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程勉回到連裡之後,營長老馬倒是沒有找他談話,只有副營長老周,把他叫進辦公室,說了幾句就放他出來。在他們這裡,昨晚的事他並沒有什麼大的過錯,將賀清關起來那也是按照條令條例來辦,挑不出差池。

賀清這小子現在還在禁閉室關著,然而自周國昌找過程勉以後,事情好像一下子平息下來了,最起碼大傢伙都不敢在明面上討論這件事了。程勉卻很清楚,這樣的平靜只是暫時的。

小雪淅淅瀝瀝飄了一天夜,轉眼,距離老兵離營的日子只剩下兩天的時間了。這一周,是程勉下連以來過得最為匆忙和混亂的一周,想起來,竟不知自己都幹了些什麼。有時候天黑了之後,他一個人繞著營區慢慢走,竟偶爾會生出一絲迷茫的感覺來。指導員徐沂替他分析,說這是理想破滅後必然會產生的低落和失望,是正常的情緒反應。程勉笑了,也許在他看來這並沒有那麼嚴重,不過他同時也清楚,確實有些東西,不太一樣了。

自從宣佈退役命令那天之後,程勉就沒單獨找過宋曉偉了,一來他覺得自己算是給了宋曉偉最大留隊希望的人了,結果沒留成,他怕宋曉偉見到他難免想起這事來,情緒難以調整。二來是他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他自打生下來就在部隊大院長大,家裡大多數長輩也是從軍,他對軍人以外的職業瞭解並不太多,對他離營返鄉後的就業問題也給不了任何建設性的意見。

出乎程勉意料的,宋曉偉主動來找他了。一張年輕樸實的臉帶著團團笑意,穿著一件摘了肩章的舊軍裝,裡面套了件嶄新的深藍色毛衣。算起來,不過是兩天沒怎麼跟他說過話,可程勉覺得,宋曉偉從裡到外好像都不一樣了。

「有事?」程勉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坐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宋曉偉也不跟他客氣了,坐下之後取出一個包裹來。

「這是什麼?」程勉挑挑眉。

宋曉偉笑了笑:「是我對像自己納的兩雙鞋墊和棉鞋,說是讓我送給連長你。」

程勉微哂:「人都要走了,還搞送禮這一套。」

「這不一樣。」宋曉偉將東西取出來,放到程勉面前,「本來她想請嫂子和連長你吃頓飯,可你們兩個都不答應,怕花我們的錢。農村人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也沒什麼能表達我們心裡的謝意的,只有這些親手做的東西,雖然不好看,但是實在、暖和。」

程勉拿過一雙鞋,舉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摸了摸裡面,笑著說:「是夠暖和,不過我這歲數穿不了這個,我拿回家給我們老爺子穿得了。」

說這話,就是要收下了。宋曉偉笑著說行。

忽然想起什麼,程勉看著宋曉偉問:「叫人姑娘對象,聽你這意思,是準備接受人家了?」

宋曉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明白了,與其擔心以後讓她吃苦受罪,還不如從現在開始努力,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有覺悟。

程勉很是滿意:「那現在心裡踏實了嗎?」

「踏實了。」宋曉偉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程勉,「連長,指導員說的對,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要往前看,只要我自己問心無愧,就什麼不能踏實的。」

面對這樣的回答,程勉由衷地感到欣慰。似乎不用他說什麼安慰的話了,他拍拍宋曉偉的肩膀,低而有力地說了聲:「好。」

下午整個師偵營開了一次全體會議,結束之後,程勉意外地接到了父親程建明程副司令員的電話,說讓他傍晚回家一趟。

程勉對著電話皺眉:「我這一堆事,回什麼家?」

這臭小子。

程建明不滿道:「你能比我還忙?」

「那是不敢跟您比。」程勉嘿嘿一笑,「甭看您肩膀上的星比我少,可架不住有個麥穗啊。」

「少給我廢話。」程建明被他氣笑了,「要你回你就回,無須向上級請示,我已經給你們營老周打過電影了。」

程勉呵一聲,「您老出面給我走後門,這面子夠大。」

掛了電話,程勉跟徐沂打個招呼,就開著老周的車回基地大院了。車子停穩,推門而入的那一剎那,看見院子裡的人的時候,他有點兒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何筱正半蹲在門口澆趙老師養的那些花花草草,聽見聲響轉過頭,看見程勉的時候也愣了一下。

程勉有點回神了,原來這老爺子火急火燎叫他回來是因為這個啊。壓抑住心頭的欣喜,他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什麼時候過來的?」他問。

