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老馬辦公室的門,程勉一時不知該往哪裡去。
雪粒簌簌地砸在窗戶上,叮叮作響。操場上的人還未散盡,一些年輕的士兵正站在那裡摘卸肩章、帽徽和領花。由他這裡看去,像是在看一部默片。B市郊區,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凍得他有些發懵。程勉站在那裡緩了一會兒,眼睛微微一眨,整個人才回過神來。
這個時候,他想起徐沂從前總是說他的那句話:想問題不要太簡單。那時的他不甚在意,還笑他太過老成。現在看來,是他太傻太天真了,以至於,被打個措手不及。
然而,他自己面子被掃地不要緊。他手下的那些兵該何去何從,才是關鍵。
程勉深吸一口氣,使勁揉了揉臉,用最快的速度恢復了精氣神。帽子往頭上一扣,正要回偵察連的時候,一個轉身,看見宋曉偉正站在走廊的一側。
看那架勢,也不知是等多久了。
程勉一怔,快步走了過去。等到了人跟前,看見宋曉偉筆直挺拔的軍姿,卻又不知要說什麼了。
這個消息對他們而言都太突然了,潛意識裡他一直認為這麼優秀的兵,留隊一定沒有問題,所以從不曾想過他可能會離開這個問題。即便是前段時間專業考核宋曉偉的表現並不理想,但他也認為,有以前打下的基礎在,宋曉偉想留隊並不算個難事。再加上民主測評的時候,戰士們一致都說宋班長好,這在基層連隊已經實屬難得。
這樣一個兵,他想不通有什麼理由會讓他留不下。所以此時此刻,程勉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宋曉偉。
倒是宋曉偉,對著程勉坦然一笑,抬手就是一個軍禮:「連長。」
看著他強顏歡笑的樣子,程勉打心眼裡覺得酸澀。原本準備好要說的話在舌尖打轉了無數次,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他最不想說的話:「宋曉偉,對不住,沒能把你留住。」
「連長,您別這麼說!」
宋曉偉來之前也是一肚子的話,可剛說出這麼一句,就哽住了。剛剛宣佈命令的時候,或許是在冷風中凍得太久,他的腦子有些遲鈍,亦或是他早就有這個意識,所以他的感覺並不強烈。然而現在,程勉只用這麼一句話就將他打回原形了。
他沒能留下,是真沒能留下。這下,他真得走了。
「連長,你千萬別這麼說。說真的,我有這個思想準備。」宋曉偉用手擦了擦眼角,抹掉那一小角的濕潤,聲音沙啞地說,「所以您千萬別這麼說。」
這就是他的兵,木訥,謹言,不太會說話,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就是怕他這個連長自責。程勉側過身,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宋曉偉的肩膀。
此時此刻,這是他唯一能給予的安慰。
退役人員確定以後,還有一堆事情需要連首長來安排。然而從老馬辦公室回來以後,程勉就將自己關進了宿舍。泡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他自己坐在床沿上,看著升騰而出的熱氣,發呆。
程勉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靜一靜,雖然現在很不是時候。
過了不知多久,徐沂推門而入。他看了程勉一眼,走到桌子邊碰了碰水杯,見水已涼透,便重新倒了杯熱的,放到了程勉手中。
程勉被熱水燙了一下,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杯子又在手裡握了會兒,才放到腳邊。
「回神了?」
徐沂在桌子邊坐下,抽出來一張稿紙,邊寫邊說:「回神了咱們就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程勉看他。
