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警方做的筆錄了,再回想先前事故發生的情況,那時我們都停在紅燈前,沒有任何碰撞不說,車子也都是靜止的……不管怎麼說,那根捆得好好的水泥管沒有道理會突然從拖板車上鬆脫,砸扁我的車。」脖子上吊著條三角巾的高元,就算左手暫時不靈便,模樣也狼狽了點,卻不妨礙他展現出與生俱來的優雅姿態。將加熱過的牛奶一口喝光,他繼續道:「對於今天這場事故,你有什麼看法?」
「運氣還不錯。」雙手擱在欄杆上,沈維理抬頭看著遠方依稀可見的海平面。
「這叫運氣還不錯?」高元諷刺地抬了抬自己有些輕微骨裂的左手臂,發出不同意的哼聲,也跟著走到落地窗前,一同看向遠方的天水一線。「要不是你及時把我從副駕駛座那邊的車門拖出去,我現在就算不是躺在太平間,也大概變成植物人了。」他手上的傷,是在被拖出車子時沒站穩(事實上是嚇得腿軟),整個人撲跌到分隔島上,為了保護頭部,便以左手臂去承受那股撞擊力道所造成的,沒有骨折已是最大幸運。
「所以說,我們還能站在這裡抱怨那場意外事故,還滿幸運的。」
「可是,我認為這一切或許原本可以避免。」他突然轉頭盯著沈維理的表情,不錯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你說呢?」
現在已是深夜,他們最後都投宿在小鎮上唯一一間由媽祖廟經營的香客大樓,勉強算是一間四星級的中型旅館,想要求華麗精緻、賓至如歸的享受沒有,裝潢設計上更是走充滿鄉土味的樸實風。不過至少房間很整潔,床舖枕頭被套不僅洗得很乾淨,看起來很新,還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只要睡的地方沒有問題,挑剔的高大少可以完全不計較這間旅館簡陋的程度超乎他的想像……老實說,他家的傭人房都比這旅館房間還華麗三倍以上。
此刻他們站在香客大樓十二樓的朝陽大廳,這是個開放式的大會客區,提供住客交誼喝飲料觀海。從這個樓層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到遠方的海面,許多人會在清晨時上來欣賞太陽從海平面昇起。不過此刻是深夜,除了一名值守在吧檯區的服務生之外,偌大會客廳,就只有他們兩個客人,很方便他們進行隱密的談話。
「做人不要太貪心。只是受一點小傷,已經很幸運了。」沈維理低頭看了下自己包著繃帶的左手掌,偏頭問道:「怎麼,心疼那輛車?」
「身外之物罷了。何況……反正不是我的車。」高元腦中回想起下午李昌龍聽到他的愛車被砸毀時的哀嚎聲,嘴角不由得微勾。才剛買一個月的車,就這麼毀了,確實夠他心痛的了。這種心痛,即使高元允諾要賠他一輛更好的新車,也無法讓他少悲嚎兩聲。
甩開腦中那一絲絲幸災樂禍,高元瞄著沈維理的左手道:
「聽說你這隻手也是今天受的傷?」
沈維理點頭。他知道高元肯定是從醫院那邊打聽到的。小鎮醫院就那麼兩三個醫生、四五個護士,來就診的病人本來就不會太多,他們這樣的外來人口生面孔,更容易讓醫護人員留下印象……更別說才包好傷口出去不到一個小時,就又因車禍而回鍋,足夠他們記得牢牢的,還忙不迭地四處八卦。
「你說,是我們今天都命中犯煞,注定倒楣,還是有什麼災星把我們給拖累了?」高元意有所指地問道。
沈維理揚眉問道:
「你總是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嗎?」
「我是個萬年老二悲劇男嘛。」冷哼。
「記恨不是好習慣。」沈維理忍下翻白眼的慾望。
「我一向小心眼。」高元完全不否認自己有這毛病。
沈維理沒接話,只是淡淡笑著。兩個睽違十二年才重逢的老同學,雖然一直在學業上較勁,卻稱不上有交情,實在也沒有什麼舊好敘的,若不是今天突然出了這場車禍事故,恐怕這輩子兩人的關係就僅止於十八歲以前那些交集了。
