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B軍區。陽光正好,一縷縷拂過軍區的辦公大樓。操場上人聲鼎沸,戰士們熱火朝天地打著聯誼賽,一陣陣歡呼聲透過窗紗穿到了沈孟川的辦公室裡。

沈孟川看了眼窗外,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門外突然想起一道報告聲,他頓了下,說:「進。」

程勉推門而入,挺直腰背給沈孟川敬了個軍禮:「參謀長。」

他叫的還是舊日的稱呼,沈孟川也不在意,揚揚眉,示意他坐下。

「不用了,我還是站著好。」程勉一動不動地說。

「廢什麼話,讓坐你就坐。」

程勉遲疑了下,還是坐了下來。標準的坐姿惹得沈孟川又看了他一眼:「放鬆點,那麼嚴肅幹什麼?」

程勉清咳了一聲,肩膀動了下,又恢復了坐姿。

沈孟川嘖一聲:「讓你放鬆點,你這樣叫放鬆?」

程勉只好又鬆松腿。

「對對對,背挺那麼直幹嘛,又不是在開會,再放鬆點!」

程勉無奈了,「參謀長,您饒了我,再放鬆就癱成軟豆腐了。」

沈孟川看著他,突然笑了:「就你這樣還想轉業到地方?別的不說程勉,單生活習慣這一點,你就適應不了。」

程勉正襟危坐,也沒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就那麼戳著。沈孟川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為什麼?」他恢復嚴肅的神情,問道。

「不為什麼。」程勉淡聲答。

「你想轉業,這事兒總得有個理由吧?」

「沒有理由。」

這油鹽不進的樣子讓沈孟川差點被水噎住,他大聲咳嗽了幾下,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他壓低聲音問:「那這事兒,程副司令員知道嗎?」

「他不用知道。」

嘿!沈孟川這個暴脾氣終於忍不住了,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大步走到程勉,指著他的鼻子就想開罵,忍了忍,還是嚥了回去:「程勉我告訴你,如果你打了轉業報告,師黨委也批了,那這身軍裝你可就再也穿不上了!」

程勉放在膝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踟躕片刻,他抬頭,下定決心般:「參謀長,我想轉業。」

沈孟川聽了,刷一下拎起他的衣領,拽著他就往外走。走廊裡不少的人,見這架勢紛紛往後躲。兩人一路來到樓梯間,沈孟川一腳把程勉踢到了軍容鏡前,對他說:「別以為你不是我的兵了我他媽就管不了你個新兵蛋子,你想走?行,給我把肩章領花還有帽徽摘下來,現在,立刻,馬上!」

程勉怔住了,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視線從帽徽、領花和肩章上一一劃過,他想證明給沈孟川看,卻始終抬不起手來。偏偏沈孟川看出來了,煽風點火道:「摘!磨磨唧唧,我沒那麼多時間跟你耗!」

程勉緩慢地抬起手,手指停在肩章上。徘徊許久,還是下不了手。那上面有他在這個地方摸爬滾打八年換來的三顆星,已經融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讓他親手摘下,無論如何他也做不到。他徹底服輸,洩氣一般坐在台階上,摘下帽子,不敢去看沈孟川:「參謀長,您別逼我。」

沈孟川叉腰,氣極反笑。明明是他自己跟自己較勁,現在反倒成了他在逼他了。

「行了。」沈孟川給了他一腳,「遇到事情不想著解決,只想著退縮,你他媽還是個軍人嗎?你給我站起來!」

程勉唰地站直,比沈孟川高出半頭。沈某人只好白他一眼,兩人又回到了辦公室。經過這麼一鬧,沈孟川的火氣也消了,能平心靜氣地坐下跟程勉談談了。

「你和何筱的事我聽徐沂說了,你不要怪他。他也替你著急,可不敢直接找你父母,又不能找你們營老周,所以只能來找我。按理說這事我不應該插手,只是程勉,我怕你做出後悔一輩子的事來。」沈孟川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你想轉業,好,我不攔你,但你考慮過何筱的感受嗎?一個部隊花了八年,甚至可以說是二十七年培養出來的優秀年輕軍官為了她離開他原本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你知道自己給了何筱多大的心理負擔嗎?」

