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維理接到一通陌生來電。
電話裡那名女士自稱是他大學學妹,不過讀的是中文系。
他才問一句:「請問妳是誰?」便使得那女士火速而結結巴巴地做了完整的自我介紹,並且一說不可收拾。報了姓名、年紀、身高、體重、居住地址、手機號碼、身份證號碼……當這名女士開始報出她的信用卡號碼時,沈維理終於可以確定,這位不知名的學妹因為太過緊張,緊張到暴走,已然失去正常思考能力,只能把腦子裡所有記得的各種號碼都說出來。如果他再不阻止她,可能接下來她會連她在銀行有多少存款都老實交代得一清二楚。
「葉知慧學妹是嗎?」他很客氣很溫和地打斷她的滔滔不絕,卻沒想到,只是叫了她的名字,竟然又引發她最新一波激動尖叫……
「啊!天啊!學長!你叫了我的名字!你真的叫了我的名字?我在作夢嗎?學長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難道以前在學校時你就知道我了?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剛出道的美女作家,只是小有名氣而已,沒想到你竟然就注意到我了,噢!我好感動……」
沈維理很快明白,面對這樣一個徹底處於歇斯底里狀態、完全無法冷靜下來的人,他不能太客套,也不用太迂迴,最好直接開門見山。於是打斷她的語無倫次,以冷靜而客氣的聲音問道:
「妳打電話給我,是有什麼事嗎?」也不問她為什麼會有他的手機號碼了,雖然一定可以問出答案,但他實在不想應付一個陌生而激動過度的崇拜者那動不動就扯到天南地北的狀態「有有有!當然有!學長,我想請你出來一起吃飯!」
「……吃飯?」
「啊?天啊!我竟然把我要隱藏的目的給說出來了,怎麼辦?」在一聲淒慘的哀號之後,葉知慧連忙補救:「學長,求求你忘記你剛才聽到的。我是說,我打電話給你,是為了跟你說趙子昀的事。」
趙子昀?沈維理雖有些意外,卻不感興趣,只道:
「妳大概是聽說了我前一陣子四處在找子昀的事,所以來告訴我她的消息的吧?我在此先謝謝妳的熱心幫忙,不過我已經找到她了。」
「我不是要告訴你趙子昀的下落,我是要說一件很駭人聽聞的消息。」怕沈維理會隨時把她打發掉,葉知慧一鼓作氣說道:「我跟你說,趙子昀被穿越了!她被借屍還魂了!她被奪舍了!她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趙子昀了!」
「學長,你要相信我,我說真的!」
「這位學妹,妳的想像力很……天馬行空,難怪能當作家。」
「學長,我有證據的!如果你不信,我可以馬上把證據LINE給你,當然,你得先加我好友。學長,我真的不是在趁機跟你騙帳號!」心虛的口氣證明此地無銀三百兩。
「學妹,不管妳對子昀有什麼看法,或發現了她什麼秘密,都無需來告訴我。現在的她,已經跟我沒有關係了。」沈維理淡淡說道。
發現沈維理的反應愈來愈冷淡,葉知慧急了。
「我知道學長你不相信我!可是,如果你最近見過趙子昀的話,應該有發現她跟以前不一樣了吧?她整個人都變了啊!昨天我跟她在銀行遇到,她竟然不認識我了!要知道,兩個月前她還跑到我面前跟我嗆聲,只因為記恨著六年前我迷戀你的事耶!你說她這個對情敵記憶力好到逆天的人,怎麼可能會過了區區兩個月就忘記我了?可她看我的目光就像在看陌生人耶,我侄子拿水槍噴濕了她那件三千多塊的牛仔褲,她也沒叫我賠。要是以前的那個趙子昀,早就剝掉我一層皮了!學長,趙子昀真的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給附身取代了!」
沈維理靜了半晌,回想起三天前見到趙子昀時,她確實與平日不太一樣。但那也可能是因為她身體不舒服,或者是身為一個已經有新目標的人,對舊情人的不耐煩應付所致。
而,正如他剛才說的,如今趙子昀怎麼樣,都已經跟他無關了。
「學長?學長?哈囉?你還在嗎?」哇啦哇啦說了一串,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葉知慧緊張直叫著。