「喂,沈維理。」高元才不管沈維理有沒有談話的興致,也不肯讓他輕易把話題給轉移或無視掉。「今天趙子昀突然昏倒是怎麼回事?不會是因為她預知了什麼事才變成那樣的吧?」
「如果你好奇,可以去問她。」
「問她?我可不想惹麻煩。」高元臉色帶出一絲鄙夷。「你知不知道她是我旗下一間化妝品公司的職員?」
「現在知道了。」沈維理點頭。
高元才不相信沈維理是現在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一直在企圖吸引我的注意?」
「是嗎?倒是看不出來。」至少,今天的趙子昀完全沒認出來眼前這男人是誰……
這讓他心中泛起一股「那是因為今天你在,她總要裝一下。」高元揚起下巴,嘲笑道:「我從來不知道你眼光差成這樣,竟然找了這種女朋友。」
「這種?」沈維理問:「她有什麼不好?」
「虛榮,三心二意,對感情不忠實……這些你看不出來嗎?」
「不管你怎麼看她,都跟我無關;而我跟她之間的事,也跟你無關。我不想跟你討論她。」沈維理很明白地擺明他的態度。
高元瞪著他,滿臉的恨鐵不成鋼。雖然有滿肚子的意見想發表,卻也知道兩人的交情沒好到那份上,再說下去,就太過了。於是只好努力吞下堵在喉嚨口的高見,一時也沒別的話好說。
沈維理低看了下手錶,說道:
「快十二點了,明天還要早起,我準備休息了,你也早點去睡吧。」
「你只是不想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吧?」高元拒絕被打發。
「高元,你希望我給你什麼答案?」
「我希望你給我真實的答案。」
「真實的答案就是:我們今天一同經歷了一場意外。」
「這場意外其實有機會避免的對吧?」高元就是這樣篤定著。
沈維理淡淡搖頭道:
「看來你早就認定了答案是什麼,要的只是我的點頭罷了。」
「不只需要你點頭,還需要你跟我說出個前因後果。」
「高元,你堂堂一個留洋的高材生,如果還信怪力亂神那一套會很可笑的。」
「沈維理,你在規避答案。」高元道。
沈維理歎氣道:
「高元,你真難纏。」攤攤手,「我建議你,既然大膽假設了,就該自己去小心求證。而我不可能成為你求證的對象,我只是個普通人,你纏著我真的沒用。不管我說了什麼,都不表示那是最真實的解答,我想你也不願意我隨便說兩句敷衍你對吧?」
「你是連敷衍我都不願意。」高元語氣有些忿恨地。
沈維理沒理會他的氣話,也不想繼續抬槓。兩人真沒什麼交情,反倒是高元過度強求了。
「好了,真的晚了,我打算回房去,你一起走嗎?」
說話只是點到為止,簡直太正常不過。
高元瞪著沈維理好一會,見沈維理不為所動,只好道:
「那就一起下去。」說完,不甘心地又補一句:「我會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很好。祝你心想事成。」沈維理不在乎高元最後得到的是什麼答案,反正不要來追著他問就好。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電梯,高元瞪著沈維理的背影,心中決定,如果明天李昌龍還堅持帶他去給大師收驚的話,那他一定點頭同意,而不是像今天那樣狠狠拒絕,還罵李昌龍迷信愚昧。如果那個大師真有李昌龍所形容的那麼有本事,不是招搖撞騙的神棍的話,那麼,或許可以通過那個大師,弄清楚今天這場事故是怎麼一回事。
反正高元就是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太不尋常、太不合理,尤其那個趙子昀的狀況簡直詭異至極。
他不是迷信的人,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
原本趙子昀這晚住宿的地方應該是縣城裡的青年旅館,但因為遇上了沈維理,又一同遭遇了場有驚無險的車禍,她沒有反抗餘地的,在四叔、沈維理以及警方的建議下,退了青年旅館,跟著沈維理一同住進了香客大樓。
她以為她會失眠,卻毫無預期地在沾上床單那一刻,身體便失去意識。
她這是……睡著了嗎?
