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養了差不多兩周,何筱回到單位上班。工作正忙的時候,她一連請假十幾天,中心張主任自然不高興。可何筱請的是正兒八經的病假,他也不能說什麼。
出事之前何筱就調到了辦公室裡,工作相對輕鬆,同事也很照顧。節奏緩慢的工作了一天,臨近下班的時候,她下樓去找褚恬,一起下班。
褚恬見到她,眼睛睜老大:「這就來了?好了嗎?」
「差不多了。」何筱看著胳膊,淡淡一笑
褚恬鬆了一口氣,一副解脫了的樣子:「你是不知道,因為你生場病,我也被折磨的夠嗆。你們家什麼時候又在城東多了套房子?嗯?」
大概程勉找不到她的時候曾向褚恬求助過,何筱抿唇,揚聲問:「恬恬,我生病期間,程勉是不是去過我家?」
「當然了,你還不知道啊?」褚恬隨口答,隨即一看何筱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明白過來她像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何筱接著問:「那具體情況你清楚嗎?」
褚恬搖搖頭,她答應過程勉,不再提那件事。可何筱的眼神明顯很懷疑,她只好心虛地補充:「他就問我你們家老房子的事兒,我哪知道啊。」
何筱還想再問些什麼,手機卻突然響了。褚恬暗鬆一口氣,心裡正想著這電話來的可真及時時,就聽見徐沂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徐沂一掃淡定從容的常態,聲音繃得很緊地發問:「何筱,程勉跟你提過轉業的事嗎?」
何筱一愣:「沒有啊。」
徐沂似是不相信地反問:「真的沒有?」
「我真的沒有聽他提起過。」何筱喃喃地回答,「怎麼突然問這個?」
徐沂說了句沒事,就掛了電話。
「怎麼了?」看著何筱失神的表情,褚恬關切地發問。
何筱盯著嘟嘟響個不停的手機,腦子尚且有些轉不過彎來:「徐沂竟然問我程勉轉業的事兒,他在部隊幹的好好的,為什麼要轉業?」轉手要給程勉打電話,可語音提示他關了機。之前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過,他外出訓練的時候手機通常都是關機狀態,可現在何筱卻有些著急。她想了想,對褚恬說:「恬恬,我想去程勉他們部隊一趟,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現在?」褚恬一驚,「天都已經黑了,現在過去哪還有車。你別著急,找不到程勉,再打電話問問徐沂。」
何筱在心裡想真是關心則亂,竟忘記還可以聯繫徐沂。褚恬看著她,也忍不住感歎一句:「這程大連長不會是讓雨給澆壞腦子,或者燒糊塗了吧,不然怎麼會想起轉業這一茬?」
何筱撥號碼的手一頓,驀地抬起頭看向褚恬:「什麼意思?」
褚恬頓悟,連忙摀住嘴,可已經來不及了。她看著何筱嚴肅的神情,犀利的眼神,不得不老實交代:「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可是——哎,都怪我。」
何筱急切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你剛出院的時候,程勉去看過你。只是那時候你還在城東住著,田阿姨可能是因為生他氣,沒有告訴他地址,他那個人也是強,下那麼大的雨也不知道躲躲,就直接在你們家樓下站著。後來還是程副司令員的電話才把他叫了回去,回到連隊就發起了高燒。我本來還想偷偷打聽清楚你在城東的地址告訴他,可後來程勉說不用了,他說這不是問題的重點,等你好了他再來見你。笑笑?」褚恬有些擔心地看著何筱。
何筱表情有些茫然地看著褚恬,良久,喉間動了下,她收回手機,對褚恬說:「恬恬,我有點事,想先回家。徐沂那邊,我改天再給他打電話。」
褚恬點點頭,不太放心地目送她離去。
何筱回到家裡的時候,老何已經做好了一桌子的菜,正站在餐桌前拆酒。他高血壓好幾年了,田瑛一直看他看得很嚴,這次好不容易能喝兩口,樂得他兩隻眼睛都瞇起來,見何筱回來,忙招呼她:「快過來吃飯,今兒咱爺倆喝兩盅。」
「喝什麼喝,笑笑傷口都還沒好,你就給她灌酒!」田瑛一邊上菜一邊笑著嗔怪他一句,看見何筱也催促她快去洗手。
如此溫馨的氛圍,原本哽在喉頭的話倒是說不出來了。何筱抿抿唇,回房間換了衣服,坐到了飯桌前。
「來來來。」老何給他自己倒了一杯,又把何筱面前的那個杯子給滿上了,「今天得慶祝一下,生意順利,我閨女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所以說別怕老天折騰你,福報都在後頭呢。來,乾一杯。」
說著一飲而盡,田瑛想阻止也來不及。何筱咂摸著老何的話,覺得微微苦澀,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喝了個精光。之後拿過酒瓶,又給兩人滿上了。
田瑛有些意外地看著何筱,只見她倒了一個滿杯,放到了她的面前。
「媽,咱兩也喝一杯。」
「我哪能……」
還沒推辭完,何筱又喝光了。
田瑛和老何這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了。眼見著何筱又要去給自己倒酒,老何連忙攔住了:「可沒你這個喝法的。」他笑著說,「吃點菜,不然胃裡難受。」