「今年咱們連走了好幾個,都是不錯的兵,其中還有兩個擔任班長職務。這一走必然會帶來人心浮動,所以我想著今年的歡送儀式不妨搞得隆重一些,連裡的經費不夠,就你我貼錢。怎麼樣?」
「沒意見。」
徐沂點點頭:「有幾個退伍老兵的家屬也隨軍了,有搬家需要的,咱們可以幫著協調人員和車輛。到時候開歡送會的時候,連帶宋曉偉的家屬一併請過來,大家最後再聚一次,讓宋班長他們的兵也見見嫂子……」
這邊徐沂說了一通,那邊程勉的反應也就三字:「你安排。」
徐沂失笑:「程勉,我不是來聽你念三字經的,好好商量行不行?」
程勉也知道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他直起身,對徐沂說:「就按你說的辦,你是指導員,專門做政工工作的,比我會顧及人心。」
徐沂筆頭一頓,自嘲一笑。什麼人心不人心,都是自己的兵,不過是沒本事留住,才要從這些儀式上找找體面。
他看向程勉,「老實說,今天這個結果我比你有心理準備。可是程勉,哪怕你要說我現實,我還是得知會你一句——你留不住的不光這一個,你今年這樣送走一個,你明年還得這樣送走一個,到最後,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要愧對多少人才夠數。」
搭檔這麼兩年,程勉鮮少聽徐沂說這種「掏心窩子」的話,不由得感到意外。可人徐指導員也不容易啊,程連長總是說他心硬如鐵,連他自己都快懷疑胸腔裡跳的是不是塊鐵疙瘩了。
要說這承受能力,他還真沒比程勉好到哪兒去。他只是比他少了那麼一許天真,比他更早向現實而折服。現在想來,唯一讓他聊以安慰的,是他在心裡準備了那麼一塊地方,那裡記著被這裡所遺忘的每一個人。
聽罷徐沂的話,程勉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我明白了。」
整理好情緒,程勉先是將接下來的工作做了整體安排,之後找了幾個即將復員的老兵談心。
他先找的是張立軍,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兵算得上他們偵察連一個刺頭,本來就不太服管教,之後打架的事兒又鬧得沸沸揚揚。而他又是宋曉偉手下的兵,他怕張立軍因為一時激憤頭腦發熱尋釁滋事。
可沒想到,程勉找到他的時候,這小子正在食堂操作間裡掄著大勺炒菜,腦袋上歪戴著廚師帽,一副孔武有力的樣子。見程勉來了,對他呲牙一笑。
「連長,今兒我下廚,讓您老嘗嘗地道的山東菜。」
張立軍仍穿著一身作訓服,若不是他的肩章空了,程勉怕是看不出來他已經退伍了。
往炒鍋裡探了探身,程勉對炊事班長老朱說:「怎麼讓他炒上了?」
老朱攤攤手:「這小子一大早跑過來磨嘰半天,我這耳朵聽得都長繭子了,心想他要上就上吧,反正我們班有個兵探親假還沒結束,我這還缺把手。」
「那你可得把好關。」程勉玩笑道,「伙食是戰鬥力的保障,別全連的人吃了他這菜再出點什麼問題。」
老朱哈哈一笑,說一定一定。張立軍不服氣,嘖一聲:「連長,別小瞧人。這要走人了,我就跟您交了底吧,我自打來到部隊,可是一心想進炊事班掄大勺的!」
「行了,等你衣錦還鄉了再圓這大廚夢罷,反正也快了。」程勉被他逗樂了,「現在跟我出來,跟你說點事兒。」
張立軍把大勺交給別人,把衣服袖子捋平整了,才跟著程勉走了出來。
程勉看他一眼:「不當兵了,反倒注重起軍容了?」
張立軍憨憨一笑:「連長,還真別說。平時處在這個環境裡不覺得有什麼,一旦脫離了,反倒格外注意了。再說了,我也是受部隊教育和鍛煉四五年的人,一天沒走人,我就得用條令條例嚴格要求自己一天!」
程勉笑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摘了肩章的軍裝略顯不自在的年輕士兵,嚴格說來此刻他已經不是他的連長了,他不需要再靠上下級關係樹立的權威來跟他說話。他們終於能談一談,像一個老朋友那樣。
「回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
