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到底還是免不了去鎮裡的醫院走一趟。
小鎮的醫院不比大城市的醫院,向來不會有太多病人就診,整間醫院就寥寥幾個病人與醫護人員偶爾行走,寬敞的候診間一片空蕩蕩。
沈維理從診療室包紮好受傷的左手走出來時,就看到坐在等候椅上閉目沉思的趙子昀。他無聲走到她面前,也不開口叫她,就靜靜地望著她。
他與她之間,在今日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連繫……
他們交往了近十年,在十年裡,他們是塵世間尋常無奇的一對情侶。沒有熱情如火,沒有愛得死去活來,卻是有打算就此過一輩子的。他不是個完美的男人,她也不是個沒有缺點的女人,日子囫圇湊合著過,過著最普通平凡的生活,日子到底也應該可以相安無事地過下去。
若不是她移情別戀,對其他男人起了心思,沈維理是想跟她過完一生的。
過去十年,他對她的感覺就是不好不壞,就算身邊一堆朋友都說她不適合他,不會是個賢妻良母,但其實是不是賢妻良母又怎樣呢?反正他也不會是個理想優秀的丈夫。歪瓜配劣棗,其實再合適不過了。
雖然有打算跟她過一生,但是決定分手時,也放手得很乾脆俐落。瞧,他就是個這麼無情沒心的男人。十年的情誼,也沒能讓他對她有多一點的情緒,包括憤怒或依戀什麼的。
可是,就在分手之後,他們卻因為一隻鐲子產生了奇怪的連繫。
她變得非常奇怪……可能,正如葉知慧所臆測的,趙子昀被借屍還魂了;也可能,她撞邪了,被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邪祟之物給沾惹上了。不管答案是哪一個,總之都很離奇。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現在的趙子昀,真的與他過去十年所認識的那個趙子昀完全不一樣。
雖然還沒有正式交談的機會……至今兩次見面,都是以她昏倒做結,打斷了讓他深入探索她的所有機會。可一個人的神態轉變,還是看得出來的。
至少,她的表情變得很冷厲,目光冰冷得有些刺人,整個人給人一種倔強與憤怒的感覺。他認識的趙子昀,從來不會有這樣顯得深刻的表情;他所知道的趙子昀,是個比較膚淺簡單的女孩,她的快樂或生氣或輕蔑嘲諷等等的情緒表現,都很淺白浮面,讓人一看就透。不像眼前這個,看得到她的冷厲,卻望不透她的內心。
現在的她,像個謎。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想要解謎。
難道他只是在好奇那些科學無法解釋的怪力亂神,所以才對她產生好奇嗎?
靜靜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一直看著,似乎想看出個答案才肯罷休。
※※※
當那兩道注視打量著她的目光強烈到再也無法忽視之後,趙子昀不得不從冥想裡回神,將腦子裡逐漸在領悟的許多事給暫丟一邊,抬頭望著那個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的男人。
沈維理
她以為她已經可以平心靜氣看待他,甚至做到無視;但顯然她是太高估自己了。當此刻她終於能完全清楚地看到沈維理的長相,再沒有那層層黑霧像面紗一樣將他的模樣遮去七八分時,每次看他,都得小心控制自己跳得略快的心律,以及偷偷急促起來的呼吸。
「你的手還好吧?」她問。目光往下移,看著他包著紗布的左手,以及露在紗布外的、塗了優碘與紫菌素的四個指關節。她那一撞力道太大,兩人跌得很重,甚至還在粗礪的水泥地上滑行了一下,才會將他的手背磨得血肉模糊。雖然只是不算嚴重的皮肉傷,但看起來實在嚇人。
「沒事。接下來自己換藥就好了。」他淡聲道。
見他就這樣一直站著,沒有移開的意思,也不說話,就看著她。趙子昀覺得渾身不自在,便道:
「那……我們去繳費等領藥吧。」
「還不急。」
他沒退開,反而微微彎下腰,伸出沒有受傷的右手,在她的瞪視下,執起她的左手,捏著她的四根手指,不知道是在看她的手背,還是在看手腕上的玉鐲,反正就是看了許久,卻沒說話。
趙子昀不自在地動了動左手,發現他雖然沒有把她抓得很緊,卻也不肯在她微微掙扎時放開手。