這種輕飄飄的感覺極之熟悉,讓時時警覺著的趙子昀立即知道此刻自己並不是在作夢,甚至可能不在自己的身體裡。這一切,只是「有人」營造出她在作夢的錯覺罷了。
自從回到這個身體以來,她都睡得不好,也不敢睡沉,只要稍稍失去意識,就要驚醒,怕自己睡得太沉,便會失去身體的控制權。幾次無預警的昏厥,更讓她焦燥不安,她受夠了對身體失去掌控的感覺。
而此刻,她不覺得自己是在作夢,她深信,她只是脫離了肉體,被帶到某個地方……那個曾經拘困她十年的地方。
你夠警覺,不錯。
她的耳朵並沒有聽到聲音,但這些字句卻傳入了她腦海裡;這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冰冷而制式,像是機械發出的電子合成音。趙子昀沒有左顧右盼,沒有驚慌失措,只是冷靜地問:
「誰?」
與其好奇我是誰,還不如把握時間,看些有趣的東西。
然後,不待趙子昀再說些什麼,她面前便平空出現一縷白煙;白煙的形態變化出類似於電腦螢幕的模樣,接著,一些畫面開始片片段段地播放起來。畫質極差,不時沙沙作響,螢幕時亮時暗,像部老舊、即將報廢的黑白電視,隨時都會在下一秒永久性罷工。
不過,即便如此,那聲音想讓趙子昀看到的,都沒漏掉。那畫面裡的人,雖然面目模糊,但大部分聲音都很清楚。
──喂,妳不會是想騙我簽下什麼亂七八糟的合約,然後奪我的身體吧?
這個長相,沒見過;但這聲音,很耳熟。趙子昀一時沒去注意那聲音說了什麼內容,因為她滿心的怒火都被那聲音給點燃了。這聲音!這聲音!這該死的、化成灰她都認得的聲音……
──哈!對,我是罹患了癌症沒錯,而且我的人生糟透了!活到了三十三歲,嫁了一個爛男人,沒學歷沒能力沒外表沒擔當,總是失業不工作,不是窩賭場就是窩在投注站,沒錢就找我要,不給就偷,連我的癌險理賠都給偷去賭個精光,不管我的死活……對!我的人生很爛,爛透了!但那並不代表我會傻傻地被妳騙!妳以為妳從我祖傳的銀鐲裡跳出來,我就會相信妳是我王家千年的守護靈,不會傷害我?哈!如果我家真有守護靈,怎麼會幾代都那麼窮?我爸我爺爺窮得要死,那時怎麼不見妳跳出來幫忙?啊……什麼?妳說妳只負責不讓我王家血脈斷絕,不負責榮華富貴?這算什麼!
這個聲音就是竊取了她趙子昀身體十年的那個可惡的小偷的!她現在正在看的,是那個小偷原本的人生嗎?一個面貌平凡邋遢、神情貪婪算計的重病婦人?
但是……為什麼她能看到這個?為什麼要讓她看到這個?趙子昀就算看似全神專注瞪著那個煙幕上顯示的訊息,整個人像是極力在壓制著滔天怒火,似乎恨不得撲進煙幕裡去撕碎那個小偷,可,內心卻冷靜如冰,思索著這些畫面看完之後,將要面對什麼……
──什麼?你說還剩三次?你在一千年前跟我祖上某位修道的祖先有過約定,將在一千年之內出手十次,助我王家血脈不會斷絕?而千年來,已經被叫喚出來過七次,如今還剩三次?那你可以幫助我什麼?幫把我體內的癌細胞給消滅掉嗎?啊,還可以讓我順利懷孕生下後代……不,我不需要,這太簡單了!雖然我不知道我祖先給過你什麼恩惠,不過能讓你必須付出一千年的時光來報答的恩,一定很大。所以只是消去我身體裡的病痛太便宜你了!我不能這樣浪費!讓我想想,我想好了再告訴你!你別想哄我隨便用掉一個願望,我可不是傻瓜!
這個自認為一生過得很不幸的女人,花了很多時間去想要怎麼從那個「守護靈」身上搾取最大的利益。
她有三個願望可以使用,卻貪心地企圖在一個願望裡獲得一百個願望的成果,最好是面面俱到、十全十美。
趙子昀幾乎不用看後面的進展,就知道不管這女人如何謀算,她終究不會有太好的結局……明明剛開始還知道要戒備著那莫名跳出來自稱為「守護靈」的東西,卻終究在無限膨脹的貪心下輕信了這突然降臨的好運。
或者……這可以稱之為瀕死之前的狂賭?用平空得來的好運去搏天大的富貴,怎麼算都不虧。
是嗎?
趙子昀面無表情地聽著那個女人不斷和「守護靈」談條件,冷眼看著那個女人被貪婪迷了眼,一步一步被誘哄到那個「守護靈」所指引的方向……
──這個身體我不要了!我要一個新的人生!
──那個新人生要有美貌,要有好學歷,要有好姻緣!我要嫁給那種每個女人都幻想要嫁的白馬王子!讓每個女人都羨慕我!每個女人都想搶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卻對我忠貞不二,誰也搶不走。她們都只是在自取其辱,白費工夫!