「這有啥可收拾的?我就想知道,部隊裡能讓帶些啥回去,都上交沒了!」說起這,張立軍有些氣憤。
這也算是部隊不近人情的地方之一吧,可當著張立軍的面兒,程勉也不能這麼說。
「剛不是還說在部隊一天就當一天的兵,怎麼這會兒抱怨起來了?」程勉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領,「上面明文規定,你就多體諒一下罷。」
「我知道。」
張立軍腦袋耷拉下來。他也就是口頭抱怨一下,他是捨不得那漂亮英武的07式軍裝,可也明白,這軍裝,只有穿在這個地方,才具有真正的意義。
「張立軍,再有幾天就要離開了,我能向你提個要求嗎?」
張立軍下意識立定:「連長您說。」
程勉笑看著他:「雖然平時你總是給連裡惹點麻煩,但你們宋班長一直說你是個好兵,我也這麼認為。現在,你發揮下好兵的模範作用,帶領其他退伍老兵,把當兵的這股勁兒保持到走的那一天,如何?」
程勉這話說得有些含蓄,但他相信張立軍會聽明白。老兵退伍是人心最散的時候,今次一別,不知何年再見,那就是有德報德,有冤報冤了,反正不用再擔心被處分。於是打架鬥毆的,每年都有那麼一兩起。所以一到了這個時候,除了繁重的後續工作之外,壓在連首長頭頂上的還有一項任務,就是維穩。
果然,張立軍聽了就笑了,同時又有些懊惱:「連長,我在您心目中,那就是整個一大刺頭是吧?」
程勉也不給他留面子:「不然呢,你要安分點,能走這麼早嗎?」
「得!」張立軍舉手投降,「我聽您的。」
兩人一併走回偵察連,臨分手時,張立軍叫住程勉,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半晌,才說:「連長,我們班長是不是真的留不下來了?」
程勉不答反問:「宋曉偉他這兩天情緒看著如何?」
張立軍皺眉想了想:「情緒還可以,就是時不時地老是發呆,提起嫂子,也不像之前那麼高興了。」
程勉大概明白癥結所在,宋曉偉可能又在糾結自己跟趙慧芳的事了。之前他一心謀劃留在部隊,又覺得把握很大,即便是將來還要面臨退伍的問題,但級別高一層,安置政策也就不一樣。現在這個級別離開,能拿到的不過是一筆安置費,而且這件事又來的突然,回鄉之後何去何從宋曉偉怕是都沒來得去想,以他沉穩的性格來看,不願意姑娘跟著他吃苦,所以多半是要拒絕這門親事了。
程勉有時候膩味他這謹慎老實的性子,可轉念一想,人家這也是為姑娘負責,所以他還能說些什麼?
拍了拍張立軍的肩膀,程勉說:「這事你就別管了,性格問題,兩人少不了要慢慢磨。」
回到宿舍,程勉剛坐穩,何筱的電話就打過來了。看著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程勉立馬按下接聽鍵。
「程勉?」突然接通,那邊似是有些意外,「現在不忙嗎?」
「你就專門挑我忙的時候打電話?」
何筱一陣無語,說來說去這人時時刻刻都在忙,什麼時候打都一樣。故而忽略他的調戲,直奔主題:「小宋的家屬說這兩天就要回去了,想請你跟我吃頓飯,你有時間嗎?」
「吃什麼飯?」程勉微哂,「有那個閒錢不妨買點東西回去給老家人。」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是她不聽,所以我想著還是你跟宋班長說一下好了。」
「也好,回頭我跟他打個招呼,另外你再替我多留趙慧芳兩天,到時候讓這兩人一塊走。」
何筱一聽,笑了:「正好。宋班長休個假,把婚也給結了。」
「不是休假,」程勉微微一聲歎息,「宋曉偉今年沒能留下,二期期滿,退伍了。」
「退了?」聽到這個消息,何筱也覺得十分突然,「我怎麼沒聽他家屬提起過?」
「可能是宋曉偉還沒告訴她,所以笑笑你也先別提。」
何筱嗯一聲:「我知道分寸。」
聽到電話那頭柔軟的聲音,程勉突然特別想見到她:「笑笑。」
「嗯?」
「想我沒?」
「……沒想。」
他笑了笑,知道她在口是心非:「我想你了,非常非常想。」
何笑在這邊臉燥的有些紅:「你說話都不看身邊有沒有人嗎?」
有人又何妨?