「你在看什麼?」
「我記得……」沈維理目露沉思,盯著那只已經變成深紫色的鐲子,以及她光潔而蒼白的手腕,道:「上一次見妳,妳這裡多出了一塊紫黑色的斑。」
他左手手指輕輕點上她曾經長紫斑的手腕處。
趙子昀心口猛地一揪,屏息瞪著被他手指點著的左手腕,咬唇不語。
「現在,它不見了。妳認為,它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她死死瞪著手腕,就是不抬頭與他眼睛對上。
「我有個猜測。」他低聲道。
她沒應,低頭以沉默與他僵持。
「那塊斑,或許也被手鐲給吸納進去了。」
她身子一僵,暗自祈禱他感覺不到她情緒的波動;可是,他就握著她的手,密切注意著她的變化,又怎麼會沒發現她的不對勁。
「我說對了。」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這些……又關你什麼事!我怎樣,都跟你沒關係。」她艱難地開口道,力圖不讓自己聲音發虛。
「妳這是在過河拆橋嗎?」沈維理沒有惡聲惡氣,反而有些想笑。
「什麼過河拆橋!」
沈維理見她一直不肯抬頭,極力迴避與他目光對上,於是蹲下身,利用兩人高度上的視角落差,讓她眼神無所遁形,沒給她反應的時間,一下子就攫住了她驚惶的目光。
「雖然不知道妳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倒是看清楚了,妳手上這只鐲子有些離奇。至少,它變色了,對吧。」
「我還不清楚它為什麼會變色,你問我也沒用。」她吞了吞口水,想避開他的目光,卻沒有閃躲的地方,除非閉上眼,但……她就是不肯讓自己示弱得那樣狼狽,只好死死撐著,任他一雙沉靜眼眸捕捉著她的眼波。
「既然妳『還』不清楚,那我也不是非要現在就得到答案。」
實在受不住他這樣專注的逼視,受不住他言語上的若有所指,她覺得整個人像坐在針氈上,實在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於是道:
「我、我還得回我四叔家,就不跟你聊了。等會你領完藥,就應該要回台北去了吧?鎮上的長途客運就在這間醫院旁邊,一小時開一班車,你就留在這等車吧,我自己回我四叔那裡就好。」
可她起不了身。她的左手還被他握著,他整個人還蹲在她身前。「妳這是在趕我了?」
「就算我沒趕你,難道你就能一直蹲在這兒?」她問。
沈維理看著她好一會,笑了。說著做勢要起。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趙子昀不爽地問。
「子昀,我從沒見過妳這樣孩子氣的樣子。」她的表情,以及她一點也不成熟世故的表達方式,都是以前不曾見過的。很直白,直白到完全不像一個已經二十八歲的女人,反而很孩子氣。
趙子昀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的話,只好閉嘴。
「我確實該回台北去了。本來我來這裡就是給妳送鐲子的,如今鐲子已經回到手上,好像真沒我什麼事了。」
「對。」她忙不迭地點頭同意。非常希望他一如他所說的識相,趕快離開。
沈維理覺得自己又想笑了。不過他忍住,接著問道:
「看在我特地幫妳送回鐲子的份上,請妳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妳,是我過去十年所認識的那個趙子昀嗎?」
她一愣,瞪著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有人告訴我,妳不是趙子昀,原來的趙子昀被借屍還魂了──」
「才不是借屍還魂!」趙子昀被他的話沖得腦袋一片發熱,張口怒道:「我才是趙子昀!」
恨恨地抬起右手揪住沈維理衣領,臉孔湊近他,幾乎鼻尖相對,低吼道:「這是我的身體!本來就是我的!我趙子昀的!」
凶悍的眼神,狠厲的語氣,咬牙切齒,形狀猙獰,像是恨極了誰;而,這模樣,也是沈維理從未見過的。
「妳的意思是,妳才是趙子昀?」他低問。
「對!」既然他非要好奇,趙子昀也不怕說出來讓他知道。她就是受不了任何人指責她盜用了這具身體,這明明是她的身體!她才是受害者!