──我不要重生!我是要一個新的身體、新的開始!我這樣的人生,活過一次已經太多了──父親早死,母親改嫁,沒有好相貌,沒有好學歷,又窮,只能在社會上做著最勞苦的工作,領著最微薄的薪水、嫁最糟糕的男人!這種日子我受夠了!你不是會算命嗎?你不是有神通嗎?你就給我找一個有好命格的身體……啊?不不不!不要父母雙全!我不需要別人的父母!你給我聽好,我的要求是……有錢有房,父母雙亡!
這樣我就不用應付那具身體的家人親屬,孤女的身份還能讓未來的丈夫更加憐惜不是嗎?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個父母雙亡的命格得有個好姻緣,能嫁個讓她富貴一生的丈夫,下半輩子有花不完的錢!
有錢有房,父母雙亡!
趙子昀聽得目眢欲裂,雙眼泛滿血絲。那個小偷輕描淡寫說出的「理想條件」,刺得她心痛如絞、鮮血淋漓。她的母親生她時難產而亡;她的父親在她十六歲時病逝……她的失恃失怙,慘痛的年少歲月,竟是旁人眼中再「理想」不過的情況。
──啊,這人叫趙子昀啊?名字跟我真像。我叫王紫雲,她叫趙子昀,也算有緣,就她吧!才十八歲,剛考上大學,真是太好了!你又說她有個極好的姻緣,她未來的丈夫是白手起家、飛黃騰達的命數,還英俊得不得了!我就要她,另外兩個人選我不要了!雖然那個富家千金有點可惜,不過她長得沒這個趙子昀好看,而且她兄弟多,以後我看分到的家產也有限,也就出嫁前能有幾年好日子罷了……不然你再算一下,富家千金會嫁到比她家更有錢的人家嗎?
啊,不會?那算了!
趙子昀的人生,就在這個叫王紫雲的女人的挑挑揀揀之下,因為條件吻合她的需求,於是「幸運」中選,成為她的新人生起點。
趙子昀瞇著眼,毫不意外地看著眼前的煙幕化為白煙,然後四散消失在這片空間裡。它想讓她看的都演完了,其它激不起她更大怒火的畫面,自然就不用再播映下去,是吧?
「所以呢?」她問。
妳你看起來很冷靜。那聲音在趙子昀腦海裡道。
「如果妳覺得失望,那真是抱歉了。」
你隨時都在害怕會再度失去身體吧?
「與妳無關。」
妳的害怕是對的。我們可以合作。
「不。」毫不思索地拒絕。
妳不該拒絕。妳的處境並不安全。她隨時可以回來。
「那也是我的事。」
妳會答應的。那聲音很是篤定。
趙子昀再不理會它,低下頭,暗自找尋著離開這裡的辦法。這個地方令她厭惡,她懷疑這裡正是禁錮了她十年的地方。不見天日,沒有自由,靈魂能量被消耗,日漸稀薄消散……不!她再也不願意待在這樣的環境,她要出去!
我沒讓妳走,妳就無法離開。現在,我們談一談──
「不!」趙子昀仍然拒絕。她深恨那個叫王紫雲的女人,但也恨著這個共犯。他們的罪孽一樣重,沒有誰比較無辜,都是一樣可惡!她憤怒地掙扎,想要離開這裡。
妳需要冷靜。無機質的冰冷聲音像在下達什麼指令。
趙子昀頭皮發麻,不妙的預感瞬時爬滿全身,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緩緩向她逼來,像空氣被實質化為硬牆,正朝她縮攏空間,一寸一寸地,將她拘得漸漸無法動彈……
不!別想困住她!她再也不要被拘禁!誰也別想企圖縛綁她的自由!
縱使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她也斷然不願束手就擒!
沒用的,妳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妳安靜下來……咦!等等──
趙子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她瘋狂地掙扎著,只想將身上的壓力都給推開……用頭去撞、用牙去咬、用手去推、用腳去踹!她什麼都不知道,只能拚命使力。
她沒聽到那無機質的電子合成音最後略為高揚的驚呼,也沒有感覺到有另外一股突來的力量挾住她兩臂,將她往上提起!