「學妹,妳打電話跟我說子昀的事,是希望我做什麼呢?」
「其實我只是希望你跟我吃一頓飯……啊!我又說出來了!」欲哭無淚的聲音。
縱使沈維理這陣子沒有歡笑的心情,也被電話裡這個脫線的學妹給弄得哭笑不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勾幾分,不過,也僅僅如此了。
「很抱歉,最近恐怕不行。」
「啊,不吃也沒關係,我就只是想想而已,不敢想你會答應,我訂好的帝王蟹燭光大餐我自己找朋友去吃就好了。」
「沒其它事的話,就這樣吧。」沈維理準備結束通話了。
葉知慧當然聽出了沈維理的言下之意,連忙把握最後寶貴的時間道:
「學長,我也不好意思多打擾你。可是,放任趙子昀這樣……真的沒關係嗎?她爸媽都過世了,如今你是她最親近的人,要是連你也不管,趙子昀就真的莫名其妙消失在這個世上,沒有人知道了耶。她被奪舍了,雖然身體還活著,但其實……也算是死掉了吧。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結束這通電話之後,沈維理卻沒有辦法馬上將自己投入原本在忙的事情中,他將手機放到一邊,以為自己絲毫不受影響,卻是怎麼也揮不去那位學妹最後所說的話……誠然,趙子昀已不再是他的責任。可是,在這個世上,她一個父母雙亡的人,最親近的人也就是他了。不管他們怎樣吵吵鬧鬧,他對她有過多少次氣惱與不耐煩,但他們確實交往了十年,算起來他確實是她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了……假使她已經成功釣上高元那隻金龜,再怎樣也不過是這一兩個月的事。就算兩情相悅,到底兩人也還處於裝模作樣、表現出最虛偽而完美的一面階段罷了。不會有多親近,也不會有多深的感情。
可,說到感情。
沈維理卻是笑了。
感情這東西,他對她,大概也是沒有的,
沒有感情,但,還是有那麼一點點責任。
倏然起身,他邁開長腿離開電腦桌,走到電視櫃前,從玻璃櫃的小方格裡取出一隻長寬約十公分的絨盒。這是個放手鐲的盒子,將盒子打開,裡面是一隻飄著幾縷紫色紋路的白玉鐲。
這只白玉鐲成色並不清透,飄紫的部分帶著點黑色的髒污暗沉感,一看就知道是非常不值錢的劣玉。更別說,這隻玉鐲曾經斷裂成兩段,後來再以白銀鑲補過,更顯得劣中之劣,任誰都不會多看一眼,就算丟在路上,大概也不會有人想撿吧。
曾經擁有它的人,已然丟棄了它。倒是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十年來總是放著,每次搬家或出清家裡用不著的舊什雜物時,都不曾想過要丟掉它。也說不上是什麼心態,反正就是覺得放著不佔地方,就一直放著了。
那麼,此刻,他突然想到這隻玉鐲,是為了什麼呢?
沈維理閉了閉眼,很清楚地知道答案……他得給自己一個再見趙子昀的藉口。他再次找她,把這只鐲子還給她,然後,看看她。
終究,他無法真的放任她不管。若她只是移情別戀就算了,兩人當然老死不相往來,但如果那位學妹說的是真的呢?要是趙子昀……真的不在了呢?這通來自陌生學妹的電話,引發了沈維理心中那點一直微微有些在意的疑惑。他始終對前兩天趙子昀衝口對他喊的那句「學長」有些在意。在他們交往的第一年,她只在前三個月並不算正式交往時會叫他學長,後來她以他女友自居,而他也沒反對時,就直接叫他名字了。那麼,那天她怎麼又突然叫他學長?還一副很震驚的樣子?
當然,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那日她脫口而出時,他心中就算有所疑惑,也因為兩人日後再不相干而沒有弄清楚的意願。可如今,因為學妹斬釘截鐵地說了趙子昀身體被別人的靈魂佔據這樣匪夷所思的訊息,這個疑惑才又浮上他的心頭。趙子昀身上,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麼超現實且難以解釋的事?