「那,先前那個我認識了十年的趙子昀,又是誰?」
「一個可惡的小偷,一個不告而取的強盜。」趙子昀冷冷咬牙道。都已經對他說了這麼多,她也沒有什麼好保留的了,甚至是有些惡向膽邊生地以更尖刻的語氣道:「所以你我分手是對的。我不是那個跟你談了十年戀愛的人!那年出車禍那天,我的身體就被侵佔盜用了,你的愛人是那個小偷,不是我。所以,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老在我面前晃,你讓我很煩!」
所以,就算他沒先找她分手,她也會提出來的。
他與她之間,只是陌生人,除了分手,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最好現在就走,被她氣走最好,那就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了。
她毅然高揚著下巴,等著他氣急敗壞地發怒或拂袖而去。他這樣的人,向來習慣主控,自尊心也強,不會對任何無禮的冷嘲熱諷以及驅趕忍氣吞聲。
她深信。
所以,她等啊等的,硬著頭皮迎視沈維理沉凝的目光,楸著心口等待他的下一個舉動,巴巴地盼望心想事成……然後,她等來了他的回應,就聽他道:
「我們去吃飯吧。」
橋歸橋,路歸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這是趙子昀心中最理想的打算。她恨不得在下一個眨眼間,沈維理就可以消失;然後,再接下來的人生歲月裡,可以不用再與他相見。
不過……這世界畢竟不是繞著她轉的;她的意志與期望,老天爺並不受理。
趙子昀想,如果這經歷過程是一本小說內容,她一定是個炮灰型配角;所以想要事事順心什麼的,下輩子投胎看看有沒有轉運的希望。這輩子能平安過完,就算老天爺有保佑了。
沈維理不肯依照她的劇本演出,形勢比人強,她只好跟他走出醫院,乖乖帶著他去覓食。
此刻,兩人正往小鎮唯一的菜市場方向走。菜市場離醫院不太遠,走幾分鐘就到了。現在是下午二點半,錯過午餐的肚皮此刻正抗議得咕嚕嚕直響,驅策著他們加快行進的腳步。
想想也正常,從早上折騰到現在,三四個小時下來,不說進食了,兩人甚至連口水都沒喝,就挨到現在,胃都餓到有些痛了。
走到菜市場的入口,就看到一家賣大腸麵線的小店,便也懶得去找別的,直接坐在攤子前,叫了兩碗麵線、燙了兩盤青菜吃起來。
直到胃袋裡塞了點東西墊底,給大腦提供了一點養分,讓她大腦恢復運轉後,她看向沈維理,本來想開口說些什麼的,卻被他大口而快速的吃相給怔得忘了言語。三五大口就吃完一碗,簡直像用灌的,也不知道嚼了沒嚼,感覺就是囫圇吞下,不怕熱燙,也不怕被噎到。想是餓壞了。
這男人……是她高中三年的偶像,高高在上的王子,幻想裡千好萬好的男神,所以,他一切都該是唯美的,他不該有任何不優雅或世俗的行為。可現在,他卻坐在車來車往的馬路邊,跟她一道窩在逼仄的角落裡、坐在窄小的板凳上,呼嚕大口吃著一碗四十元的大腸麵線,而且已經連吃三碗了……一個幻想中應該永遠是穿著最時尚的西裝款式、喝著最名貴的紅酒、吃著頂級的魚子醬優雅萬狀的男人,此刻卻嗑著一碗又一碗的大腸麵線,還吃得非常津津有味的樣子。這形象違和得讓人不忍卒睹,覺得所有的美夢都碎成了渣……她幻想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唯美王子,原來其實也就是個路人甲嗎?
