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筱聽到紅旗出事的消息時,愣了足足有十分鐘。之後用手撫住胸口,感到喘不過氣來。跟程勉一樣,她不相信。那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死?
何筱手指微抖地按下程勉的號碼,他沙啞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小巍已經訂好機票了,我去請假,明天就去西北。」
何筱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了:「我也去。程勉,帶上我。」
程勉沒有說話,算是默許。掛電話之前,何筱突然想起了卓然,她問程勉:「要不要告訴然然?」
突然意識到還有這麼一個人,程勉茫然了。這樣一個驕傲地等了一個男人四年多的人,他幾乎都沒法設想卓然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有的反應。可如果不說,似乎更不應該。考慮了良久,程勉決定:「通知她吧,不論怎樣,這也算一種交代。」
何筱突然為卓然感到難過。
一下午的時間何筱都在想該如何開口,臨近傍晚,才終於撥通卓然的手機,語音提示關機,何筱只好又打到卓然家裡。電話是卓然媽媽接的,說是卓然陪剛手術完的外公一起回老家了,老人家想讓她在那兒多陪她幾天,所以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走的急,手機落在家裡了。
何筱聽到這個,心裡竟然微微鬆了一口氣,不用直面卓然的崩潰,似乎所受的折磨也少了一些。她將紅旗出事的消息告訴了卓然媽媽,但並非噩耗,只說他受了傷。卓然的媽媽追問著傷重不重,何筱猶豫了下,說很重。
電話那頭沉默了,歎了口氣,掛了電話。
一整夜輾轉反側,凌晨四點左右,何筱打車直奔B市機場。程勉和丁小巍就現在航站樓前等著她,遙遙望去,那身橄欖綠在微弱的熹光中更加沉重了。她與丁小巍也足足有七八年沒見過了,久別重逢,本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時刻,三人相視,卻沉默無語。
程勉接過何筱的行李包,低聲說:「走吧。」
聲音沙啞至極,等到有光的地方,何筱側頭一看,才發現程勉的臉色極差,眼睛佈滿了血絲。她突然想起前幾天他們還在商量休假的事兒,那時候他還逗她,說等假批下來就把婚結了得了。而現在——
何筱不禁苦笑。
葉紅旗的發射隊所在的X空軍基地位於西北某沙漠的南緣,從B市出發沒有直達的航班,他們只能取道銀川。丁小巍一上車就用眼罩蒙住了眼睛,說是撐不住了瞇一會兒,可從他的呼吸聲中能聽出他睡不著。何筱坐在臨窗的位置,一直睜眼看著窗外。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被程勉握住了。側頭看去,發現他閉上了雙眼,眉頭緊皺,神情疲憊。
因為天氣問題,飛機延誤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抵達銀川。航站樓外,早有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在等。那人是程勉在陸指的校友,低他兩屆,現在在銀川軍分區工作,中尉軍銜。
見他們三人出來,那人急忙掛掉電話。程勉見他神色凝重,也來不及敘舊了,直接問:「怎麼回事?」
中尉說:「剛接到機場通知,說從昨天起就開始下雪,所以今天的航班可能會延誤,也可能不會飛。程隊,您看?」在陸指的時候,程勉曾當過兩年的區隊長,中尉正好在他的區隊,所以叫的還是當時的稱呼。
從銀川到X空軍基地只有兩條路,要麼開車從軍用公路上走,要麼搭軍用班機。程勉抬頭看了看天,陰沉壓抑,大有雨雪即來之勢。他知道,如果今天走不成,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無論如何,今天都要出發。
看了丁小巍和何筱一眼,清楚他們跟自己一個想法後,程勉對中尉說:「麻煩你先送我們去機場,到了那兒再說。」
所謂機場,不過是個巴掌點大的地方,只為了方便來往軍機的起降。一行人到的時候,天空已經零星飄起了雪花,何筱一下車,就感覺到股股的冷意向她襲來,不自覺地就往程勉的身邊貼了貼。
程勉察覺到了,握緊她的手問她:「往北走會很冷,帶夠衣服沒?」
哪裡還能想的那麼周到,何筱靠進程勉的懷中,微微搖了搖頭。程勉攬緊了她,向中尉借了件冬大衣,轉過身時視線與丁小巍相撞,只見他看著他們兩人的目光有些奇怪。程勉這才想起來還沒跟丁小巍說起他們之間的事,然而現在這並不算一個好場合,他也只好暫且作罷。
在機場等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程勉的眉頭逐漸皺了起來,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有些煩亂。何筱也很著急,只是她清楚,此時此刻她是程勉的定心丸,所以她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