「這是我做出的決定,她不需要有負擔。」

「說的容易!不要用你的想法衡量女人,她們的心思有時候比針眼還細!」沈孟川失笑,「依我之見,何筱她也是從小到大在部隊大院長大的人,未必就會同意你轉業。

是啊,她曾經還想追隨他的腳步考軍校,又怎麼會願意看到他轉業。即便是她同意,他自己又是否捨得離開這個地方?程勉想起昨晚回到基地大院時的情景,他想跟父親談談,可一看他鬢邊的白髮,就知道自己開不了這口了。

「參謀長——」程勉的目光有些茫然,「我只要還穿著這身軍裝,何筱的媽媽就不可能同意。」

「那這就更不是問題了!」沈孟川不以為意,「哪有父母能拗得過子女的?我岳母當初還不想讓你嫂子嫁給我呢,我們兩個不照樣結婚了?」

程勉:「……」

沈孟川也意識到自己說溜嘴了,連忙拉回來:「所以說,你現在距離成功也就,也就——」沈孟川努力的想著比喻,「也就差不多一個自行火炮射程那麼遠!此時你選擇了轉業,選擇放棄,你覺得這是軍人應該幹的事嗎?當然不是,哪怕彈盡糧絕了,你拼刺刀也得給我上!」

如此的鏗鏘有力,程勉聽了,卻緩緩地笑了,笑得有些無奈。即便是一個自行火炮的射程,那也還有幾十公里呢,越近反而越難,一步也錯不得。

「參謀長,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沈孟川瞪眼看他,見他點點頭,才算是放心了,「明白了就行,為了你小子這點破事耽誤我一上午,現在想清楚就趕緊給我滾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程勉站起身,將凳子搬回原位就打算離開,走到門邊時,卻又突然頓住了腳步。沈孟川警惕地看著他:「還有什麼事啊?」

程勉看著他,撓撓頭,笑了:「沒事兒,就是覺得參謀長您結婚之後,思想覺悟提高不少,平時嫂子肯定沒少教育吧?」

妻管嚴沈孟川登時就怒了,一張老臉也有些不自然:「就你小子廢話多,趕緊給我滾蛋!」

「是!」程勉站直,敬了個軍禮,離開了。

窗外依舊熱鬧無比,沈孟川端起桌子上那杯已經涼透的水,猛灌一大口。從頭到腳,由衷地感到一股舒爽。

老何家,這幾天是徹底陷入了冷戰。田女士跟何筱兩人誰也不肯向彼此服軟,唯有僵持著。老何那天惹怒了田瑛,原本她也是不肯理他的,耐不住老何厚著臉皮湊到她面前,一邊討好她一邊充當兩人的傳話筒。幾天下來,就在老何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救星來了。

是何筱的奶奶跟她的大伯。奶奶的身體如今已經好了一大半,一直想來看看何筱,知道她受傷了,更是坐不住。大伯勸她說笑笑傷沒好,去了也是給她添亂,老人家只好忍了下來,等到她恢復的差不多,才坐車從老家過來。

接到老家打過來的電話,老何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激動地像個孩子,又是洗車又是買菜,弄了一桌子菜之後親自開車把親娘和親哥接到了家裡來。老人家進門,一看見站在門口迎接的田瑛跟何筱,眼淚就出來了,摟著何筱直哭。因為早些年的那些事,田瑛對這老太太沒什麼好感。可一看她哭得難過,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忙跟老何去勸她,好不容易才將她勸住,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老何從小就跟他的奶奶,也就是何筱的老奶奶住在城裡,一邊上學,一邊照顧奶奶,所以跟父母的關係就比較淡薄。加之家裡的兄弟姐妹也不少,父母顧不過來,對他也就不是很上心。老何年輕的時候就知道父母對田瑛和何筱不好,可他孝順,從不說父母一個字,只是自己加倍的補償田瑛母女倆。現在眼看著母親老去,他更不會提那些陳年舊事。只是多年的疏遠造成的隔閡還在,他給母親夾菜,手都是抖的:「媽,多吃點,高壓鍋燉的,可爛了。」

