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小區之後,程勉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部隊。遠在B市城東的何筱,此刻卻睡得很安詳。傷口已經過了最疼的時候了,再加上這幾天因為潮濕的天氣身上起了一些紅疹,何筱用了一些藥,副作用強的她總是忍不住要打瞌睡。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何筱睡了個回籠覺剛醒來。正好田瑛來送湯,見她起來,忙招呼她趁熱喝。
何筱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就拒絕讓父母再喂,單手拿著湯勺,一邊晾著一邊輕聲問田瑛:「媽,你見我手機了嗎?」
田瑛一個警醒,眼神警惕地看著她:「要手機幹嗎?」
何筱失笑:「那天出事的時候我手機正好拿在手中,被那麼一摔,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田瑛暗裡鬆一口氣:「屏幕碎了,現在不能用了。這幾天一直在忙你的事,過段時間讓老何給你拿去修。」
何筱聽話地嗯了聲,繼而低頭喝湯。田瑛看她不說話了,還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何筱知道她心裡想什麼,特淡定地說:「您心放進肚子裡吧,我現在不會給程勉打電話的。」
田瑛想起什麼,哼一聲:「你最好別叫他來,否則我可招架不住。」
何筱笑著恭維她:「那哪能,沒人能比得上您的戰鬥力。」
休養了差不多十天,傷口終於可以拆線了。一大早老何送開車送何筱去了醫院,剛進入大廳,就聽見有人從背後叫她。兩人轉身一看,看見卓然向她小跑而來。
何筱有些訝異地看著她:「你不是在軍區總院,怎麼跑這兒來了?」
卓然撓撓頭:「我外公在這住院呢,心臟病。」
市直醫院的心外科聞名全國,在加上卓然的姨媽在這裡當副院長,在這兒見著她倒也不算太稀奇了。卓然見著老何,一開始還有些不自然,那時候她單方面針對何筱的事,老何想必也是知道的。倒是老何看出些端倪來,笑瞇瞇地打量她:「這麼些年不見,卓然也長成大姑娘了。」
卓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聲何伯伯,之後又去看何筱的傷:「你怎麼回事啊?怎麼在哪個醫院都能看見你?你就不能自己顧好自己嗎?」
何筱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事出意外,又不是她能控制的。
老何樂呵呵地看著兩人,對何筱說:「既然卓然在這兒,那我也就放心了。店裡有事兒,我今天上午得過去一趟。」轉而吩咐卓然,「笑笑就交給你,我晚點過來接她,你們兩個慢慢聊,不著急。」
卓然笑得乖巧地應下了,何筱看著老何的背影,卻若有所思。
作為從小在醫院長大的人,卓然輕車熟路地領著何筱去拆了線。之後一起去看了卓然的外公,然後沿著高幹病房一側的樓梯下了樓,去了醫院後面的小花園。
深秋時節,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鋪滿了一整條石徑。何筱瞇眼看看湛藍闊遠的天空,覺得心中也舒暢了不少。回頭一看,發現卓然的臉色卻不太好。
何筱能理解她的心情。卓然在很小的時候就住在外公家,跟他一直很親,現在眼見著老人家日益病重,心裡肯定很擔憂。再有,就是葉紅旗。有時候想想他,何筱覺得非常佩服,到底是怎樣一種精神或者說是執念,讓他在那裡待了四年都不肯回來一次。
她記得卓然曾經向她抱怨過一次,她說:「笑笑,你相信嗎?我就算脫光了站在葉紅旗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評價我的身材不如他發射的單兵導彈修長優美。這還是個兵嗎?簡直就是個兵癡!」
對於卓然的抱怨,她不以為意。他們都是在那個軍綠色的院子裡長大的,不會對它有很純粹的感覺,喜歡或是厭惡。他們的感情是複雜的,一種藕斷絲連的糾葛,也或許因為此,所以才更難遠離。
「笑笑,你跟程勉怎麼回事啊?」卓然看著何筱閒適的表情,忍了忍,還是問了。
何筱表情很是平靜地反問:「什麼我們怎麼回事?」
卓然歎一口氣:「幾天前接到他的電話,問我知不知道你們家老房子在哪兒。我說不知道,這孫子什麼也沒說就掛了。」
何筱一怔:「他怎麼知道我在城東住?」
卓然一臉迷惑:「這難道不應該問你自己?」
與卓然四目相對,何筱想了一會兒,就恍然大悟了。程勉已經知道她受傷的消息了,而且還曾去過她家!可是老何和母親並沒有向她提起過!