「……剛來沒多久。」

「是不是趙老師打電話讓你過來的,說我要回來?」程連長挑眉問。

見過這麼自戀的人嗎?是趙老師讓他過來的沒錯,可沒說他要回來。何筱抬頭看著他,「老兵還沒送走,你怎麼有時間回來?」

「嗯,我回來瞧瞧他們二老。」何筱今天穿的是上次從西北回來時穿的藏青色毛衣,看見它,程勉難免有點心猿意馬。他伸手攬住她,「冷不冷?跟我進屋。」

何筱推開他的手:「別鬧,程伯伯今天在家呢。」

「那有什麼好怕的?」程勉好笑道,「早晚都是我媳婦,老爺子他習慣了。」

「我不習慣行不行?」

何筱撅撅嘴,看得程勉徹底眼熱了,當下就沒忍住,親了她一下。

「笑笑,你這月例假應該過去了吧?」

何筱紅著臉看他:「問這個幹嗎?」低頭小聲說,「早完了。」

「那今天晚上留下來。」程勉說的清晰肯定一本正經,轉而又改了主意,「不,還是我跟你一塊兒回去。」

何筱立馬拒絕:「慧芳還在呢。」

程連長這下有點鬱悶了:「那這樣說,咱們只能出去開房了?」他想了下,伸手摸上衣口袋,「我看看帶沒帶軍官證……」

何筱伸手捏他臉,「還軍官證,丟你一個人的臉就算了,別連累二百三十萬人民解放軍。」

兩人在門口膩歪了一會兒才進門,這時趙老師已經做好了晚飯了,見他回來,忙招呼兩人上桌吃飯。之後眼明手快地扯住走在後面的程勉,在他耳邊小聲說:「今晚別跟你爸強,他心情不好。」

程勉回看他們家老太太一眼,再看著戴著眼鏡面無表情從樓上走下來的父親,頓時有了絲不好的預感。

吃過晚飯,何筱在樓下幫趙老師看她剛買回來的十字繡,程勉則被程建明叫進了書房。

關上門後,程副司令員也不囉嗦,單刀直入地問:「你跟那什麼叫賀清的是怎麼一回事?」

「您怎麼知道?」程勉有些訝異地問。

「鬧這麼大,我能不知道嗎?」程副司令員不給他好臉色,「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你們師周參謀長的電話,他親自跟我說的。」

程勉臉上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神色:「我說怎麼沒見他有動靜,原來是把狀告到您這兒來了。」他有些不耐煩,「那您還問我個什麼勁兒,這事兒不早該門清了?」

他是怎麼也想不到這人能這麼慫,這不是他從小到大最膩味的向家長告狀嗎?有本事,就衝著他來啊?

「程勉你什麼態度」程建明拉下臉來,指著他說,「你給我站起來。」

程勉不情不願地拉開椅子,在父親的桌子前面站了起來,軍姿,很帶情緒地乾戳著。

程建明多少收斂了些怒意:「你跟賀清的事,我不打算多說,本來喝多了發生些口角甚至動手打了架那很正常——」

「那天我沒喝酒。」程勉表示我很冤枉。

「少給我插嘴。」程建明惱怒地瞪他一眼,「沒喝酒?沒喝酒怎麼不辦點人事?」見他耷拉下腦袋,程副司令員不帶好聲氣的說,「打架也就算了,不想著怎麼息事寧人,還把事情搞大,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嗎?你給我說說,誰給你膽子,讓你跑去威脅周國昌?」

「這不是威脅。」程勉說,「賀清是個什麼樣的人全連都清楚,現在更是鬧到了全師。他周國昌憑什麼用這麼一個孬種把我最好的一個兵擠走?我不在乎自己的聲譽,一個連廢了,那即使我胸前戴滿獎章又有什麼用?」

「那現在命令已經下達,你逼著周國昌把你的兵留下,這樣跟他留下賀清又有什麼區別?且不說這是否違反紀律,你一門心思地留你的兵,有沒有想過即便真把他留下,周圍的人又該怎麼看他?你一口一個為了連隊為了榮譽,難道現在你搞的不是個人主義?如果真是為了你連隊著想,事情一出你就該想著怎麼大事化小,而不是搞成現在這種局面!怎麼,如果周國昌真沒辦法滿足你的要求,你是不是還要把他告到軍總去才算了事啊?」

程勉承認自己有些欠考慮,可面對父親程建明的質問,他還是想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會去告他,我也知道我沒法兒留下我的兵,我就是不想讓他那麼痛快,我就是嚥不下去這口氣。」他看著程建明,「尤其是當我想起來這周國昌是爺爺一手提拔起來的,跟您一起上軍校,如今倚仗這背景在部隊里拉關係走後門我就難受,我不能讓他這麼為所欲為。還有我的兵——」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有些說不下去,「入伍八年,一個人最好的時光就這麼沒了。我知道,用您常說的一句話,軍隊需要的就是一個人最年輕,最熱血,最有衝勁的這幾年。可我覺得,它不能就這麼把人掏光之後一腳踹開就什麼都不管了。」

到底還是年輕啊。不失熱忱和赤誠是件好事,可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實社會中,哪裡能不受挫。程建明自己也是從這一步走過來了,當然懂得。

聽完程勉的話,他歎口氣,開口:「你這樣想,是件好事。可是這世道不是你想有什麼就有什麼的,你得明白這點,知道嗎?」

程建明目光深邃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你覺得對不住他們是吧?看著那些沒什麼能力卻還能繼續留在部隊混日子的人生氣是吧?這沒什麼錯,這說明你心裡頭還有桿良心秤。可是程勉,我們這些帶兵的,不光什麼原因也好,總有那麼一些人,是你捨不得又留不下,最後只能對不住的,你早晚得習慣這個。能怎麼辦呢?你沒法左右別人,更不要對他們有恨,你能做的就是帶著對他們的愧疚,帶著他們對這個地方的這份熱愛,做得更好。」