程勉握緊聽筒:「笑笑,結婚申請我已經交上去了,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咱去把證領了,如何?」
這算是求婚?還隔著電話?真是太不浪漫了啊。何笑簡直有些頭疼,可那人的呼吸就那麼真切地透過電話線傳了過來,溫柔地將她包裹,她想說個不字,都感覺好困難,於是只好妥協。
「好。」她說。
掛斷電話,程勉克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對著房間裡的沙袋來了幾下,這倒把剛推門而入的文書趙小果嚇了一跳。
「連長您在屋裡頭呢?」
程勉迅速恢復表情,清咳了兩聲,問:「有事?」
「沒什麼大事,就是上午的時候二班賀清來找您請假,您不在,這剛打電話又來問,所以我過來看看。」
「這會兒請假?他有什麼事?」程勉想了想:「讓他直接過來找我。」
在這種時候,是一般不准人請假外出的,所以程勉不批也是有道理。而且賀清此人,程勉記得清楚,如果按照之前民主測評和專業考核倒數一二的成績,他是留不下來的。而命令下來之後,他卻是不在退役人員序列。
怎麼留下來的,程勉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了。作為一連的主官,程勉盡量保持著不偏不倚,不讓偏見左右自己的頭腦。可對於賀清,他確實由衷地反感。不學無術,吊兒郎當,儘管他從不惹事,但也不安分,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鬧出點小火花來讓人撩火。
他在偵察連待的時間比他們兩位連首長還長,程勉看見他的時候時常納悶,這人到底是怎麼混進來的。也不是沒試圖教育和糾正過,但這小子完全就是油鹽不進,一副我就是來混日子的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樣子。一直以來都沒聽人說起他是個關係兵過,直到這一次,程勉才結結實實受到了個教訓。
一開始,他很窩火,現在漸漸地有些麻木,只是偶爾會覺得可惜。如果沒有賀清,那麼或許能多留下一個好兵。
等了一下午,賀清都沒有來找他請假,程勉事多,慢慢的也就將他拋到腦後,直到晚上快要開飯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師裡一個姓王的作訓參謀打來的,此人是解放軍信息工程大學分配下來的,但因為是4+1模式,本科結束之後又到陸指受訓一年,所以也算是程勉半個同學。
本來是敘舊,但說到一半,王參謀忽然放低聲音,對他說:「程勉,你猜我今兒下午出去碰見誰了?」
程勉站在窗戶前,低頭看他養的那盆花,不甚在意地回:「你夢中情人。」
「去!」王參謀笑了笑,說,「我看見你們連賀清了,一身軍裝,上了一輛軍車。」
手指頭忽然被花刺渣了下,程勉看著溢出來的血珠,皺了皺眉:「有什麼稀奇的,這小子有通天的門路。」
「瞧你這話說得。」王參謀嘖一聲,「我要是沒有乾貨我壓根兒不跟你扯這淡,門路?這小子是有,而且還不小,你猜猜是誰?」
程勉還真好奇這個:「誰?」
「誰?不是別人,咱們師老周!」
「參謀長?」
這個還真出乎程勉的意料了。
王參謀口中的老周說的是T師參謀長,周國昌。此人也是去年剛調過來的,但程勉對他並不陌生,因為在他還小的時候,周國昌當過他爺爺的警衛員,後來跟從前線下來的程建明一起進了軍校。照理說周國昌不算個有本事的人,把他如今所處的位置和程建明做下對比就明白了。然而在別人看來,他至少算是個有中央背景的人。就程勉所知道的,此人一直跟他爺爺保持著聯繫,雖然老爺子已經退居二線了,但影響力還是在的。
讓程勉想不到的是,周參謀長能將自己和賀清之間的關係藏得這麼深。他來偵察連也有兩年了,這事兒周國昌一直是清楚的,但從去年調到T師以來,他一次也沒跟自己提及過要對賀清有所照顧。其中原因,程勉琢磨,可能一是因為周參謀長怕他不賣給他面子,二是因為他壓根兒瞧不上他這個小基層幹部,畢竟有他那樣的關係在,賀清想怎麼混都行。
