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偵察連的歡送會,可以說是近幾年來辦的最熱鬧的一次。不光全連的人列席,還有一些隨軍的老兵家屬,以及——連首長的女朋友,悉數到場。
來之前,何筱也曾有過猶豫。程勉給了她兩個理由,一是小宋家屬趙慧芳太靦腆,沒她帶著來,怕是不好意思。二來是,他希望在這樣一個場合,她能在。
歡送會辦在偵察連俱樂部,十幾張桌子都圍著一圈人,桌上擺滿了酒菜水果。像往常一樣,不精貴,但份量實在,管夠。何筱和趙慧芳坐在家屬那一桌,更多的時候,她的視線都落在程勉,和他的兵的身上。相比歡送會,此時此刻的場景更像是一場狂歡,一場屬於軍中男兒的狂歡。
搪瓷杯裡倒滿了酒,一連串地碰杯聲中,指導員徐沂站了起來,他舉著杯子,站在了大傢伙的面前。許是喝了酒,以往白淨的臉上透出些許紅暈來。
他揉揉眉頭,看著大家:「大家喝著,我就站這兒,說幾句話。」
酒後的徐沂似乎多了一絲人情味兒,酒勁上來,說話不像之前那麼利索了。
「開歡送會之前,咱們黨支部討論看誰在會上講話。你們連長呢,他非說要我上,說我口才好,講個話信手拈來。我心說這小子又把自己不想幹的活兒推給我,我是沒少跟你們講話,可那都是政治教育,我估計你們早聽煩了。說實話,煩了吧?」
程勉聽的一笑,戰士們也嘻嘻哈哈地回答:「報告指導員,沒煩!」
「沒煩就怪了。」徐沂也笑了,笑容很是溫和,真實:「我知道你們連長的意思。我啊,平時跟你們說話,飯前飯後,睡前醒來,可我自己知道,很多時候,我沒能跟你們交心。所以我得好好謝謝咱們程連長,給了我這次機會。為了表達我的謝意,這一杯我乾了!」
說著端起手中的杯子,在一片歡呼聲中一飲而盡。
又倒滿一杯,徐沂接著說,「不瞞大家,我酒量不好,所以喝完這杯我真有些醉了。可有些話不醉了,我說不出來。我知道你們有人私底下常說我這個指導員端著,都誰說的你們自己心裡清楚啊。其實你們知道什麼,我那叫臉皮薄。」他有些沒好聲氣地看了眾人一眼,之後卻又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不端著了,我想說什麼我就說什麼,我想說什麼我就——我想說什麼來著?」他歪歪腦袋,像是想起來了,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兵,目光清和而明亮,「我想說,對不住了。」
「一個好幹部,就是要對得起自己的兵,我們沒做到。我們有那麼多的戰士,他們流血流汗為部隊奉獻了青春,我們身為連首長,最後卻沒能讓他們離開部隊的時候坦坦蕩蕩,看著他們哭,我們心裡也不是滋味。我跟自己說徐沂你沒那麼多功夫可以傷春悲秋兒女情長,我不敢離你們太近,產生太深厚的感情,我自己給自己設了條安全警戒線,可結果呢?」他看著眾人,「我把自己困在了外面,可又拼了命地想進去,因為我看見你們的時候就在想,這幫小子,可都是我帶的兵啊,他們能在這兒待幾年呢?我又能帶他們幾年……」
有低低的啜泣聲傳來,徐沂的眼眶也泛了紅,他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沙啞:「什麼也不說了,你們很多人還年輕,我相信離開對你們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對你們唯一的期望就是,回家以後,打起精神來好好看,不要再讓別人對你們說出對不住這三個字!為了這個,我乾一杯!」
俱樂部裡一下子靜下來了,在場的戰士們,不論是留下的還是退了的老兵,都為徐沂喝下的這一杯酒而動容。這一刻的徐沂好像不再是那個笑容溫和卻總有疏離的指導員,而是用一個軍人、一個老兵的方式來向他們送行。
一杯酒喝盡,人群中爆出一聲好。是程勉在帶頭喊的,並得到了戰士們熱烈的相應。俱樂部裡再一次恢復之前的熱鬧,許多人被指導員的一席話觸動了,邊喝邊抱在一起哭。程勉和徐沂,這一下更免不了要被灌酒。