老太太嘗了一口,這久違的味道,又差點兒讓她掉下眼淚來。何筱眼疾手快地又給她夾了一筷子:「奶奶,吃飯不興哭,否則飯會窩在肚子裡,這可是我小時候您跟我說的。」

她學老太太學了個十成足,一桌子人都笑了。何筱也樂了,低頭一看,盤子裡多了個雞腿。愕然地抬頭看向一側,母親田瑛仍若無其事地吃著飯,只有老何向她眨眨眼,向田瑛努了努嘴。

「快吃飯!」田女士怒了,一筷子敲到了老何的碗上。

老何無辜地低頭吃飯,田女士一轉頭,見何筱仍盯著她看,不甚自在地又給老太太夾了塊雞腿。看著母親彆扭的樣子,何筱笑了,心裡是滿滿的暖意。

老太太在這住的這幾天,都是何筱陪著她。一天午後,祖孫兩人坐在陽台上曬太陽,老太太曬得昏昏欲睡,不經意地一睜眼,看見何筱那乾淨漂亮的側臉,突然就驚醒了。上一次她回家,她因為神志不清,也沒看清楚她這個孫女的樣子,如今看仔細了,卻又覺得時光太可怕,一轉眼,她的孫女都長得這麼大,這麼美了。

老太太抓起她的胳膊握在手裡:「幸虧沒什麼大礙,否則這麼漂亮一個小姑娘,可就要毀了。」

何筱反握住老人家粗糲的手:「都是我不好,讓您擔心你了。」

老太太搖搖頭:「是奶奶對不住你,讓你小時候跟你媽受了那麼多的委屈。一想到這個,我就難受地睡不著覺……」

何筱趕緊寬慰老人家:「奶奶,都是過去的老黃歷了,說了要忘了,你怎麼又提了?您看我媽,她現在還有怪您的意思嗎?」

老太太歎了口氣,兀自悶了半晌,突然問:「笑笑,你也到了快嫁人的年齡了吧?」

何筱一怔。

老太太又問:「有對象了嗎?家裡是幹什麼的?」

何筱啊一聲,回答道:「對象啊,有了。跟我爸年輕時候一樣,是個當兵的。」

老太太哦了聲,何筱正想聽聽她是什麼意見,就見老太太站了起來,往屋裡走去。何筱看著奇怪,忙問:「奶奶,您幹什麼去呢?」

老太太一邊拍腦袋一邊說:「哎喲我這腦子,不好使了,說了到了就給你的,都耽擱這麼幾天了。」

「給我什麼?」

何筱好奇地走過去看,只見奶奶從大背包裡取出一個鐵盒子,遞給了她:「還是今年過年之後的事兒,你爸小時候跟你老奶奶住過的那個城中村要拆了,要辦理手續。你大伯去了一趟,就拿回來這麼大一個鐵盒子,說這裡面裝的都是寫給你爸,讓你爸轉交給你的信。你大伯尋思怎麼這麼多,一問那村裡專門送信的老大爺,他說這些信來了好些年了,但家裡一直沒人,這些信也就一直在他那兒放著,沒敢給丟掉。你大伯找人看過地址,說看著像是從部隊什麼地方寄過來的,等你爸回來讓他看看,到底是誰寫的。」

何筱哦一聲,伸手打開了鐵盒子。只見厚厚地一沓信爭取的排放在裡面,有些已經明顯泛黃。何筱突然感覺自己心跳變得很快,她拍拍胸口,伸手拿出來一封。封面上有幾行整齊有力的字體,用鋼筆寫就,摸上去硬硬的。何筱又一連取出來好幾封,都是同樣熟悉的字體。何筱乾脆將所有的信都倒了出來,仔細點清楚數量。

八十七,一共八十七封。

寄信的地址有很多,導彈旅大院,基地大院,陸指或者其他什麼地方。但是寄信的人只有一個。一封封翻過,程勉、程勉、還是程勉。

——你,有沒有收到過我的信?