王參謀還在電話那頭說著:「我雙眼5.0的視力給你打包票,準是老周沒錯。回來我打聽了下,知道這兩人關係的還真不多,還是我們處長說漏嘴了,說賀清是老周他親姐姐的獨子,老周跟他媳婦又沒孩子,可不把這小子當成親兒子疼。一早替他籌謀著呢。所以說啊程勉,你也別自責了,不是咱沒本事,是這敵人太狡猾,藏得多深啊!」
掛斷王參謀的電話,程勉原本整理得差不多的心情又有些亂了。然而開飯哨聲已經響了,程勉也不能細想,扣上帽子,就走了出去。
吃過晚飯,天空又開始飄起了雪花。程勉不禁想起戰士們的玩笑話,總聽天氣預報說B市局部有雪,搞了半天這個局部說的就是咱們這地方。不管怎麼說,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有些多了,程連長這個對雪沒好感的,從西北一路看到B市,心情多少有些鬱悶。
徐沂一開始的時候還特納悶程勉對雪這股討厭勁兒到底是怎麼來的,他當時問的時候程連長還挺詫異的回:「我說過我討厭下雪天?」
徐書記一本正經:「不討厭你為什麼專挑下雪天吹緊急集合號啊?知道戰士們背地裡怎麼說你的嗎?吹就算了,還害得我跟你一塊挨罵。」
程連長不由得盛讚他們徐書記見微知著的本領高。
天色漸晚,雪勢越大。趁今晚大家時間都還鬆泛,程勉和徐沂帶著偵察連黨支部把支委會給開了,專門商量送別會怎麼辦。散會的時候已經幾近熄燈,程勉留了個心眼,打電話把賀清他們班的班長叫了下來,親自過問他回來沒。
班長也是個老實人,看見連長一臉嚴肅的表情,不敢說謊:「中午吃飯那會兒就不見他了,到現在還沒回來。」見程勉不說話,他又補充道,「我知道連裡早通知說這段時間不准請假外出,也跟這小子說明白了,可……」
見班長一臉為難,程勉擺了擺手:「行了,我知道,這事兒也不全怪你。」
問完程勉就讓二班長回去了,他自己沒急著睡覺,也沒驚動其他人,只留了一盞檯燈,坐在桌子前一邊看書一邊等賀清回來。過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人沒等到,倒是等來了一個電話。
是糾察打過來的:「程連長嗎?你們班有個兵喝醉了,現在正在值班室,出了些情況,請你過來一下。」
程勉一個靈醒,問:「是不是賀清?」
糾察沒說話,但程勉腦子裡已經有個大概了,八成就是這小子。
掛了電話,程勉迅速地穿上外套去找趙小果和二班長,臨出門前,忍不住往垃圾桶上踢了一腳。
程勉一行人趕到的時候,賀清正揪著其中一個站崗的哨兵破口大罵:「你他媽知道我是誰嗎你就敢攔我?還有你——」他指著一個糾察說,「紅袖箍了不起啊?我今兒就告訴你,我看你們不順眼很久了,個破軍務股,真他媽當自己是天王老子見誰就敢指指點點?我警告你們啊,別真惹著我,看我不弄死你們!」
二班長和趙小果從沒見過賀清這副嘴臉,一時間有些愣怔地立在原地。唯有程勉走上前,聞到他那一身的酒味兒,才知道他今天在外面喝大了。
糾察和哨兵都不說話,一副看熱鬧的樣子。賀清沒罵痛快,舔舔嘴還想張口就來,程勉四周掃視了一圈,上去抓住了他指指戳戳的胳膊。
「手放下,跟我回去。」
賀清估計沒想到還真有人敢上來惹自己的,喝醉了的雙眼努力睜大,看著站在面前這人,呵了一聲:「你誰呀?」
「喝了不少啊賀清,連我都認不出來了?」程勉懶得跟他廢話,也不想再在這門崗丟他們偵察連的人,便示意後面那兩人上前把他架走。
沒成想賀清奓毛了,順手甩開二班長和趙小果的手:「我說了別碰我!滾開!滾開!」
他怒目圓睜地看著他們,黑夜裡,還真有點兒嚇人。
可程勉畢竟不是被嚇大的,鬧騰這麼久,他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光了,更何況他對著賀清根本也不可能有好脾氣。只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不能動手,一是偵察連的面子和作風問題,二是這也關係他個人,幹部動手打戰士,先不問是非,聽著就對他這個當連長的不利。
「既然你們兩個人不行,那就請糾察隊的兄弟們幫個忙,把這小子給我抬回去。」話是對這另外幾個人說的,可程勉的視線一刻也沒從賀清身上移開過。眼神薄冷,如同淬了冰。