像他這樣一個凡人,對玄異之事完全不瞭解,也不知道如果趙子昀真的遭遇不測的話,他能做些什麼;但要他當做不知道、不理會,任由真正的趙子昀消失在世上,他過不了自己心底那一關。
「就當是,對妳最後的報恩吧。」沈維理看著玉鐲輕聲道。
當這隻玉鐲還給了趙子昀之後,他與她,就真的徹底沒有牽絆了。
※※※
「從我上車到現在,你就一直在看我,到底在看什麼?我臉上出現下一期威力彩的號碼了嗎?」高元的臉終於從厚厚的文件裡抬起,問道。
「你最近交了什麼好運了嗎?」
「沒。」
「怎麼可能沒有!瞧你這精氣神旺的,像顆太陽了。」
坐在高元身邊直說個不停的人叫李昌龍,是「日昇建設」南部分公司的最高主管,目前更身兼即將正式動工的大型度假別墅專案總監一職。這樣一個職業光鮮體面的人,誰會想到他個人最大的嗜好就是求神問卜買威力彩。
看人起乩、找人算命、睡覺作夢都是他的「靈感」來源,讓他編出一堆外人看來毫無邏輯的數字,然後巴巴地跑去買一注,永遠深信這一期開出的大獎是屬於他的。每次開獎前就四處吹牛,開獎後就歎氣說自己沒有參透神明的指點,猜錯了號碼,可惜了……
「喂,別不理我。我說真的,這次看到你,真的覺得你紅光滿面,跟上個月完全是兩個人。你一定是交了好運了吧?」
「沒有。」高元懶得與他糾纏,回他一個應付的假笑。
「不可能沒有!如果你不是正在走財運,就是正在走桃花運!你就給我說說吧,反正說了也沒有損失,你的好運也不會變成我的,別那麼小氣啊!」
「真沒有。我不覺得最近自己有特別的財運或桃花運,你愛信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隨你,但別扯到我身上來。」高元受不了他的不屈不撓,翻個白眼道。
「你最近一定是遇到好事了!我道行不夠,除了看得出來你印堂明亮,運勢大好之外,就說不出其它的了。但這也夠了。兄弟,說說吧,你找哪位大師給你開運除晦了?給小弟介紹一下吧。」
「我說,你李昌龍堂堂一個留美碩士,這樣迷信下去真的可以嗎?」
「瞎!我們搞房地產的誰不迷信──啊,不是,不叫迷信,叫信仰,叫尊敬天地鬼神。要知道,這種事情不處理好,開發個小建案都能教你官司連連賠得傾家蕩產。你鐵齒不信沒關係,反正你這人含金湯匙出生,從你的面相看來,就是一輩子順心如意的命。我猜你爺爺、你爸一定有給你算過命,發現你命好得逆天之後,也就不要求你信這些玄異的事了。反正你不會被那些陰煞的東西給害到,走到運勢的低點自然會逢凶化吉,所以不用信也沒關係。」一說起這些靈異玄幻的東西,李昌龍就興致勃勃。
高元白了李昌龍一眼,卻也沒有反駁。畢竟他家族長輩確實與幾個據說有真材實料的命理大師之類的人物交好,他小時候也確實給算過命。不過……
「我不覺得我的人生順心如意。」至少,在青少年時期,他有六年過得很糟,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質疑。那種再怎麼拚命努力也追趕不上的感覺,曾經差點令他崩潰。
「我以前跟你說過,我國中高中那六年過得很不好,不好到差點要去看心理醫生。」
這次換李昌龍翻白眼了。
「如果叫我用六年的不好,去換一個讀哈佛的機會,我求之不得。」
「真遇上了,你就不會這麼說了。」讀哈佛又怎樣?在那裡表現優異又怎樣?高元仍然覺得自己在求學路上因為扛不住壓力而做了一次逃兵,是他人生中一抹洗刷不去的污點。
「也是。至少我沒你神經那麼敏感脆弱,我體會不出那種永遠只能當第二名的不甘……因為我這輩子考試從沒有進過班上的前五名,神經被訓練得很粗壯。不過,我說,高元,雖然我想像不出讀書比你厲害的人是哪來的外星人,可是你很強了好不好!你大學考了全國第二高分耶!要是我,別說第二高分了,只要能考進全國前一百名,我爸一定立馬去辦一千桌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來昭告天下。」李昌龍覺得高元這個天之驕子真是個不知足的傢伙。還看心理醫生呢!真是富貴病。