「在看什麼?」吃完第三碗,抬頭向老闆叫了第四碗後,側過臉問著已經看著他的臉發呆很久的趙子昀問。
「在看幻滅……」她喃喃道。
「幻滅?」沈維理語氣微揚,抽過一張面紙,緩緩擦著嘴角。
「啊,不是!我只是想告訴你,剛才經過客運站時,我注意到下一班開去台北的時間是三點半,等我們吃飽走過去,你正好可以趕上。」
「謝謝妳你的體貼,可是我並沒有打算馬上回台北。」
「你留下來沒有意義。」趙子昀很直接地道。「剛才我在醫院已經很明白地跟你說了,你明知道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
疑遲地抬眼望著正在撈麵的老闆,將關鍵詞含糊帶過,「而且我們分手了,現在只是陌生人,不是嗎?」
「就算妳不是我女朋友了,可妳還是我的學妹。親眼見過妳兩次無預期的昏倒,我沒有辦法毫無負擔地回台北去。無論如何,我總得看妳好好的才能放心。」
只要沈維理願意,他就能輕易用簡單的言語去打動人心;加上一副端正好看的相貌,簡直足以抹殺一切企圖與他唱反調的反對意見。
趙子昀一瞬間也是被他的話給感動到的,但也就那麼一瞬罷了。決定要走鐵石心腸路線的她,斷然不許自己有任何軟弱。眼前這個男人就算有一副堅實的臂膀,也對她敞開溫暖的懷抱,像是可以為她承擔起人世間一切的風雨,將她護得完好;可這,卻不是她願意接受的。
她的未來,沒有誰能幫忙分擔,她只能自己努力、自己摸索、自己堅強、自己走下去……所以──
「你對我沒有義務。而且,你幫不了我,我也不需要。」
「我知道妳的意思。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有任何特殊能力,所以幫不上妳。可是,妳怎麼確定我真的完全幫不上妳的忙?」
「你無法證明你幫得上,不是嗎?」
「至少,我幫妳保管了這鐲子十年,沒把它給丟了,不是嗎?」他確實只是普通人,可並不會因此而妄自菲薄。他相信自己總有能做到的事,這不是源於莫名其妙的自我膨脹,而是有所憑恃。
「對。這一點你確實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很謝謝你。」
「妳感謝人的方式就是過河拆橋?」
「沈學長!」趙子昀不喜歡他帶著諷刺的語氣。「不管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過河拆橋,總之,我希望你能恪守分手情侶該有的分寸。就算你好奇我身上發生的事好了,也要先考慮自己的安全吧?你就不怕被沾惹上了什麼不好的事,害得你霉運纏身、諸事不順嗎?正常人遇上這種事,不是應該躲遠點嗎!」
沈維理接過麵店老闆遞過來的麵,朝他點點頭,並定定看著,直看到那老闆訕訕一笑,很有眼色地走到店裡面去收拾桌子,不杵在他們面前礙眼,沒敢再好奇地旁聽情侶吵架了。
「我不可能不管妳。事實上,我已經管了妳十年了。」
「那又不是我,你明知道!」每次只要一想起那個小偷,趙子昀就壓不下滿心的火氣,更痛恨被眼前這個男人視作同一人。
「我知道不是妳。可是妳得為我想一下,我暫時做不到真的不妳。你妳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把我推得遠遠的,但若要我一下子把妳當陌生人看,卻也是做不到的。所以,我會留下來幾天。」
「你……你就這麼閒嗎?!」這個人只是想看熱鬧吧!趙子昀心中充滿了負面的想法,拒絕被打動。
確實也沒有什麼好打動她的。沈維理愈表現得有情義,趙子昀就愈生氣!這男人掛念的是與那個小偷十年的情分,所以才會在現在放不下她,那情分不是她的,他擔心的人也不是她,搞不好還幻想著那個小偷能回來呢。
思及此,心中更加意難平,覺得委屈萬狀。
這個她曾經崇拜過的白馬王子,竟然是她最恨的那個小偷的戀人!
「我現在確實很閒。可能妳不是太清楚,我目前正失業中。」吃了兩口麵線,沈維理毫不尷尬地把自己的現況說出來。
「那你不是更應該回去努力找下一個工作嗎?」
「這不急。」轉眼間,沈維理又吃完一碗麵線。終於填飽了肚子,看著她面前還剩三分之一的麵道:「快吃吧,妳不是也很餓了嗎?怎麼連一碗都沒吃完?」
「我不吃了。」肚子當然還是餓著的,卻沒有胃口了。
在過去十年裡,她的靈魂過得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失去任何感覺,沒有任何需求,就只是漫無止境的空虛感淹沒她全部。如今有了實質的身體,有了一切生理需求,會餓會冷會痛,但卻不會迫切想要抒解那種種渴望。有時痛著餓著,就給忘了,麻木地放任那些需求叫囂,並不想要給予滿足。
「那等會看到什麼想吃的,就買一些回去吃吧。」沈維理請老闆過來結帳,並不勉強她。
趙子昀看了他一眼,不太想理會他。
只要對他冷淡,就能讓他早點走吧?