賀清吃得膀大腰圓,可也架不住四個人抬。被舉起的當下,就開始哇哇叫:「放我下來!快他媽放我下來!你是誰,敢叫他們這麼對我?」
「我是你連長。」
程勉說的擲地有聲,卻不料賀清一下子放肆地大笑:「哈哈真他媽逗!我怕你個慫連長!就你還連長!他媽整個一小白臉!」
聽了這話,二班長和趙小果臉色驟變。在他們連裡,還沒人敢這麼當面罵過程勉,這個賀清一定是讓馬尿灌暈了腦子。
程勉也氣得臉色發白,他攫住賀清脖子,用力之大讓他動彈不得:「有種再把你剛才說的話說一遍?」
賀清呼吸不暢,奮力掙脫:「我說你小白臉,你他媽放手!」
這下程勉再也忍不了了,伸手照他肚子上就是一拳,打得賀清忍不住嗥叫一聲,之後再無聲響,這下是真的打痛他了。
「關去禁閉室!天亮之後去請周參謀長!」
程勉冷聲道。他現在是豁出去了,這小子不要臉不是嗎?那他就讓他好好在全師面前露露臉,包括他那金貴的參謀長舅舅!
僅一夜的時間,在門崗發生的事就傳遍了整個營區。
被架到禁閉室的賀清醒過來之後想起昨晚的事整個人都懵了,對著牆皮,說不出一句話,別的他記不太清楚了,滿腦子都是他罵程勉的那句話和被打的那一拳。僅存的一點理智讓他明白,程勉徹底被他惹毛了。
關於這個連長,賀清從他剛調來的那一天就從舅舅那兒知道他的背景,一開始他就沒拿他當回事兒,想著這個連長跟自己沒什麼區別,不過去軍校鍍了層金,回來自然而然是軍官。之後見他正兒八經地帶兵,他還有些不屑,想著這人不是想出個風頭就是腦袋有問題。想想看,像他這樣的大院子弟,下基層帶兵不過是混個經驗,就為了往上升容易一些,以後肯定是要坐辦公室的,犯不著這麼認真。
而且,自從程勉擔任偵察連連長以來,賀清就感覺自己像是被盯上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混了。兩年下來,他對程勉的怨念不是一點半點,就指望著舅舅趕緊把自己從偵察連調走。可周國昌周參謀長有自己的想法,他想給賀清另安排個地方輕而易舉,可是他更想賀清跟程勉搞好關係,畢竟這個年輕的軍官在部隊裡的路還長遠,而且前途是看得見的光明。人脈在部隊裡的重要性,周國昌比賀清要清楚多了,他自己不就是這麼混上來的嗎?
然而,這一切都讓賀清給搞砸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給了自己一下,也不是一天兩天看他不順眼了,怎麼說出來了?全他媽讓酒給弄壞事了!
師偵營的領導們也知道這件事了,可還沒等營長老馬出手,師參謀長就親自下來找程勉「瞭解情況」了。周國昌的通訊員找到程勉的時候他剛出完早操回來,看見來人,他譏諷地勾了勾嘴角,這還真是沉不住氣啊,一大早就來了。
程勉沒理會,卸下武裝帶徑直去了水房,洗漱完畢後吃過早飯,才不緊不慢地去了周國昌的辦公室。
「報告。」
「請進。」周國昌正坐在位置上看著什麼,見程勉進來,待了幾秒,特意站了起來,看著他,「來了?坐坐坐。」
「不用了參謀長,我站著就行。」
周國昌沒料到程勉這個不給他面子,只好又自己坐下了,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跟他寒暄:「吃過早飯了吧?」
「報告參謀長,我吃過了。」
周國昌看他一眼,嘖一聲:「行了行了,放鬆,不要那麼嚴肅。看你戳著我也難受,坐下。」
程勉微微挑了挑眉頭,在周國昌辦公桌對面坐了下來。
周國昌放下手中的東西,看著程勉,手下交疊放在桌子上,斟酌了下,對程勉說:「昨晚的事,我聽說了。賀清這小子,喝醉了酒不說,還跟你動了手,你關他緊閉是應該的。平時就是太放鬆對他的管教才出現昨晚的狀況,把他送到部隊,也是想讓部隊的條令條例、紀律來約束他,讓你們偵察連嚴於律己的大環境來同化他。程勉啊,說起來,我還應該謝謝你。」
「參謀長客氣了。」程勉說,「不過有一點我想提醒您,昨天賀清是未經批准,無故外出,也是違反紀律的。」
周國昌一愣,老臉有些訕訕。過了一會兒,他說:「昨天的事,也是我大意了。是他舅媽見他很長時間不到家裡去了,讓我帶他回去吃頓飯,誰知道出去就給我惹事。現在的孩子,不好教育了。」
程勉不禁冷笑。拿老婆來說事,打親情牌?這周國昌莫非老糊塗了不是?
