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葉知慧說道。

  劉如晴撇撇嘴,不理她,拿蟹剪「卡嚓」數聲,將松葉蟹的八隻腳、兩隻螯乾淨俐落地全卸在盤子裡,低頭專心享用美食。

  不過,正被葉知慧抓著聊天的人反正不是劉如晴,她只是這頓大餐的陪客,坐在這裡的責任就是努力吃螃蟹,將一套6666元的大餐給吃回本即可;為了完成這個偉大的任務,她決定暫時把嘴巴的功能只設定在進食上頭。

  本來葉知慧訂下這場燭光螃蟹大餐,是為了勾搭心中暗戀多年的男神沈維理來著的;但本來成功率就很渺茫,勾搭沈男神失敗之後,葉知慧頂多也就悲傷了一下下,然後,訂好的燭光大餐當然還是要去吃啊!

  不過連她也沒想到,沒勾搭到男神一同共餐,倒是把男神的女友給勾搭來了。於是三個女人湊了一桌,就算情況很詭異,也堅持要讓桌上的心型蠟燭點著……這些香精蠟燭可是一起算在這桌昂貴的螃蟹大餐裡的,即使派不上用場也不會退錢,所以,當然還是要用咩。

  對於自己離奇的遭遇,趙子昀當然希望愈少人知道愈好;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永遠站在人群之外,跟任何人都保持距離,不要有往來……這是一種長期被幽閉者會有的症狀,不願意跟人互動,到哪裡都沒有安全感,對誰都不信任。

  劉如晴是個觀察力很敏銳的人,幾次通電話之後,就發覺了趙子昀的問題,決定讓她多出門、多認識一些人,最好是那種自來熟的、沒人理會都能自己滔滔不絕說話到地老天荒的人……比如葉知慧。無論趙子昀願不願意,她不可能一輩子遠離人群,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場燭光大餐聚會。

  趙子昀之所以同意出來,當然是基於對葉知慧這個人的好奇。身為劉如晴曾經的死黨,她非常吃味於好友有一個「現在進行式」的新死黨。光是因為這一點,就值得她特地出門來會一會這個人。不過,趙子昀願意前來的最重要原因卻是因為:葉知慧是這個世上第一個看出來「趙子昀」身體裡的靈魂有異的人,並且毫不懷疑地認定原來的趙子昀一定是被奪舍了。

  因為深信自己的猜測,所以葉知慧告知了劉如晴,在被劉如晴冷淡以待之後,仍然不改信念,又打電話去騷擾……呃,不是騷擾,是好心告知沈維理學長這個驚天大消息。正是因為如此,原本已經跟趙子昀說好了分手的沈維理才會跑去她老家,也才會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

  為此,趙子昀當然更想見見葉知慧了。雖然,她不確定自己是應該怨她呢,還是感激她?

  再說了,一般人如果發現有人突然性情大變,通常會用最尋常的思維去猜測那人是否遭遇了什麼重大打擊或精神上出了毛病,哪裡會像葉知慧這樣,一照面就篤定趙子昀被穿越了,她身體裡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並且深信不疑。

  作家啊,真是一種神奇的生物?

  因為葉知慧也算是知情的人了,再加上最近她天天對劉如晴電話轟炸,要求了解事情始末、拒絕被排除在這件離奇事件之外,她要圍觀!她要知道更多!她覺得自己應該有知情權!

  可是劉如晴卻是死不鬆口,不管被騷擾得多麼抓狂,就只說道:「這是子均的隱私,我不會回答妳任何問題。」後來實在被煩透,於是又加了一句:「子昀的私事,只能由她自己親口說。」

  劉如晴沒想到,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葉知慧真的是什麼都豁出去,甚至可以忘掉這十年來自己對原來那個假趙子昀有多麼咬牙切齒,兩人有多麼交惡。葉知慧在這方面展現了她的高情商(其實是厚臉皮),很豪爽地雙手一揮道:「我肯定這個新的『趙子昀』與舊的那一個不是同一個,我分得很清楚,不會因為臉還是同樣那一張就遷怒無辜的人。所以,妳幫我約她吧,我請她去燭光大餐。」