「第二高分很了不起嗎?這世上誰會記住第二名?」冷哼。
「問題是,我們也不記得誰是第一名了啊。我覺得,只有第二名才會去記住自己那屆的第一名是誰。」
雖然很不中聽,但高元不得不在心裡默認李昌龍說得對。所以說,心寬的人也有心寬的好處,即使他們之所以神經粗壯,實在是因為他們並不處於優秀的最頂層,從來感受不到那種因為自尊自傲自豪,想超越別人而痛恨被別人超越所產生的巨大壓力,所以才能活得這樣坦然自在。
「總之,不管你怎麼看待自己,對我們這些人──記住,是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平凡人來說,你就是那種傳說中的人生贏家。家世好,頭腦好,學歷好,能力好,靠!還長得帥!簡直是一輩子注定要站在金字塔頂端的那種人。如果這還不叫順心如意的人生,又該叫什麼?」李昌龍說到這裡,突然有點心酸,覺得女媧娘娘造人實在偏心得很過分。有的人就是仔仔細細捏就,有的人就只是她捏好泥人之後,隨手甩了一下所濺出去的泥點子,忒不公平了……
「這世上沒有所謂的人生贏家。」高元終於放棄在車上看文件的念頭。身邊坐著一個滿臉寫著『我要聊天』的李昌龍,他是別想有耳根清靜的時候了。
「有時候,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很厲害很無所不能、完美得不像地球人的人,他的人生,也許過得很不如意。」
李昌龍眉頭挑得高高的,問:
「阿元,怎麼?你最近見到那個外星人了?」
「沒。」高元哼了聲,然後以微嘲的口氣道:「我只是對他有點幻滅罷了。」
「幻滅什麼?你對那個人曾經抱有什麼期待嗎?」李昌龍覺得那個外星人簡直已經成為高元人生中的都十二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提起來,還是那麼充滿情緒。就算沒見到人,也對人家不由自主地保持關注。
「你相信嗎?他那樣的人,竟然會有一個膚淺虛榮的女朋友。那女人全身上下一點優點都沒有,甚至還長得不怎樣,竟然一交往就十年。」高元在好友面前完全不掩飾他的鄙視。
「你管太平洋的啊,人家女友是什麼德性,關你什麼事?」
「問題是,那個『人家女友』曾經企圖勾引我。」
「呃!」李昌龍無言半晌,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參與某個狗血偶像劇的演出?忍不住左顧右盼地找著攝影機在哪。在沒找著後,他看向好友問道:「那麼,你……怎麼處理的?」
高元聞言一笑。這笑容十足的壞,將他滿身冰山精英氣息給破壞殆盡。就聽他道:
「我幫了他一個忙。」
「什麼忙?」
「如果他能成功以受害者身份甩掉他女朋友,功臣是我。」
「你你你,幹了什麼好事?!」李昌龍不由得寒毛直豎。
「有人拍了我跟他女友親密摟抱的照片,傳上網路。我確信那些照片一定會被那個人看到,他的朋友裡有不少喜歡打探八卦消息的,也有人在『日昇』工作……喔,對了,那人的女朋友也是『日昇』的職員。」
李昌龍瞪大眼看著高元,久久說不出話,直到車子到達目的地,司機下車走過來幫他們打開車門,他才驚歎道:「這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有創意的尋人了。」
「胡說什麼!」高元拒不承認。「只是個惡作劇而已。」
「如果你不是想讓那個外星人出現在你面前,你才不會去逗他的女朋友。喂,你就不怕他跑來打你一頓啊?被戴了綠帽的男人是很可怕的我告訴你。你想見一個人,也不用玩得這麼大吧?」
「隨你怎麼說。」率先下車,站定,整理好衣襬、領帶、袖子。
李昌龍幾大步跑過來他身邊,問道:
「阿元,你老實說,那個外星人是不是混得不太好?」
「問這個做什麼?」高元從來沒有低估過李昌龍的智商──即使他很迷信,也常常有脫線行為,在求學時甚至沒有出色的成績,但,這並不表示他不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