他動動嘴,想說話,卻被周國昌搶了先。只聽周參謀長說:「這樣,你先關他幾天禁閉,讓他深刻反省下自己的錯誤。我呢,先替他給你道個歉,等他出來了,你把他交給我,我親自教育。」
說完,他看著程勉,期待他表個態。
程勉卻不為他的長篇大論所動,沉吟片刻,他對周國昌說:「參謀長,這已經不是認錯和反省的問題了。就我個人而言,道不道歉並不重要,因為這屬於我和賀清的個人恩怨,況且昨晚我也動手了。身為偵察連的連長,我在乎的是連隊的名聲、榮譽和戰鬥力。」
周國昌不由蹙了蹙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話已說開,程勉覺得自己已無需客氣。
「我想參謀長跟我都明白,賀清不適合部隊,他受不了紀律約束,對自己要求也非常低。說直白點,他就是來混日子的。」
周國昌不悅,但也說不出話來反駁,只能看向一側。
「而我們軍隊的使命是能打仗、打勝仗。真要有那麼一天,敢問賀清他有準備嗎?」程勉這話說得還算客氣了,他想說賀清有沒有膽子上都是個問題,可還是給周國昌留了幾分薄面,「周參謀長,如果賀清還是屢教不改的話,我是不能容忍這樣的兵繼續留在我的連隊。還是那句話,無關個人恩怨,真若上了戰場,我不能讓我一個戰鬥班砸在這樣一個人的手裡。」
這下周國昌是徹底怒了,他重重地放下水杯,霍然而起:「這樣一個人?賀清他是什麼樣的人?程勉我警告你,別給我搞上綱上線那一套!」
程勉面無表情:「不是上綱上線,我只是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周國昌明顯很不屑,「程勉我實話跟你說,我不想跟你翻臉,過幾個月等風頭過了我調他出偵察連,此事就此不做討論。」
程勉笑了,很是漫不經心。
「沒那麼容易。」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他,那我手下最好的一個兵今年就可以留下。賀清頂替了誰,想必參謀長您心裡也清楚。要我就此不提——」他又重申了一遍,「沒那麼容易。」
周國昌實在想不到程勉會這麼倔,還敢跟他講條件?可他也不太好跟他翻臉,畢竟有那麼一層關係在。
「那你想怎麼辦?」周國昌此時已經懶得偽裝和善了。
程勉抬起頭,目光明亮地直視他:「除非我的兵也留下。」
周國昌聽了忍不住脫口而出:「沒那個可能!」他冷眼看著程勉:「你一口一個紀律,難道忘了,已經下達的命令,沒有更改的餘地。」
程勉眉頭輕揚:「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不找別人。」
「找我也沒用。」周國昌一擺手,背過身去,「你既然就事論事,就不要把兩件事擺在一起,除非你想故意給我難堪。」
難堪?這老頭每年士官選改的時候收了多少錢他自己心裡沒數?用別人的話說,那是成疊成疊往家裡拿的!
「在我看來這是同一件事。」程勉不予多說廢話了,「我的要求就這麼多,請參謀長考慮。」
周國昌一直看著窗外,沒吭聲。程勉站直,抬手敬了個禮,轉身離開。
一聲關門聲在身後響起,周國昌慢慢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