那一次在農場見面時,他這樣問他。何筱記得自己的回答是沒有。他寫了這八十七封信,她一封也沒有收到。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信的事,何筱幾乎都已經忘了的時候,它們卻又如此神奇般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信上的郵戳是從她離開導彈旅大院的次年開始,每月一封,從未有過間斷。面對這麼多封信,她甚至都不知道拆哪一個好,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終於拆開了一封,取出那厚厚一沓的信紙。

「笑笑,原諒我這麼冒昧地給你寫這封信。有些話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說,可是沒想到你走的這麼突然,我措手不及。我想怎麼能把我的心裡話告訴你呢,我們無法像以前那樣了,那時我們的距離是如此的近,近到我從你家樓下走過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你的笑容。想想那時候,覺得真好。不知道何為友情和愛情,只用感受我們在一起的快樂和幸福……」

「笑笑,考試結束了嗎?我們已經開始放寒假了,但遺憾的是不能回家,學校裡需要人留守,隊裡需要人看家,所以我們留了下來。在部隊長大,見慣了集體生活,跟這麼多人一起過年倒也沒什麼。只是離家一年了,有機會,我還是很想回家看看的。昨晚趙老師在電話裡哭了,我安慰她:我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這句話我從小說到了大,可只有當我穿上軍裝之後,才深切地體會到了它真正的含義,和這身橄欖綠的身不由己……」

「笑笑,這個月,我們去一所大學裡帶軍訓了。遙想剛上軍校的前兩年,隊長張頭總說我們不像個兵,到了現在,竟也輪到我們這些不像兵的兵去訓練一群不是兵的兵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看著他們,我總會想起你。你現在應該也上大學了吧?看我問的,你成績那麼好,沒理由不上。看著一張張陌生的臉,我突然怕了,軍校這三年已將我打磨得完全變了個樣,我怕哪一天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將我當做了一個陌生人……」

「笑笑,我畢業了。在這裡四年,每次訓練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都盼望著能夠早一天離開這裡。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卻並沒有料想中的解脫感,有的只是無盡的感傷。四年,用我爸的話說,放在過去可以服一個義務兵役了。來軍校前,我還是個毛頭小子,離開時,卻已經是個歷經滄桑的老兵。我終於可以摘下國防服役章,帶上真正屬於我的軍銜,可我仍舊有一種老兵退伍的傷感。身為男人,我很難為此大哭一場,可我明白,我送走了一些可能終生不會再見的戰友,告別了一段純粹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時光……」

「下連了,關於我的第一個任命是某軍某師某連某班的見習班長。我的這個班,有些特別。它駐守在B市西邊的一個隘口,這裡常年刮著風沙,冬天溫度極低,用戰士們的話說,夜晚蓋兩床被子還是會被凍醒。我們同時也看守著一條國防隧道,崗哨的對面,就是一座座矮山。戰士們最愛這裡的春天,因為到了春天,對面的山會長滿花,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卻依舊覺得美。想想真是單調的很,可這就是軍人的真正生活。守得了邊防,耐得住寂寞,才能說得起這四個字:保家衛國……」

「笑笑,我又調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這一次短期內應該不會有變動了。我有了一個新的搭檔,叫徐沂,看上去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上面下來的任命是連長,一連之長雖是小官,但我知道,我扛在肩膀上的擔子又重了些。調動這麼多地方,我突然有了一種新的恐懼。你會不會因為嫌記新地址煩,所以不願意給我回信?當初你走的太匆忙,我甚至來不及去問你的地址,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何叔叔當初入伍時填的籍貫地址。拿到那個地址的時候,我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我確實有些瘋狂,因為至今為止,我還沒收到過一封來自你的信,也不知道,自己寫的這些信有沒有順利送到你的手中。按理說我不應該再這麼不識抬舉,可是笑笑,你知道嗎?我已經習慣了,因為這讓我有盼頭,一種讓我願意忍受一切的盼頭……」

還有更多的信,可是何筱已經無法拆來看了。

她抱著鐵盒子,試圖將所有的信再重新裝回去,試圖假裝自己從來沒有打開它。可是顫抖的雙手讓她的一切努力都作廢,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何筱緊緊地抱住它,哭得難以自抑,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