「只有那個人混得不好,你才會想見他吧?你的自尊心與優越感需要外星人的落魄來救贖。」
好吧,他說對了。高元心中比較陰暗的部分確實是這樣想著的,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
「他是個人才,但他一直被錯待。你相信他竟然會失業嗎?你相信他竟然會因為太優秀而被頂頭上司想方設法的踩下去嗎?而且還不止一次,這種事至少發生了三次!」
「排擠打壓嘛,職場上的勾心鬥角不就這麼一回事?」李昌龍聳聳肩「沒本事護住自己,可怪不得人卑鄙。」
「沒本事?你沒見過他,所以不知道他那個人有多不好惹。他要是只是個書獃子,我何以會在意到現在?」
「可是,你已經十二年沒見過他了,時間與距離會讓你將一個人過度神化。你要知道,在學生時代表現出色的人,很多在出社會之後連個普通的工作都做不好。」
「他不一樣。」高元始終這樣堅持著。
「好吧,我猜,你為了證明那個外星人果然不一樣,正打著『雪中送炭』的主意?」
正解!高元彈了下手指,對李昌龍笑道:
「他是個人才,他現在正落魄,他迫切需要有個機會來證明自己。所以,我很樂意高薪請他來『日昇集團』工作,當他的伯樂。」
「請問你打算安排什麼職務給他?」
「總經理辦公室首席特別助理,如何?」高元很優雅地抬起右手輕放在左胸口,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看起來欠扁極了。
不如何。李昌龍突然覺得高元的面相並沒有剛開始看到時那麼紅光滿面了。
※※※
「子昀,我去鎮上幫妳租個旅舍住吧,家裡有點太吵了,讓妳睡琳子的房間也不好意思,她房間亂得像狗窩。旅舍的錢四叔會幫妳你出,妳不用擔心。」趙四叔實在沒預料到趙子昀這個侄女會這麼早就回鄉下來。聽到她說要住到十五號以後才回台北工作,就想著要怎麼安排她的住宿問題。
「不用麻煩了,四叔。我已經在縣裡的青年旅館訂了房,行李也都放那邊了。我今天只是先過來拜訪一下,改天再找琳子聊天。還有,我要去墓地看一下我爸。」趙子昀微笑地將一盒水果禮盒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後指著手上抱著的鮮花以及香燭等物道:「四叔您忙,我先去拜我爸爸,回來再跟您請教有關撿骨的事。」
「等等,我陪妳去。妳一個女孩兒家,不要一個人去墓地。」趙四叔連忙將手上的活計都交給一邊的徒弟;才脫下身上那件金燦燦的道袍,另外一名小徒弟便趕忙上來恭敬接過。
「四叔,您還有信眾在等,不用跟我去的。現在天色還早,大白天的,我一個人去公墓沒關係的,而且公墓就在旁邊而已啊。」
「哎,沒事。他們只是來喝茶聊天打屁的,不用管他們。」朝那五六個坐在騎樓下喝茶看羅盤算明牌的老傢伙擺了擺手,就堅持跟著趙子昀一同走了。
正如趙子昀所言,從趙四叔的家走出去左手邊不到三百公尺的地方,就是他們家鄉的公墓。
趙家的祖厝當然不在這兒,這塊鄰近公墓的地,原本只是趙家以前用來堆肥的地方。後來這塊地在分家時分給了趙四叔,正好符合他的職業需要,也不用擔心陰煞衝撞什麼的。他拿這塊地建了幢三層樓的透天厝,一樓用來開神壇,成為一處家庭式宮廟,平常的業務就是給人起乩問卜收驚祈福,口碑還不錯,收入頗為穩定,用來養活一家大小沒問題。
一般像趙四叔這種開家庭宮廟的,能在不私設賭場、不做六合彩組頭的情況下維持正場運而沒倒閉,不得不說,趙四叔確實是有點真本事的。至於有多少本事,卻很少人能說出個實例來印證。因為趙四叔是個很厚道的人,並不愛吹噓自己,從不把他做過的法事拿出來當做閒嗑牙的談資。
一般會來求助宮廟開壇作法的,當然是家裡發生了不好的事。為客戶守好個人隱私,是基本的職業道德,趙四叔是從來不說的。當然,那些家裡有邪祟作怪的人更不會出來嚷嚷了,頂多私底下跟近親好友說兩句。就以這樣口耳相傳的方式,讓趙四叔的宮廟生意維持得很不錯。