「卓然,你手機讓我用一下。」
接過卓然的手機,何筱飛快地按下程勉的號碼。想要撥通的那一刻,卻有些猶豫了。此刻撥通,她要跟他說什麼?卓然在一旁看的心急,快手快腳地替她按下了撥號鍵,很快那邊就傳來程勉的聲音:「卓然?有事?」
卓然用口型催促她快接,何筱抿了抿唇,將手機放到耳邊:「喂,是我,笑笑。」
說完這句話,兩邊都陷入了沉默。彷彿一瞬間將兩人的聲音都抽離,只剩下電話那頭嘈雜的背景音。
許久,才逐漸聽到程勉變得急促的呼吸聲。他似是穩了穩,才問道:「你在哪兒?」
聲音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在刻意地壓抑著某種情緒。
何筱莫名有些緊張,她看了卓然一眼,口乾舌燥地報上市直醫院的地址。
「等我。」
短短的兩個字,之後電話就被掛斷。
何筱握著手機,只覺得手心發燙。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市直醫院高幹病房後的小花園一向安靜而溫暖,何筱坐在石板凳上,被太陽曬著,手心冒出一層薄薄的汗。
程勉到的時候她正低頭數著腳邊的螞蟻,不經意地一抬頭,看見他單手壓著帽簷,匆匆地從樓梯上下來。
何筱坐在兩顆圓柏後面,高大的常綠喬木將她整個人都遮住了,於是程勉看不見她,原地左右張望在尋找著。何筱讓他找了一會兒,才出聲叫他。
穿著一身來不及換掉的作訓服的程勉迅速向後轉,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右手上的繃帶,原本邁出的步子,僵在了那裡。
何筱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後抬起頭對他笑。
程勉回神,向她身邊走去,壓低的帽簷讓何筱看不到他的表情。何筱只能感覺他越走越快,她想說話,卻被他伸出的手一下子拽到了懷裡。
差不多已經快要兩個月沒有被他抱過,何筱能感覺到他抱著她的力度,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緊到她的胳膊都有些疼了。
何筱只好踢了踢他,程勉只微微鬆了下手。
「快放開,後面樓上住了那麼多人呢。」
「不放。」程勉堅決地拒絕,直到感覺到自己心跳穩了下來,才說 「不能再讓你跑了。」
那天淋雨,回到連裡就有些感冒,隨便喝了兩粒感冒藥悶頭就睡了一覺,夜裡就發起了高燒。在床上躺了快三天,演習總結會議又開始了,程勉很想去找何筱,甚至連跟蹤這種招都想出來了,可還是不行。
一來是身不由己。當兵這麼多年,又是主管軍事的連隊主官,這一次他對這四個字體會地最為真切。二來是那場雨將他澆個透徹,讓他想明白了許多,在這個時候見何筱,只能更加地激怒田瑛,他們之間的問題更難得到解決。這個問題就是,他是個軍人。
感覺到何筱慢慢收緊的身體,程勉鬆開了她。她骨折的胳膊還未好,不敢壓地太久。
「疼不疼?」程勉扶著她的胳膊,輕聲問。
何筱搖搖頭:「早就不疼了。」
程勉不說話,讓她在石凳上坐下,蹲□伸手就去撩她的褲子。何筱被他這動作嚇一跳,就要從石凳上站起來,卻又被他摁下:「別動。」他說,「讓我看看你的傷。」
剛拆了線的傷口看著有些猙獰,程勉看著,覺得甚是觸目驚心。他猶豫地伸出手,輕觸那道傷口,似是怕弄疼何筱。他掌心的暖意自小腿肚向上蔓延,何筱覺得微癢,想把腿伸回來,無奈程勉握得太緊。
「傷口太深,可能會留疤。」
何筱很淡定:「那正好就不用穿裙子唄,省得你有意見。」
程勉笑了,說不出的苦澀。他輕撫著她白淨的小腿,好像是想將那道傷口抹去。
「程勉。」
「嗯?」
「對不起。」
「……」
程勉抬起頭,只見她對他笑:「受傷的事兒沒告訴你,也是怕你著急過來看我。我不想讓你那時候來,要讓我媽看見,拆了你都有可能。」
程勉微怔,之後又笑了笑:「怕什麼,我皮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低下頭,專注地按摩那道傷疤,聲音同時也放得很輕,「以後有事要第一時間告訴我,記住了嗎?」
何筱不知道他曾在田女士那裡受過多少委屈,亦或是責怪,可他仍是隻字不提。從小到大,她竟然不知道他是這麼能忍的一個人。可是她也不想問了,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把何筱送回卓然身邊,程勉又開著車馬不停蹄地去市裡接老周。今早剛結束野外拉練,剛回到連裡,就接到何筱的電話,正好老周要外出,就順帶將他捎上了。
回到偵察連的時候,徐沂徐指導員正坐在辦公室裡看書,見他回來,便問:「何筱怎麼樣了?」
程勉一邊解作訓服扣子一邊說:「挺好的。」
「真挺好的?怎麼看你這表情不大像啊。」
程勉沒說話,上身脫得只剩件灰綠色短袖,又換了雙鞋,就直接出了宿舍大門。徐沂叫他不住,猶豫了下,放下書,跟他一起出去。
昨晚剛下過雨,操場還有些濕潤。中午休息時間,場邊空無一人,程勉稍稍做了些熱身,就邁開長腿沿著操場跑步。
徐沂雙手環抱站在一邊看他跑步,一圈又一圈,足足跑了八公里,才停了下來。徐沂走過去,將毛巾遞給了他,程勉面無表情地接過,胡亂地擦了一把。
「想清楚了?」
徐沂看著他,不疾不徐地問。跟他共事兩年多,他已經很清楚程勉的習慣了,遇到什麼難題或者障礙,他唯一的發洩方式,就是跑步。似乎汗流光了,煩惱也就沒了。
程勉抬頭看了訓練場上的天空,陰霾漸漸散去,薄薄的日光破雲而出,照得他微微瞇了瞇眼。
「你知道嗎?」他回過頭,對徐沂說,「部隊這個地方,我待了二十七年,從來沒想過離開。」
徐沂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正要再問,程勉已經將毛巾仍還給他,大踏步地離開了訓練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