「程勉,再耐心點兒,事情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程勉直挺著腰背坐在椅子上,透過門簾看向遠方,外面幾乎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間或看到幾個身著天空藍的人穿梭而過,那是這個小機場的調度。程勉看著,幾乎是入了神,許久才低低開口:「笑笑,這麼多年,我最不怕的就是等。我只怕,等來的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何筱聽著,格外地心酸。
與他們一同等的還有三個空軍軍官,其中軍銜最大的是個上尉,與程勉平級。也許是基地—機場之間來往太多次,比起他們,這三個軍官顯然淡定了許多。空軍上尉坐得離程勉最近,他收起手中的報紙,跟他打招呼:「陸軍老大哥也去我們基地?聽說下雪了,可有得等了。」
程勉看向他:「你是X空軍基地的?」
「可不是。」上尉秀了秀他的肩章,「基地政治部的,出外公幹一周。說起來好聽,不過也就是個小幹事。」
一個機關幹事,想必跟發射隊扯不上什麼聯繫。可程勉還是問他:「那你有沒有聽說過發射隊隊長葉紅旗?」
上尉一掀眼皮,笑了:「在我部混,不認識誰也不能不認識他啊。」此話一出,另外兩個空軍軍官也都笑了。
何筱不禁問:「什麼意思?」
上尉瞇了瞇眼:「算起來我跟這小子是同一批來基地的,有名的刺頭兒,上面原本想把他分到機關或者機關直屬分隊的,可這小子不幹,得罪一批人被發配到了發射隊。哥們兒,發射隊啊,把人當武器試射的地方,哪一次不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有點兒腦子的都不願意去。可葉紅旗這人,愣是在那兒扎根了,還活得挺自得。佩服,我是真佩服。」
程勉和何筱沉默了下來,丁小巍聽完,卻嗤地笑了一聲:「是啊,與死神擦肩而過了無數次。終於換來了對方一個回眸,還他媽好死不死看對眼了,得,死神他老人家把他帶走了。那孫子倒是留下個烈士的名號和一堆獎章流芳百世去了,剩下我們——剩下我們一堆沒心沒肺的人為他傷心。」
上尉聽得奇怪:「什麼死了?」
程勉看了丁小巍一眼,卻也沒跟上尉解釋什麼。
候機廳內突然捲進一陣風,一個三級士官走進來,對他們說:「剛接上面消息,會有一架飛機過來,不過是直升機,因為有一批裝備和物資急著要運過去。條件是差了點,不過今天可能也就這一班飛機了,怎麼樣,各位走不走?」
「走!」程勉急忙站起身,語氣略不穩地對士官說。
三級士官笑了:「別著急,等會兒飛機才能到。」
見其他人也都如是表態,三級士官轉身出去安排相關事宜了。候機大廳內又一次安靜了下來,只是氣氛與之前截然不同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士官口中的「一會兒」延長到了足足七個小時,他們三個人和X空軍基地政治部的幹事在機場吃的午飯,到了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一架直升機才緩緩地降落在了機場。所有的人沒停頓,甚至連程勉和丁小巍都上了,冒雪幫著搬運物資。半小時功夫,連人帶物資,準時起飛。
離身處沙漠腹地的基地越來越近了,直升機巨大而強悍的發動機噪音劃破沙漠上空的寧靜,何筱坐在位置上,緊緊地拽著程勉的胳膊,內裡五臟六腑都在翻滾著。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做軍機的興奮和榮幸,這架龐大的旋翼飛機帶給她的只有無盡的折磨。
空中懸停將近十分鐘,直升機才慢慢地降落。這段度秒如年的時光總算是過去了,然而何笑剛下了飛機,風捲著雪花就向撲來。程勉連忙抻開軍大衣,將她裹了進來。
早就有人等在機場外,見飛機降落,乾脆直接進場。其中一個一毛三的上尉軍官走上前來,原本抬手想敬禮,可看見程勉的軍銜,手又放下去了。
「丁先生和程連長吧?車就等在外面,請你們跟我走。」
來之前跟這邊聯繫過,所以程勉也認得這個軍官:「你是發射隊的陳副隊長?」
「沒錯。」上尉軍官提起他們的行李,「咱們發射隊是離基地最遠的單位,趁雪沒下大得趕緊走。這位女士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基地有醫院,要不要過去看看?」
何筱臉色蒼白地躲在軍大衣裡頭,聽見陳副隊長的話,搖了搖頭。程勉看了她一眼,確認她沒什麼事之後,對陳副隊長說:「走吧,直接去發射隊。」
又是一段頗為艱難的路途,一整天都在坐車,何筱幾乎都沒有力氣說話了,靠在程勉懷裡,一動不動。好在陳副隊長的車技不錯,她還不算受罪。
安頓好何筱,程勉問陳副隊長:「這件事通知紅旗的父母了沒有?」
「沒有。」陳副隊長從後視鏡看了程勉一眼,「用我們隊長的話說,等他犧牲了,誰也不用告訴誰,尤其是他父母,一人寄一面五星紅旗聊表心意即可。」
程勉額頭一跳,這話葉紅旗曾經也跟他們說過,因為父母不顧他的意願離婚,他那是賭氣,可到了這個關頭,怎麼還能由著他的意願胡來?