前往公墓的路很短,並沒能讓他們叔侄倆說上什麼話,就互相問候了下近年來過得怎麼樣,沒講幾句就走到了趙子昀父親的墳墓前。
趙子昀一看到墓碑上父親的相片,眼眶立即泛紅,咬著唇,忍著不要哭出來,忍得身體拚命顫抖著,也不哭。
將鮮花與供品擺好,燃上三炷清香,閉上眼,想跟父親訴苦撒嬌些什麼,滿肚子的話,卻是一句也說不出,只能死死抓著手中的香,猛吸鼻子,整管喉嚨像塞滿了乾澀的棉花,噎得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趙四叔靜立在一旁看著侄女那張忍著哭的臉,打量著她的氣色,發現她的樣子實在不太好,整個人太過暗淡了,精氣神都虛弱得緊,不知道這些年她遭遇到了什麼事,才讓她變成這樣?
見趙子昀終於將手上的香插到香爐裡,又拜了拜,完成了祭儀之後,趙四叔才道:
「子昀,四叔知道妳從小就不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事……可妳爸跟我托夢是千真萬確的事,不管妳信或不信,我都得為他辦到,希望妳不要介意。」
趙子昀連忙道:
「四叔,請您不要這麼說。您說的,我都信。需要我做什麼,我都配合。」
「其實……妳爸請我幫他撿骨,還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希望我一定要做到的,是幫妳開壇作法。」四叔說到最後,非常小心翼翼。
「啊?開壇作法?」趙子昀訝異道。
「可能妳覺得這是迷信,但就當是為了安妳爸的心吧!妳爸難得托夢給我,一定是覺得妳過得不好,希望透過法事為妳消災解厄。妳可以不信,但我希望妳能同意我幫妳開個壇,就當是給妳爸盡孝了。」
他這個侄女,是趙家整個家族裡書讀得最好的,從小到大都考第一名。正因為她太優秀,跟鄉下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樣,她爸爸擔心鄉下師資不好耽誤了她,所以早早就把她送到台北去讀國中。後來她很爭氣地考上了全台最知名的私立高中,那間高中以超高升學率聞名,聽說每年至少有六成以上的學生考上公立大學……正因她書讀得好,是高級知識分子,才會對鄉下這種神壇乩童之類的事情充滿牴觸,覺得愚昧落後迷信。
這女孩本來就跟鄉下這些親戚接觸不多,她父親過世之後,回來得更少;後來上大學之後,就乾脆連清明節都不回來掃墓祭祖了。四叔就算再怎麼不多想,也會覺得趙子昀不想跟鄉下這些成日與神明交流的人往來,覺得他們這些人更像是不務正業的神棍騙子吧?
「我爸為什麼會覺得需要四叔您為我開壇作法呢?我身上有什麼不對嗎?」趙子昀並不抗拒四叔所提的事。畢竟她自己有過那十年的離奇經歷,如今再來說不信天地間有肉眼看不到、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存在,就太自欺欺人了。
只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已經過世的父親,會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要求。已經往生的人,還管得了人世間的事嗎?竟還能與陽間交通?不管怎麼想,都太不可思議了趙四叔又看了看趙子昀的氣色,最後搖搖頭道:
「我本事不夠,如果沒有開壇請神明上身的話,我看不出妳身上有什麼不妥當。可妳爸既然認為妳需要,那麼妳身上一定是出了問題了,不會有錯的。」
「我爸,他……」趙子昀印象中,父親就是個很純粹的小承包商,高工畢業之後就領著一票工人四處幫人蓋房子,安分而腳踏實地的工作;後來做出口碑,開始承包建料工程,很是賺了些錢,是趙家唯一沒去跟人跳八家將、混陣頭的人。她以為,爸爸也跟以前的她一樣,幾乎是無神論者;但似乎四叔對父親的理解與她並不相同?