她不喜歡他的關心,不喜歡他的體貼,不喜歡在看到他時,想著他是那個小偷的男朋友;而因為那個小偷是用著她的身體去與他談戀愛,所以這具身體裡有關於那十年相處的種種記憶……那一大片的記憶,卻是她死死搗住,不願開啟的。
那不是屬於她的記憶,那是別人的愛情。披著她的皮囊,仗著她的救命之恩,成功獲得了這個男人的愛情,並胡作非為地害她扛了一大筆錢債。只要沈維理一出現,看到他,就會引發她對那個人的無盡怒火,無法平靜下來。
所以,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出一個方法,讓沈維理永遠離開她,再也不要出現了。
「走吧。」沈維理結完帳,注意了下左右來車。這間麵店開在菜市場入口,旁邊就是大馬路,若是一個不慎,很容易出意外,於是扶著她一隻手,將她護在內側,就要帶她穿越到另一頭的人行道。
這時,一輛閃閃發亮的賓士車突然停在他們身前,不客氣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並「叭叭」按了兩記喇叭,像在打招呼。
沈維理將趙子昀拉後退一些,護在身後,靜靜地看著駕駛座的車窗慢慢降了下來。
賓士車裡露出一張英俊的臉,而且還滿溢著一股高高在上的菁英味。
「好久不見。」得體的微笑,優雅的姿態,彬彬有禮的氣質,無不昭示著高位者會有的氣勢,就算再怎麼客氣有禮,都帶著股紆尊降貴的味道。
「好久不見,高元。」沈維理靜了三秒,才微笑回禮,並說出他的名字。
他該感謝沈維理沒有徹底忘了他叫什麼名字嗎?高元心中暗自對沈維理那靜默的三秒泛起了不爽的情緒。
「難得會在這個小鎮遇到你。怎麼?特地帶女友來小鎮品嚐路邊攤風味嗎?」高元連眼角餘光都懶得施捨給趙子昀,目光只專注放在沈維理身上。
會知道他們剛才吃了路邊攤,可見此人不知道在一旁埋伏多久了。沈維理微笑道:
「是啊。」
「……那,想必這家路邊攤的風味肯定好極了。」高元不是很高興看到沈維理竟然一點狼狽的表情都沒有,還這樣坦然。
「確實好極了,有機會你也嘗嘗。」以他們的交情,泛泛的寒暄便已足夠,沈維理笑了笑接著道:「我們有事,先走一步了。」
「等等!」高元沒想到沈維理見到了他這個已經十二年沒見的老同學兼曾經勢均力敵的對手,竟然幾句話就想打發掉他,甚至連客氣地問一聲「什麼時候回國」、「最近哪兒高就」或「留個電話隨時聯絡」都沒有!他們六年同窗一場,將他這樣冷待對嗎?不會太過涼薄嗎!這也太目中無人了吧!
「還有什麼事嗎?」沈維理當然看到高元眼中閃過的那抹不忿,但那又與他何關?
「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高元衝口說出自己本來沒打算做的事。說完後,心中懊惱了一下,覺得自己落了下乘,但又確實不甘心這場偶遇只能是寡淡的結果。若是不能讓沈維理對他印象深刻,那他還敢想要把人挖到自己公司當自己得力下屬嗎?