這樣的場面,讓何筱不忍再看。她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角,走了出去。
這一晚,何筱沒有回去,而是住在了師裡的招待所。快到十二點的時候,房間的門突然被敲響了,她猶豫了下,走過去打開了門。
趙小果架著喝醉的程勉等在門外,看見何筱出來,忙說:「嫂子,我們連長喝醉了,聽宋班長說您在這兒,我就把他送過來了。」
何筱臉有些燥:「那就扶進來吧。」
把程勉擱到床上,趙小果就趕緊走人了。何筱看了眼醉的不省人事的某人,進浴室打了盆水出來。
整個房間只開了盞壁燈,橘黃色的燈光映在何筱身上,顯得她分外柔和。她坐在床上,將他的腦袋扳到自己盤起的腿上,之後用濕過的毛巾細心地為他擦拭。額頭、眉骨、鼻樑、嘴唇、下巴,脖頸,還有耳後。沒有一個落下的地方,她做的非常細緻,彷彿此時此刻,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擦乾淨後,她將他放到枕頭上,給他鬆開了襯衣上的扣子,脫了鞋,蓋好了被子,到這才算整理好了。何筱站直,伸了伸腰,把毛巾洗乾淨,臉盆裡的水又全部倒掉,回到臥室的時候,發現一直睡著的程勉,此刻正睜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何筱怔了下,走過去看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程勉想說不用,可嗓子啞的說不出話,只好無辜地看了何筱一眼。笑笑同志輕哼一聲,把保溫杯蓋子旋開,將水杯遞給了他。
喝了一整杯水,程勉才能開口說話,他鉤鉤何筱的手,示意她看窗外:「笑笑,下雪了。」
何筱側目,藉著外面的路燈,還真看到了窗外漫天飛舞的大片雪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雪花砸在窗戶上的聲音,也格外響了。
何筱抿抿唇,笑了:「你不是不喜歡下雪天嗎?」
程勉沒說話,把何筱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後又自動地把腦袋枕到她腿上。何筱被他這動作逗笑了,之後又反應過來了:「剛才你是不是就醒著?沒醉?又逗我。」
「沒有。」他聲音很低卻很溫柔地說,「我睡著了,就是感覺這腦袋下這枕頭真舒服。」
何筱半信半疑,戳了他腦門一下。程勉趁勢捉住她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裡。這樣的靜謐時光讓何筱很是享受,她低頭凝視著他閉上眼睛的樣子,細長的眼睫毛微微翹動著,讓她看得很是入神。
突然,程勉睜開了眼睛,看她一眼,又立刻閉上了:「如果不是明天要起早送老兵,我一定得在這兒找補回來,就憑你這麼看著我。」
都想什麼呢。何筱小聲嘀咕著,撓了撓他的耳朵。
「明天就把宋班長他們送走了嗎?」她低聲問。
程勉嗯一聲。
「真快呀。」
她小聲感歎,看著窗外,頓覺有些悵然。
「我記得,有一年在老大院,也是下著這麼大的雪,也是老兵退伍的時候,我在單雙槓那兒玩,看見不遠處的操場上列隊站了許多士兵。那些都是當年要走的戰士,對著軍旗和操場上第二炮兵四個字摘肩章卸帽徽和領花,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哭。我那時候還小,雖然不懂事,可好像也有些被那個沉寂的場面觸動,感覺到有些傷感。」
說著,她感覺到程勉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好像在說他能理解。
其實別看他在部隊大院長大,但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在上軍校之前,他對軍隊的認知大部分都來自父輩祖輩,而這些人大多告別基層連隊很多年了,官居高位。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何筱剛搬來的那一年。