她猛然張大眼。當看到一張擔心的男性面孔近在咫尺時,她知道,來了。
「子昀?」
沈維理雙手手掌箝住趙子昀的雙臂,雖然終於叫醒了正在作惡夢的她,可是見她全身劇烈顫抖、眼睛瞪大、嘴唇哆嗦的模樣,卻像是還沒從夢魘裡脫離的樣子。
她離開那鬼地方了,她回到身體裡
「妳還好嗎?妳醒過來了嗎?」他以最溫和舒緩的聲音問著。
「你、你……」趙子昀沙啞的聲音像是乾渴了三天三夜,急促的喘息像是怎麼呼吸都無法將氧氣送進肺部。她十指像鷹爪獵食般緊緊扣住他肩膀,不敢放鬆半分力道;像是如果放手了,又會再度跌回那黑暗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在這兒,別怕。我陪著妳。」他放開對她雙臂的抓握,轉而敞開懷抱摟她入懷,大掌在她背後輕輕拍撫,像白天那樣,像是想要將她身上的所有驚怖都給拍走一般。
「你怎麼會……」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剛好出現在她面前,將她從那可怕的地方拉出來。
「妳一定沒注意到我們住的是家庭親子房,兩個房間中間的牆有一扇共通的門。」沈維理看著她的眼,解釋道:「我正準備入睡,突然感覺到心神不寧,心跳失序,很是坐立不安。」
他不認為這是因為下午那場意外事故的關係。畢竟當時他並沒有受到太大驚嚇,沒道理到了三更半夜會突然覺得害怕……他的反應神經還沒遲鈍成那樣。
「我沒有辦法解釋這種感覺,總之,我就是覺得妳這邊可能有狀況,所以開門過來看看妳。沒想到會看到妳一臉痛苦地翻來覆去,像是要掙脫什麼,所以我就叫醒妳,費了好一點力氣。」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到應該給她喝一點熱開水壓壓驚,正想放開她回身去倒水。「你不要走!」趙子昀驚恐地連忙將他抓得更緊。
「我沒要走。只是去給妳倒杯熱開水,妳別怕。」他輕聲安撫她,「不用!我不需要喝水!」她就是不肯放。
雖然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清醒過來的,但她知道沈維理這個人的存在對她有益無害;至少,他讓她醒來了,不是嗎?
基於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她不需知道沈維理為什麼能幫到她,她只要知道他就是可以便行了。
「子昀,妳只是作了惡夢,已經沒事了。」
「不,不只是惡夢!」她一個用力,在他沒有防備之下,將他給拖到床上,翻身壓住他;也沒想什麼別的,就是不讓他走,只有壓制住他,他才走不了。
忘了兩人性別上的不同,忘了現在是深夜,忘了他們身處的地方是一張。
床……更忘了,除非男人縱容,不然通常女人的力量是壓不住男人的。
「妳這是……」他暗自深吸口氣,極力讓自己忽視壓在身上的軀體有多柔軟,以及,她壓住他的姿勢有多麼不妥當……她一條腿擠在他雙腿間,不只壓住了他男性最不受控制的某個點,還磨磨蹭蹭地動著,要不是他真的感覺到她的不安,幾乎要以為她是在誘惑……以前,她對他求歡時,就是這樣「直指重點」的。
他以為經過了近十年的親密生活,兩人之間的性吸引力已經消耗殆盡,剩下的全是親人情分;可,現在,他發現,並不。真奇怪,就算靈魂換了一個,但身體沒有變啊,怎麼……只是不經意的磨蹭,就輕易讓他情動。
真是,太奇怪了。他極小心地動了下,想讓她的腿離他的重點部位遠一點。
「你別走!」她低吼。連忙以雙腿圈夾住他的腿,鎖得牢牢的,不讓他有離開的可能。
命令式的語氣,緊緊抓攫的雙手,讓他們的身體……更貼近了。
沈維理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以及情動的身體,看著因為惡夢而抖顫著的趙子昀,她現在這模樣非常矛盾,既強悍,又脆弱;像是虛張聲勢,卻又帶著股不顧一切的狠勁。好像他既是她的救贖,又是她的獵物……真是要命的……吸引人。
沈維理看在眼底,目光逐漸變得幽深,心裡被打動了,便再難控制住身體的反應……於是,也沒打算走了。
「好,我不走。」就著昏黃的床頭燈,他目光從她瞪大的雙眼慢慢下移到她粉色的唇瓣,忍不住想著:
不知道她的唇是否像她正抓著他肩膀的手指那樣冰冷?