高元可清楚得很,這個沈維理就算現在失業中,也不是個會輕易消沉喪志的人;他並不是走投無路,只是一時的時運不濟罷了。以沈維理的能力,再找個好工作根本輕而易舉,他不是非要來到「日昇集團」當他的助手,恐怕就算一時之間沒有別的工作機會,他也不會樂意在他手下聽候差遣。將心比心,高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難得偶遇,他必須跟沈維理有個良好的開始。
「不必了,我們還要在菜市場裡逛一下,就不耽誤你寶貴的時間了。」沈維理客氣地拒絕。
這時,趙子昀突然揪緊他背後的衣服,有些喘不過氣地道:
「不要搭他的車。」
「妳怎麼了?」沈維理連忙側轉過身,這才發現一直靜靜站在他身後的趙子昀竟然又臉色蒼白直冒冷汗,情況竟與早上與他相逢時相似。沒能多想其它,只來得及抱住突然脫力往下跌倒的趙子昀。
「不、不要搭……」一股劇疼猛烈襲擊她的大腦,像無數根針同時刺著她的腦袋,讓她痛到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能急促喘息,幾乎休克。
高元無聲哼笑了下,悠悠道:
「沈維理,你這個女友的身體好像嬌弱得不行呢,最近更是擅長昏倒的樣子。」
沈維理沒空理會高元的風涼話,他只是擔心地看著趙子昀莫名又變得糟糕至極的臉色,手腳更是冰冷,可是,她手上的鐲子並沒有在變色啊,而且他的身體也沒有感覺到先前那種奇特的吸引力,那麼,她身上現在又發生了什麼問題?
「前面不遠就是鎮立醫院,要不要我載你們一程?」高元瞥了那個女人一眼,不管她是真昏也好,假昏也好,總之他跟她就是有送醫的緣分。
沈維理想了想,點頭,一把抱起趙子昀,對高元道:
「那麻煩你了。」
「不要……」趙子昀努力要擠出聲音,雙手更是緊抓著沈維理的衣服,拚命想叫他不要上車,可是卻沒辦法發出更多聲音。
高元走下車,打開後座車門,幫沈維理將人給抱進車子裡;這時才看到趙子昀的臉色確實很慘白,而且在十二月天冒了那麼多汗,確實很不尋常,看來不是裝的。
「不……」再也發不出聲音,趙子昀只能一直搖頭,卻是什麼也阻止不了。
對於這輛車,她有個可怕的預感,可已經阻止不了了……
※※※
依然是在醫院,但這次進診療室的人是高元。
已經從半昏迷狀態裡清醒的趙子昀,一臉疲憊,幾乎是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若不是沈維理在一邊抱摟著她,讓她大半的身體靠著他,她隨時可能滑坐到地上去。
距離醫院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高元那輛閃閃發亮的賓士車被一根意外滾落的兩噸重水泥管給砸成了廢鐵,如今那地方已拉起黃線,幾輛警車正圍在那邊調查事故原因經歷了那場差點被砸成肉泥的車禍,體驗了生死一瞬的極度刺激之後,沈維理當然也是心驚膽戰不已,至今他的手還在抖著,但終究還是慢慢平靜下來了。
與其說他抱著趙子昀,是在安撫保護她,不如說,是他在藉著擁抱,在彼此溫熱的體溫裡,吸取著支撐自己的力量。他曾經以為自己看淡生死,隨時可以坦然面對死亡;可是,在真正遭遇到死亡那一刻,求生,卻是一種完全不必思索的本能。
所以,他還是想活著的,他永遠沒有做好死亡的準備;所以,他再不能矯情地告訴自己對死亡不在乎,認為自己可以豁達到無所畏懼。
「妳還好嗎?」
「還好……」她哆哆嗦嗦地輕道。
他探了探她的額頭,發現涼涼的,溫度略低,可是,因為自己的手指也沒有回溫,所以探不準;於是只好以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發現溫度還可以,而且她的身體已沒再抖顫不止,看起來是好轉很多了。
「可以說話了嗎?」他輕問。
在意外發生那一瞬間,他們三人都受到極大的驚嚇,連尖叫都發不出來,一時之間都失語了。直到路人跑過來救援,警察也很快趕了過來,沈維理才有辦法說話,就算還沒冷靜下來,也能條理分明地應對警察的問話,以及請人先將左手受傷的高元給送去不遠處的醫院急救。
