了。」

我急步上前坐至床側,扶著她問:「穎兒,才幾日不見,怎麼就病成這樣?」穎兒那美麗的雙眸閃過一絲憂鬱,勉強笑道:「我沒有病,只是身子有些乏力,所以躺在床上不願意多動。」

「有沒叫大夫來看過?吃藥沒有?」我連聲問道。

她淺淺笑道:「不過是陳年舊疾罷了,這幾年,每年春天就會有一段日子覺得身子疲軟,懶懶的不願多動,家父也請了許多名醫,皆說不出個所以然,滋補療養之藥倒是喝了不計其數,生生把身子折騰得更虛了。說來這病也奇怪,只要過了端陽,就什麼病症都消失了。所以,我如今也懶待再喝那些個苦藥,由得它去吧。」

我勸解道:「凡病總有一個癥結,才能對症下藥,你這病一年年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

「姐姐哪裡知道我心裡積著的痛苦。」穎兒望著我,眸中蓄有淚意,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她實在是一位美得讓人憐惜的女子。

她輕聲道:「這病不過是心病,能醫的也只能是心藥罷了!」

我怔然,眼前的竇穎哀傷而凄婉,她輕聲對我說道:「翎兒姐姐,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羡慕你,羡慕你的的容貌,因為,你的樣子像極了我舊時相識的一個女子,一個生來眉間就有梅花胎記的女子。」

「她就是前魏國公主,絳英公主---元靈兒。」竇穎輕輕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絳英公主?」我怔然望著竇穎,她的神情,讓我的心一顫,我知道,這個名字必定關連著許多未解的迷團。此時,竇穎的臉,有一種迷惘的快樂,她娓娓道來,聲音沒入飄渺的雲霧,沉迷於自己的回憶裡:「我,總記得當年。

當年,長公主、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我、雲裳、還有晉安公主、絳英公主,我們幾個孩子,因為年紀相仿,一起長大,一起度過了那麼多快樂的時光。

靈兒生性活潑,那時候,她總喜歡讓四公子幫她把鞦韆蕩得老高老高,她膽子也大,總愛直直的站在鞦韆上,鵝黃色的薄裳,衣袂飄飄,美得仿佛九天玄女一般。那時,五公子年紀最小,他總疑心靈兒會就這樣飄到天外去,所以每回都會在鞦韆底下急得直哭,這時,四公子就會開心的大笑,我呢,望著四公子笑,我也會在一旁跟著他一起傻笑。

那時候皇上,不,當時,他還不是皇上呢,我們這些小孩兒都喜歡管他叫大哥哥,他也會到花園裡來,他原就比我們年長,舉止優雅穩重,長相是再斯文俊秀不過的。靈兒如果遠遠的看到他來了,一定急急從鞦韆上跳下來,讓大家幫忙看她是不是頭髮亂了?衣裳有沒有不整齊?她在大哥哥跟前是最嫻淑安靜的,大家都知道,她喜歡他。

後來,大哥哥卻娶了柱國將軍獨孤信的女兒,他新婚那天,晚筵開始後,靈兒卻不見了,四公子溜出去找她,去了許久也沒回來。我和五公子提著燈籠也去到花園裡,卻看到他們倆雙雙坐在水邊,那時,靈兒正輕靠在四公子懷裡哭。

五公子手裡的燈籠呯的掉在地上,我站在原地,一步也邁不開,當時,只是覺得,我的心也碎了。」

元靈兒,父親是西魏文帝元寶炬,母親是柔然皇帝阿那瑰的長女。柔然公主與魏文帝夫妻恩愛,卻在生元靈兒時於瑤華殿難產而死,元靈兒生來眉心便有梅花形胎記,受封絳英公主,文帝因其母故,對她寵愛無比。

然而,我所知道的是,西魏正是被北周所取代,而文帝元寶炬原本就是宇文泰(注:宇文毓之父)所立的傀儡皇帝,宇文泰死後,宇文護逼文帝退位,不久後弒之,立宇文覺(宇文泰第三子)為帝,宇文覺娶的是元靈兒的異母姐姐晉安公主。

文帝死後,絳英公主卻一直生活在宮中,她與宇文氏兄弟們感情頗好,宇文毓即位後,宇文護因不願獨孤信的女兒獨孤明敬成為皇后,逼迫宇文毓娶血統尊貴十五歲的前魏絳英公主,卻被宇文毓拒絕。生性善良的絳英公主為了不讓宇文毓為難,悄然離宮出走,從此不知所蹤。

也即是說,我的容貌與絳英公主極其相似,唯獨少了眉心的梅花形胎記。所以,宇文毓,宇文邕,宇文憲,他們幾兄弟卻都把我當成了絳英公主的替身。

而對絳英公主痴心一片的宇文邕甚至因為這個原因,而誓要娶我!

* * *

窗外,綠葉被細風吹得沙沙作響,綠意氤入紗窗,屋子裡彌漫著清冷的香,床幔微攏,帳前懸著綠玉玲瓏,輕柔的白紗隨風舞起,綠玉相互碰撞清脆叮玲,竇穎聲音柔弱,皎潔的容顏,浸透了絲絲縷縷的哀傷。

「從小到大,我的心中除了四公子,就再沒有其他人了。公主失蹤後,四公子如此頹廢、難過!那段時間,是我一直伴在他身邊,關心他、安慰他。我雖沒有對他表白,卻以為他會懂得我的心意,這次出征前,嫂嫂去跟他提到他的婚事,要將我許配給他,他亦默允了。可是,當你出現後,我知道一切都不再可能。因為你是那麼酷似絳英公主,四公子的眼中如今只會有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前情種種,諸多謎團不攻而破。原來一切愛意情濃皆是虛,一切甜言蜜語都是假,我不過是他們眼中另一名女子的替身罷了!然而,我心澄明,我是鄭翎,從千年後公元2009年穿越而來的鄭翎,我不是什麼絳英公主,不是元靈兒,不是這些男子心中的愛人。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這句在雪中許下的誓言,如今,還能夠當真嗎?

為何?心空盪蕩的,自認為得到了真愛,結果,從愛的高台重重跌落,失落的碎,碎成一瓣瓣,一瓣瓣,撒得一地零落。而不可抑止的苦澀卻猶如花朵,在心頭,一朵朵,一朵朵綻放。

「穎兒,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要回去了。」我輕聲道:「我想一個人靜靜。」

竇穎一把拉住我的手,她緊咬下脣,眼中盈盈秋水,泣道:「姐姐,對不起。」

我輕輕嘆氣,勉強笑道:「穎兒,你何必說對不起?我應該感激你!否則,我豈不是一直蒙在鼓裡,做一個可悲可氣的傻子?!我知道,你的心中亦有他,但是,你不用羡慕我,因為他所愛之人並不是我。哪怕我的樣子與元靈兒如何相似,我也只是鄭翔,永遠成不了元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