然後,他不只是想想而已,而是低下頭以吻去探溫。
他在幹什麼?!趙子昀眼珠瞪得快蹦出眼眶,像是不明白他的唇啄著她的唇是在做什麼。然後,她低喘出聲:
「對。」又吻了下,這次吻得久了點。
為什麼她的身體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還覺得理所當然的樣子!趙子昀轟轟亂響的腦袋發出了這個疑問;然後,她突然想到,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就算身體是,也已經分手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叫。
「妳不喜歡嗎?」他停止吻她,但兩人的距離並沒有拉開多少,他呼出的氣息溫熱地吹拂在她臉上,那熱氣,讓她的臉幾乎要燃燒起來。
「我當然……」她下意識地要怒斥他的侵犯,可是,她突然發現,自己冰冷的身體正在變暖,很明顯的在變暖。不是錯覺,也不是因為他過度接近而產生的情動……她很確信才剛從困境逃出生天的自己沒心情去想那些有的沒有;可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有一種荒謬的猜測悄然浮上心頭,她怔怔地盯著上方那張極近的俊臉,雖羞於啟齒,卻又急於求證。於是,不給他開口發問的機會,她雙手突然轉而捧住他的頭,不讓他動,而後奮力起身,揚起頭將唇撞向他的,讓四片唇瓣再度膠合。
她以為自己不會接吻,她以為這樣莽撞的力道會讓兩人受傷,甚至再不幸一點的話,恐怕有人會嗑斷門牙。
但,出乎她的預料,並沒有。
她沒有撞壞自己或他的大牙,當她的唇碰上他的時,她的身體便知道該怎麼做了。她貼近、她吸吮,當他舌尖探向她時,她的唇也順勢微啟,將他接納……她,她竟然會接吻!而且非常嫺熟!
「我、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她在換氣的空檔,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看向沈維理的目光甚至不再理直氣壯,反而閃閃躲躲的。
沈維理低笑,鼻尖疼愛地磨磨她的,道:
「還要繼續嗎?」
趙子昀腦袋昏昏沉沉的,又太過貪戀那溫暖,知道可以從他身上得到更多,就想不斷地索取,於是拒絕去想那些太過深入而傷人的問題……比如愛或不愛;比如沈維理對趙子昀而言,只是一個曾經暗戀過的陌生人;跟他談了十年戀愛、有過親密關係的是王紫雲,不是趙子昀,她不該跟他有親密的行為。她跟他,是已經分手了的、沒有關係的陌生人。就只是陌生人而已。
可是,她卻說道。「要。」
很卑鄙,她承認。
因為他身上有著能讓她溫暖起來的奇特能力;因為她不想讓他離開,生怕自己會再度被拉回那虛無空間裡;只要他在她身邊,她就安全了。
她不在乎他曾是王紫雲的男人,不在乎兩人並不相愛,這些都不重要。現在,她只要他留下來。很自私的,就是要他留下來。
於是,當他的唇再度吻住她時,她全然接受,閉上眼,順從他的帶領,配合他……這並不難,她的身體完全知道該怎麼做。
而趙子昀,覺得自己的靈魂一半在身體裡,一半抽離出來。
身體裡的那一半,熱烈地投入他所給予的歡愉,從吻,到衣衫漸解,到完全裸裎相對,互相膜拜對方的身體,半點也不生疏,輕車熟路地知道該怎麼探索對方,知道怎樣能讓對方感到快樂……抽離出來的那一半,冷眼看著,情緒萬般複雜,有著看六片的尷尬、有著被侵犯的羞憤、有著被愛撫的驚顫、有著……有著曾經最迷戀的那個男孩,竟然真的正在與自己發生肌膚之親的震撼感。
除此之外──
最真實的是,她的身體被一種奇特的溫暖給浸滿,被密密地保護住。
她看到了,在他們身體合而為一時,她左手腕上的紫玉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流光,將兩人交握的十指照得瑩亮。
他身上的某種能量,不斷地被她手上的鐲子吸納,又經由鐲子轉化成溫熱的暖流,傳遞到她身體內,將所有的冰寒驅逐排擠出身體之外。
沈維理這個男人,之於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或者說,這只紫玉鐲,到底連繫了她與他什麼?
而趙子昀能清醒去想的,也就那麼多了。當她腦袋愈來愈模糊,來不及發現自己抽離出來的那一部分清醒已經被毫不客氣地拉回體內,再也脫離不出來時,她的全副感知,已被一股身體很熟悉、靈魂卻很陌生的高潮戰慄擊中,然後,在無盡的高熱與震顫中,失去所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