那場意外從發生到現在已經將近二十分鐘,除了高元受了傷之外,他們兩人都是完好無恙的,不過警察還是將他們一同送來醫院,希望他們也做個檢查,然後等高元的傷處理好,才一起做筆錄。
於是,在醫生簡單確定他們兩人確實沒有事,只需要稍作休息之後,便讓他們坐在這裡等待高元處理好傷口出來。此刻,就是難得兩人可以私語的時間。
趙子昀覺得兩人的姿勢不太對,她不應該這樣親密地依偎在沈維理的懷中,並被他以守護的姿態抱摟著;可是她的身體竟習以為常,對他的懷抱無比熟稔,像是天經地義,本來就屬於她,「你……先放開我。」她聲音還是抖著的,卻不敢想是因為對車禍心有餘悸,還是什麼別的。
「妳現在沒有力氣,還是靠著我吧。」沈維理拉起她一隻軟綿綿的左手,然後放開,就見她的手掌無力地跌回大腿上,用事實證明她現在連支使自己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至少她還有力氣撐起眼皮瞪他。
沈維理輕笑,下巴在她額頭上輕輕摩挲著,兩人如此貼近,自然感覺得到她的微微抗拒;但他一點也不想理會,不想放開她,覺得此刻這樣,很好;再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她是如此適合他的懷抱。
他的下巴雖然刮得很乾淨,卻仍然對她光潔的額頭造成了一點點麻刺感;那一點點的麻刺感化為戰慄,瞬時爬遍她全身,讓她整顆心都縮了起來,麻麻地無所適從,只覺得臉上不斷地發熱,卻無計可施。
「對於剛才那場事故,你妳先前是不是有什麼預感?」他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聽到他的問話,她昏沉的腦袋一時無法豎起防備,便回道:
「我只是覺得那車子很危險,想叫你不要上去,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也支使不動身體……」
「所以後來在車上,妳並沒有昏過去,只是無法說話,是嗎?」沈維理的聲音仍然沒有太大起伏,輕輕緩緩的耳語,用最溫和沒有攻擊性的音調,讓她的心神更加放鬆。
「嗯。」她半瞇著眼,像隻正在被順毛的小貓,感覺到他一隻大掌正沿著她的背輕輕拍撫滑動,讓她慢慢放鬆下來,好像隨著他的拍撫,真的將二十分鐘前的那場驚悸給拍走也似……
「那妳覺得,如果我們沒有坐上那輛車,那根水泥管還會從拖板車上脫落,砸在那輛車頂上嗎?」
「我不知道……反正就覺得不要上那個男人的車,很危險……」
「那個男人……」這個稱呼讓沈維理不自禁低笑出來,呼出的熱氣噴在她白嫩的耳朵上,生生將那一小片躲在黑髮裡的耳朵給染紅了。「妳知道他是誰嗎?」
「我又不認識他,怎麼會知道他是誰。」就算共患難過了,趙子昀必須老實說,從路邊偶遇開始,她就沒看清過那男人長怎樣,當然也就不知道他是誰了。
「他叫高元。」沈維理暗自揚眉,突然覺得情況很是有趣。關於高元與他這個「前女友」親密相擁的照片,還存檔在他的手機裡,並且還是他決定跟她分手的主因;可是,眼下他這個前女友卻說不認識高元……
「喔。」這個名字半點沒讓趙子昀上心。
「他是我國中以及高中同窗六年的同學。」他又接著介紹。
咦!高元?同窗六年?這個她有印象!且印象還深刻極了!
趙子昀瞪大眼,抬頭看向沈維理道:「原來是他。」
「妳記起來了?」
「你這一說,我就記起來了,原來他就是那個高元啊!哈。」她突然笑起來。
「哪個高元?」一道聲音問。
「當然是那個萬年老二高元啊,他簡直是個悲劇。」
沈維理沒來得及搗住趙子昀的嘴,只好伸手輕輕搗住她的臉,並抬頭對不知何時走過來的高元微笑道:「已經看完診了嗎?你手臂照X光了吧?醫生怎麼說?」一副天下太平的樣子。
趙子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雙眼被莫名其妙遮住,不高興地掙扎著,抬起一手抓下沈維理的手掌,就看到一雙正朝她冒火的眼,而那雙眼的主人正黑著一張包公臉……那張包公臉,有個名字,叫高元。
趙子昀默默低下頭看著沈維理的手掌,心虛地想著:如果現在再把這隻手掌拿來蓋住自己的臉,會不會顯得很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