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為誰風露立中宵

不知如何回到宮中?不知枯坐了多久?夜幕漸漸降臨,飄飄灑灑落了一天的細雨,終於在黃昏時分停歇了,雨雖暫歇,春夜的寒意卻點點浸上心頭。

真兒走近我身邊柔聲勸道:「姐姐,天晚了,歇息去吧。」

「真兒,你以前在宮中,可曾見過絳英公主?」我輕聲問道。

真兒一怔,她是如此的聰慧,見我問起,心中立即了然。她搖頭道:「我進宮的時間短,五公子帶我入宮時,絳英公主已經失蹤,只聽過宮裡的宮女們偶爾說起過她。」

「哦。」我淡淡的應了一句,脣邊浮起一絲淺諷的笑:「聽說,我的模樣跟這位公主倒有幾分肖似呢。」

真兒執著我的手,眸中有隱隱擔憂,道:「五公子的書齋裡掛了一幅畫像,畫的是絳英公主,倒真有幾分長得與姐姐相似。所以,我初初見到姐姐時,也略有些訝異,只是聽聞公主生性活潑,不如姐姐沉靜,而且公主一出生,眉心就有一朵梅花胎記,姐姐你卻沒有。仔細瞧來,你們也不過三分肖似而已。」

我澀然一笑,道:「只是三分,卻足以讓宇文邕對我另眼相待了。」

真兒勸道:「好姐姐,這段時間以來,我冷眼旁觀,四公子對姐姐的心不會是虛情假意。就算他對姐姐的心裡摻雜了絳英公主的影子,那也只是前情往事。姐姐,你又何必自擾?」

真兒,你怎麼會懂?因為幼年時經歷過父母的離異之痛,我對感情早已持有一份漠然,也從不敢去奢求什麼,從來都是抱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態。然而,當我真的置身其中時,才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份灑脫,畢竟曾經奢求太多,所以,如今失望更甚,如果沒有希望,如果不去強求那份感情的純粹,是不是就不會這麼難過?

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想到那一聲聲綣繾情深的呼喚,喚的卻是另一個「靈兒」,想到他的每一次深情凝眸,不過是透過我想著另一個女子,想到那些甜蜜的情話,只是與另一人之間未完的誓言……我的心怎麼能做到灑脫?

我不能責怪宇文邕什麼!雖然,他對感情的忠貞,讓我可悲的成為了一個替代品!但我對他的感情又何嘗百分百忠貞呢?只是,忽然好羡慕那位從未謀面的絳英公主,因為羡慕,內心更添了幾許自嘲,幾許心傷。

這個夜晚,我獨立庭院中,烏雲漸漸散去,月上柳梢,皎潔勝雪。

真兒伴著我,卻終於熬不住困,臥在躺椅上,春寒料峭,我替真兒蓋上一條厚氈,心緒恍惚的走了出去,卻又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遠處傳來悠揚的簫聲,曲調幽怨凄婉,給這靜夜頻添幾許憂傷,我循聲而去,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了昆明湖邊。耳畔傳來的是《綠衣》古調: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皇宮大內,是誰人作此哀音?循音韻,經長廊,走花徑,沿九曲橋,蓮步輕移,我來到了湖心島。

湖心島並不大,花木繁茂,靜寂無人,沿著一條圓潤卵石砌成的小路緩步而行,不遠處,幾株白玉蘭迎月盛放,散髮得馥郁的芳香。漸漸,耳畔隱約傳來滴水穿石叮咚聲響,穿過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迷洞,前方不遠處,出現一個精緻小巧的四方玲瓏亭,亭中,一名男子迎月而立,那清冷如玉的身姿,飄逸出塵,卻仿佛書寫了天地間所有的寂寞。

天地靜謐,夜風襲人,皎潔的月光灑在他身上,仿若披了一層潔白的霜雪,他的衣袂隨風輕輕飛舞,脣邊輕輕吹出清音,簫聲悱惻纏綿,傳達著吹簫人心中那遺世獨立的哀愁。

原來是宇文毓。

夜已深沉,為何他卻一人獨立中宵,莫非,他亦有傷心之事?我躲在一株梨花樹後,靜靜聆聽這月夜的簫聲。梨花如雪,鋪天蓋地,蕭音凄楚,動人心弦,心之憂矣,曷維其亡。他在懷念他的獨孤皇后嗎?

一曲終了,宇文毓仍然痴痴的站著,望向黑色的夜幕,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映得他的臉那般高貴雋永,然而,在清冷的月光,卻依然難掩那一絲淡淡的哀愁。

良久,他終於返回亭中,只見石桌上擺了一壺酒、兩個酒杯、幾盤瓜果點心。他將兩個空杯都斟滿酒,卻只取其中一杯一飲而盡,剩餘的那杯,盡悉倒入黃土,果然,他一定是在祭拜他逝去的妻子吧?

結發夫妻,恩愛不疑,他原就是情深似海的男子。

此時,實在不願打擾他,我靜靜轉身,想要悄悄離開,這時,他恰巧抬起頭來。

「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