程建明說完這番話,書房裡陷入一陣沉默。良久,程勉低聲說:「這些我都知道,這麼長時間,我再想不通就成傻子了。我就是覺得,事情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我想改變,卻無能為力。」

「什麼樣子?你以為的,未必就是別人想要的。」程建明笑了下,「行了,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不要讓這件事再影響你的理智和心情。」

程勉自嘲一笑。那樣深的影響倒不至於,至多算個空包彈,爆炸時沒有什麼殺傷力,但仍會讓他心中一驚,提醒他不要再這樣天真。

這爺倆在樓上談著,何筱在樓下跟趙老師聊著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想起什麼,她輕輕地笑了下。

「我說昨天宋曉偉非要跟我見一面是為了什麼,原來是因為這個?」

趙老師推推鼻樑上的老花鏡:「怎麼說。」

何筱娓娓道來。

昨天她練完瑜伽回到家裡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看見了宋曉偉和趙慧芳,兩人臉都凍得通紅,看樣子等他許久了。何筱問他們怎麼不上家裡去,宋曉偉說有點事想找嫂子聊,並堅持就近找個小飯館。

何筱拗不過,就找了家麵館,點了一壺茶,給兩人一人要了一碗麵。等面的時候,宋曉偉說出了這次找她聊的目的。

「嫂子,我想您勸勸連長。」

何筱一驚,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瞭解了之後,倒鎮定下來了。這像是程勉會做的事,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太過耿直的人。

想了想,她對宋曉偉說:「他也是為了你們全連考慮。」

「我明白,連長年輕是年輕,很對我們沒的說,很少有私心。可他越是這樣一個人,我就覺得越不應該是這樣。」

何筱沒明白他的意思。

宋曉偉笑了笑:「我記得那還是連長剛調到我們偵察連的時候,當時還沒轉正,只是副連。有一次搞體能考核,說是副連長可以不參加,但營裡其他兩個連的副連長由於是基層士兵提拔起來的,自願參加了考核。連長聽說了,說是也要參加。」

何筱莞爾,還真是程勉爭強好勝的風格。

「可您也知道,連長雖然是陸指畢業的,但跟從基層提拔起來的老兵體能上還是有些差別,要麼說戰場上最金貴的就是老兵,很有他的道理。當時連長的短板是四百米障礙,跟我一樣,為此那段時間可沒少跟他在訓練場裡耗。練了兩個多月吧,最後拿了個第二。就這連長還不滿意,說下次拿第一。」

三個人聽著都笑了,宋曉偉摩挲著手中的茶杯,神情帶著陷入回憶的溫和:「我們連裡,甚至全師的人幾乎都知道連長的背景,可從他調到我們這兒來就沒聽他提過,這兩年他全是在用自己的能力說話,我看在眼裡,就知道我們連長是個有傲骨的人。」他看著何筱,「嫂子您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麼能讓他為了我的事跟師領導較勁,讓全師的人都議論他。他不該也不能這樣,他就該是驕傲的,因為他配得上那身軍裝。」

何筱聽著,很是動容。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那你不想留下了?」

「我想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自從接到退役命令之後,我走哪兒啊,都想著多看幾眼吧,以後可就再也見不著了。我們這樣的,沒本事在部隊留一輩子,就只能在每次期滿的時候奢望能再有個機會,再多留幾年。大傢伙兒都這麼想,可軍隊是要打仗的啊,它不是收容所。我在這裡八年,受到了教育和鍛煉,學會了紀律和原則要求自己,那我就不能在最後走的時候把它們就全部扔了呀。算上這些,還有我的戰友們,是軍隊能給予我最寶貴的東西了,我捨不得,我得珍藏一輩子。」

說這話的宋曉偉神情是如此地認真和堅定,讓何筱覺得佩服,又覺得遺憾。

回過神,何筱聽到趙老師說:「他的兵倒是也挺為他著想,可這小子打小就倔,凡是他自己不想放棄的,任憑別人怎麼說都沒用。有時候,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低低一聲歎息。

樓上傳來一道關門聲,何筱跟趙老師對視一眼,起身往樓上走,走到拐角處的時候,看見程勉微蹙著眉,略顯無奈地拍著褲子後面,慢悠悠地往下走。

此情此景,讓何筱忍不住笑了:「是不是又挨踢了?」

程勉多少有些不自在:「這麼幸災樂禍?我看今晚這房是必須要開了。」

說完就見何筱瞪他一眼。

他站在她面前,凝視她幾秒,伸手將她拉進懷裡。何筱憚於程建明還在樓上,不敢亂來,可程勉卻不鬆手:「別動,讓我抱抱你。」

「怎麼啦?」她想看他一眼,卻被他抱得緊緊地。

「沒事。」在她肩頭蹭了蹭,程勉低聲說。

只是突然感到有些安慰了。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她能陪在他的身邊,讓他覺得,有些東西,是他可以緊緊抓住的。

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