「子昀,妳爸是趙家的長房嫡支,是趙家最正統的繼承人。妳四叔我也就是個不入流的神棍,這輩子就這樣了。要是妳爸當年願意走這一行,肯定會有了不起的成就。」
「啊?」趙子昀驚訝得說不出話。
「妳別不信。妳爸他是天生開了天眼的,看得見鬼神,看得到每個人身上的氣運吉凶。這種天分,他硬生生地浪費掉了,卻支持我走這一途,並且幫我說服了妳堂叔公,讓我可以主持一間宮廟。」
「您說……我爸有天眼?」
「可不是嗎。我想知道些什麼,還得開壇作法呢,而妳爸只要印堂的天眼一開,就什麼都知道了。」
「既然我爸能看到吉凶,為什麼他會那麼早就罹癌過世?為什麼我媽會難產而亡?他為什麼沒有辦法讓這些事不要發生?!」趙子昀突然激動質問道。
「我們是人,不是神。」趙四叔淡聲道。「有神通,不代表就比別人更了不起。該有的生老病死,只要是人,就逃不過。」
「四叔,我不明白!我不服氣!我覺得沒道理!」趙子昀哽聲恨道。
趙四叔輕歎道:
「很多事,我也不明白,所以我沒有辦法告訴妳答案。但我知道,妳爸爸為妳操碎了心,為了妳做了很多事。」說到這裡,趙四叔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眼光下移,在她兩隻手腕上尋找著什麼,未果,於是問道:
「妳爸給妳的那只紫色的鐲子呢?怎麼不戴在手上?」
「紫色鐲子?」趙子昀一怔,然後喃喃道:「對啊,紫玉鐲呢?我應該有只玉鐲的。」
那玉鐲是父親過世前親手戴到她手腕上的,不斷地叮囑要她絕對不要離身,要一輩子戴在身上;為怕她不經心,甚至要她發誓,所以她一直都戴著,從來沒有拿下來過。
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子昀,妳那只鐲子呢?」趙四叔見趙子昀恍神的樣子,不由得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趙子昀一時沒有辦法理會四叔的問話,她全力運轉腦子,瘋狂的在身體裡搜索這十年來與那只鐲子有關的任何記憶。
鐲子呢?哪兒去了?怎麼會離開她的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趙四叔見趙子昀回答不出來,臉色還特別難看,哪裡還端得住沉穩淡然的模樣,急得跳腳,驚道:
「妳不會是弄丟了吧?那鐲子可不只是我們趙家的傳家之寶,更是妳的護身符!我不知道妳爸爸在鐲子上做了什麼,但妳爸跟我說過,那鐲子叫『定魂鐲』,妳只要戴著,就能保妳一生邪祟不侵。」
定魂鐲。
當趙子昀聽到紫玉鐲的正確名稱時,腦子裡也終於搜尋到了那只鐲子的下落……它在沈維理那裡。
十年前那場車禍,她為了救他,磕斷了她的紫玉鐲,失去了自己的身體,靈魂被拘禁在不知名的虛無之地,被一日日侵蝕銷毀……從那一日起,紫玉鐲就不曾再回到她手上。沈維理曾經將修補好的玉鐲還給她當時那個「趙子昀」,但被嫌棄地拒絕了。她不收,要他把這件破爛直接丟掉,並要求他買一個新的鐲子送她,說這樣才叫有誠意……後來,沈維理就送了一隻價值二十萬的冰種翡翠玉鐲當作補償;然後,那只紫玉鐲便再也沒有出現在趙子昀的記憶中了。
她的紫玉鐲,她對爸爸發誓一輩子都不離身的定魂鐲……是否已經被沈維理當作破爛……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