「還是以基地的名義通知他父母的好,都到了這種時候了。」
陳副隊長沒說什麼,專心開車。
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才終於到了發射隊。陳副隊長開著車在營區裡拐了好幾道彎,最後停在了一棟小樓面前。程勉、何筱和丁小巍下車一看,發現竟然是食堂。
陳副隊長面色平靜地解釋:「時間倉促,也不能為各位準備大餐了。不過上面特批我們發射隊享受空勤灶待遇,你們不妨嘗嘗。」
對著一名陸軍說這樣的話,多少有點不太合適。程勉並不認為他是故意的,只是覺得可能是因為出了紅旗的事,大家的心情都受影響。然而何筱身為一個女人,卻敏感地察覺到了陳副隊長對他們保持距離的意思。所以聽完這話,就揚起頭反駁:「我們不是來這兒吃飯的,紅旗的——在哪裡,我想見他。」
遺體兩個字,何筱終究說不出口。
「別著急。」陳副隊長說,「你們會見著的。」
何筱還想說些什麼,被程勉止住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陳副隊長:「那就請基地及發射隊的領導盡快做出安排。」
陳副隊長揚揚眉,抬手請他們進了食堂。
一頓飯大家都吃的心不在焉,何筱喝了一碗熱粥,吃了點熱菜。看著桌子上擺著滿滿的食物,不由自嘲:「真是愧對人家的心意了,空勤灶的標準?一天伙食費要多少錢?」
程勉沒說話,揉了揉她的頭,將她面前剩下的食物全攬到了自己這邊。咀嚼,吞嚥,不帶任何感情。
坐在何筱對面的丁小巍也放下了筷子,環視四周,感歎道:「這熊地方,這幫熊人,葉紅旗那孫子竟然一待待四年?真替他不值。」
程勉眉頭微皺,還沒開口,食堂的門突然又被打開了。一個穿著天藍色軍裝的人夾著冷風疾步走了進來,他看見程勉三人,首先露出的竟是一個笑容:「看來,你們吃好了?」
程勉擦拭了下嘴角,站起來對來人說:「吃的不錯,多謝款待。」
來人是個少校軍官,他微笑著介紹自己:「我姓熊,是發射隊的教導員,我代表發射隊歡迎你們的到來。」
要換在別的場合,聽完這句話,丁小巍保準就笑場了。可現在他也只能壓住不耐煩,說:「熊教導員,這吃也吃過了,咱們能談談正事兒了吧?」
熊教導員笑得一臉和煦:「能,當然能。不過咱們不能在食堂說吧,要不,去我辦公室?」
三人對視一眼,程勉做出回答:「好,請熊教導員帶路。」
雖然軍裝不同,但熊教導員到底是個二毛一,他這個上尉不能像丁小巍一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是出於對一個老兵的尊重。然而沒過多久,程勉就發現自己的耐性被磨得越來越不夠了。
熊教導員帶領著他們在營區裡慢慢走著,遇到一個地方都興致一起地滔滔不絕地向他們三人介紹,甚至連他們的菜棚都逛到了,熊教導員親切地跟裡面的兩戰士打了招呼之後,又帶著他們向外走,邊走邊說:「離我們發射隊不遠的地方有個防空洞,五六十年代的東西,當時說出去可都是機密,現在廢棄不用了,怎麼樣,要不要過去看看?」
看程勉臉色不對,他又呵呵笑了兩聲,抬頭看了看天:「好像時機不太對,那就改天吧。」
快要走到辦公室的時候,一行人突然聽到了幾聲狗叫。熊教導員眼睛一亮:「喲,這不是我們養的軍犬在叫嗎?」他回過頭,想問幾位有沒有興趣去看看,嘴巴一張,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程勉攔在半道上了。
他糾起熊教導員的領子,仗著身高優勢逼他抬頭看著自己,看著他眼中的冷厲:「我尊重您,可我實在不想拋下我剛剛犧牲在這裡的兄弟葉紅旗在這兒跟您廢話,萬望理解。」
熊教導員舌頭打著結,正尋思著該說什麼的時候,一陣啪啪地鼓掌聲突然在他們身後響起。眾人都詫異無比地向後看去,然而看清楚來者何人之後,程勉、何筱和丁小巍卻一下子愣住了。
接著路邊營房透出來的光,一個穿著作訓服的年輕人正微笑著站在原地。此人,正是傳說中隨導彈一起炸掉的——葉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