「我不難受,爸。」沾了酒之後,何筱臉色微紅,聲音卻有些沙啞,「最難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爸,真的,我沒事兒。」
和田瑛面面相覷一眼,老何低聲問:「怎麼了閨女?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讓你不高興?」
「沒有。」何筱突然傻傻地沖老何一樂,「既然今天是個好日子,那我就跟你們二老宣佈一個好消息。」
她端過酒瓶,原想給自己倒一杯,可酒勁上來了,怎麼也提不動,只好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睜大兩隻眼睛,看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的老何和田瑛,輕輕地說了句:「我決定,跟程勉結婚了。」
一片駭人的寂靜,三個人都像雕塑一樣僵坐在那裡。突然,田瑛站了起來,椅子擦著地板向後挪動,帶來刺耳的一道響聲。
何筱抬頭看著她,好像是期待她說些什麼,無論贊同還是反對。可田瑛只是看了她一眼,抽身離席,回到臥房,重重地關上了房門。這是一副拒絕交流和妥協的姿態。
何筱看得清楚,支撐著她的力量彷彿一瞬間就被抽光了。她額頭抵在桌子上,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嗚嗚地哭了出來。
老何是最後反應過來了,夾在其中也很為難。他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低歎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臥房的門又突然打開了,田瑛拉著一個箱子出來,扔到了何筱的面前。她面色很平靜:「既然你執意要跟他在一起,那就別在我家待了,收拾收拾東西去找程勉吧。」
老何聽著,一下子就急了:「怎麼能趕孩子走?」
「老何你聽清楚,不是我要趕她走,是她自己不想在這個家裡待!」
「胡說!」老何低斥她,「這麼晚了你讓她去哪兒?孩子喝了酒這是醉話,你還當真了?」
「不是醉話。」何筱站起來,身子一陣搖晃,連忙用手撐住了桌子,「這是我想了很久,才做的決定。」她眼睛明亮地看著田瑛,「我喜歡程勉,從我們離開大院——不,也許是從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我忘了,我記不清楚太多事了,可是這麼些年了,我就是忘不了他……」
田瑛從沒見女兒哭的這麼難過,她頓了頓,對何筱說:「不要太天真,以後會有你吃苦的時候。」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田瑛厲聲打斷她,「小時候你剛生下來,你爸回不來,你爺爺奶奶對我們母女不管不問,我抱著你一路哭到你姨媽家,這種苦,你能吃得下?」
「不會這樣的。」何筱搖搖頭,啞聲道。
「那好,即便這些你都能忍,但你怎麼能再進部隊那種地方?你忘了你爸是怎麼被人排擠地轉了業了?你忘了你爸轉業之後院裡的人是怎麼瞧不起咱們的?就連一個開學生班車的小士官都敢欺負你,一車學生就忘了接你一個人,大冬天裡踩著雪走回來,脫下襪子你腳都紅得不像樣你爸還窩囊的一句話也不敢說你忘了?告訴你何筱,我忘不了,也不能再讓你遭這種罪。那種人走茶涼的地方,離得越遠越好!」
何筱無法反駁這聲聲的控訴,因為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也是那個地方曾經帶給他們的傷痛。田瑛期盼著她能因此聽她的話,可何筱明白,她注定要讓她失望了。
「我沒有忘,也沒法忘。」何筱說著,看著田瑛的眼神卻愈發堅定,「只是——我再也想不到會有什麼比不能跟他在一起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了。我試過了,七年,太難受了。」
田瑛見她這麼強,頓時氣極了,一抬頭就想給她一巴掌。何筱已經準備好承受這一痛了,卻不料老何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你放開!」
田瑛急著想掙脫他,可老何用了全力,她哪裡是當過兵的他的對手。何筱也很驚訝地看著父親,她從未想過,他會站到她這一邊。
何旭東一言不發,可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跟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夫妻,田瑛看得一清二楚,終是紅了眼眶:「行,你行!」
狠狠地抽出手來,田瑛又一次重重地關上了房門,這一次,怕是不好再開了。
客廳終於又恢復了寧靜,何筱在原地呆立片刻,轉過身去看她的父親:「爸——」
她想說些什麼,可老何伸手阻止了她,他低聲且疲憊地說:「你也累了,回房間吧。」
話已到了嘴邊,可何筱還是忍了下來。點了點頭,轉身回了房間。旋開房門的那一霎那,她回頭看了眼老何。他已經回到餐桌旁,正動作緩慢地收拾那一桌他精心烹飪,卻沒人動過一筷的菜。那一刻,她覺得老何像是一下子老了一樣。
何筱鼻尖微酸,眼淚又一次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