那時,老大院裡搬來了不少人,為了加強防衛,旅裡每月從各營抽調兩個班的兵來站崗。到了退伍的時候,因為這駐守的兩個班裡有老兵要走,那段時間,每到快要吹起床號的前半個小時就能聽見喇叭裡放各種各樣的軍歌。他時常被吵醒,翻個身就又睡著了。第二年就不再放了,許是因為有被擾到的家屬向上反映。
「沒心沒肺。」何筱撥弄著他那精短的板寸,「我記得那年我身體不太好,半夜總是咳嗽醒來,再聽著那麼傷感的歌,更加睡不著了。」
程勉笑了下,之後說:「我記得剛畢業的時候,爺爺想把我留在北京,在伯父手底下工作。我當時想了想,還是選擇了這裡。」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輕聲說,「我就是羨慕,羨慕這些戰士們之間的感情。那種不想被拘束的年輕和熱烈,同甘共苦的堅韌和友情,讓我忍不住地想要感受一把。」
他這話也在程老爺子面前說過,老爺子聽了只是一笑,沒再多勸。現在想來,老爺子那個笑,堪稱意味深長,頗有遠見。他老人家知道他來到這裡必定是要受挫的,可也有心歷練他,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成長。他也確實受到了教訓,不過這次在做復轉工作的時候他的反應那麼大,並不光是因為他想的太多簡單,而是他對這個地方真的是期許太多。
中國人民解放軍。對於他人而言或許可能只代表著保家衛國的武裝力量或是災難來臨時的依靠,更有甚者,可能只是一身帥氣英武的軍裝或一個冷冰冰的二百三十萬的數字。然而之於他,卻是活生生的每一個人,以及他的整個人生。他由衷地希望它能更好。
然而現在——
只能歎一句,前途光明,然道路曲折漫長。
「好好的歎什麼氣?」
「沒什麼。」他回神,從她腿上翻身下來,側躺著抱住了她的腰,「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下雪天嗎?」
何筱手一頓,繼而又輕撫著他的頭髮:「為什麼?」
他低笑了聲,將她抱得更緊,說:「因為你。」
那是他剛上陸指的頭一年,好不容易盼到了寒假,假期通知下來的當天他就收拾東西立馬走人了。不光因為想家,那時候因為葉紅旗的事,他跟何筱已經冷戰了將近半年。他給她打過一兩回電話,因為不方便,更多的時候是靠寫信聯繫,可都沒有得到回應。
他急得是抓心撓肝啊,就想趕緊放假回家。眼瞧著車停在了家屬院門口,他把包塞給了一直等著他的趙老師,連家都來不及回,不顧母親在身後的呼喊,直接奔向何筱家。一敲,沒有回應。再敲,還是沒有回應。他一直就這麼敲著,直到趙老師趕過來告訴他,老何轉業了,他們一家人都搬回老家,今天下午剛走,就在他回來的半個小時前。
這句話就像是大冬天裡往頭上澆的一盆冷水,讓他從頭涼到了腳。在原地怔愣了片刻,他拔腿跑向火車站。在候車廳的電子屏前按照何筱她們常坐的那趟車的號找到了檢票口,橫衝直撞地擠了進去,跑上站台的時候,火車已經啟動了。
「於是我就跑啊跑啊,叫著你的名字,跟著火車跑了不知道有多遠,連一直跟在我身後的車站工作人員都不追了,而我還在跑。」
後來火車跑遠了,他也跑不動了,雪花從領口裡鑽進來,渾身都濕透了。他站在那裡,呆愣地盯著前方的鐵軌看了一會兒,之後驀地就倒下了。那一瞬間,意識全無。
「聽趙老師說,我燒了兩天。其實我沒感覺多難受,只是一直在做夢,夢見我們隊長在我追著火車跑的時候衝我喊,程勉,你就照著速度跑,五公里肯定那第一,夢見我媽反反覆覆跟我說你走了,還夢見你。夢見你對我說,程勉,別追了。」
說完,半天卻沒有聽見何筱的回應。剛想抬頭一看,卻被一隻手輕輕地攬住。之後聽見她輕聲說:「那你怎麼還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