  實在被糾纏得沒法子,劉如晴便做了中間人,向趙子昀說明了葉知慧的事,雖然並不勉強她赴約,但卻很希望趙子昀不要再宅下去了,她得試著重新走入人群。

  於是,才有了今天這場三個女人的晚餐聚會。

  用餐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小時了,葉知慧非常自來熟地與趙子昀打招呼,就算人家根本不記得見過她,她還是很熱絡地找趙子昀說話。因為早就認定了趙子昀不是原來那一個,所以壓根兒沒問人家是不是把人奪舍了,就根據自己的猜測滔滔不絕說了起來……她從劉如晴的反應上來推測,可能現在這個趙子昀才是正主兒;而先前十年裡很討人嫌的那個,才是奪舍的壞人。證據就是劉如晴與趙子昀恢復友情了。

  趙子昀雖然性情變得孤僻,但畢竟還是單純的,所以葉知慧這個重鎊的話題甩出來,當下就讓趙子昀瞠目結舌,簡直像看到外星人。就算原先不打算讓葉知慧知道太多,但人家自己都推理出來了,她還能怎樣?否認嗎?好像沒必要。

  於是,接下來就容易了。葉知慧是個熱情爽朗的女性,雖然看起來有點脫線,但觀察力與推理能力卻超強,加上又是個擅長幻想的作家,她邊說著自己的猜想,一邊根據趙子昀的臉色變幻去印證,竟然就將整個事情的大概輪廓猜了個七七八八。

  於是到後來趙子昀也不再閃躲,坦言了被奪舍的事……至於跟沈維理有關的那些事,她只是簡略帶過,沒有詳說。

  但僅僅只是那些,便足以讓葉知慧大呼神奇了。

  聽完了一耳朵神奇的事件之後,葉知慧對趙子昀說道:

  「其實不管以後那只孤魂野鬼會不會跑回來找妳麻煩,妳現在就嚴陣以待未免太辛苦了,尤其妳並沒有太好的辦法去對付它。我覺得,妳現在應該做的,不是報仇,而是好好享受屬於妳的人生,尤其是享受沈學長這個大獎……嗚,我的男神又成了別人的了!」說到這裡,葉知慧悲從中來,拉著左手邊正在挖大閘蟹蟹黃吃的劉如晴抱怨道:「如晴,妳說,這沈學長是不是太過分了?才剛甩掉一個女友,立馬又有了新女友,也不留一點機會給別人乘虛而入一下。」

  劉如晴涼涼道:

  「人家沈學長目標始終堅定如一,妳就別再肖想了,你們今生無緣。」

  「哎,說到這個,不是我在挑撥離間啊。子昀,妳對沈學長仍然以妳的男朋友自居是怎麼看的?」雖然是出於好奇,但更多的是擔憂;葉知慧總覺得沈學長好像不在乎趙子昀身體裡的靈魂是誰,換了一個都能毫無違和感地愛下去。這種感覺有點可怕說

  別說趙子昀了,劉如晴聽到葉知慧竟然忍不住問出這件事,霎時也失去了食慾,放下手上忙活的事,拿過濕毛巾擦手,語氣有些嚴厲道:

  「知慧,注意分寸,這不是妳該問的。」

  「可是……這滿嚴重的啊。」葉知慧小心地看著趙子昀有些蒼白的臉色,輕道:「如果你們兩人私底下有針對這個話題談開的話,我就不問了。我就怕妳沒問,而沈學長這個人實在太深沉了點,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很難挖出來,這樣……妳覺得可以嗎?」

  趙子昀垂下雙眼,咬了咬下唇,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關於這個,明知她很介意,但他卻從來不肯說。之前那場你追我跑的逃躲,除了不想讓沈維理陷進她的麻煩中之外,其實,更多的是為著他情感上的諱莫如深感到憤怒與退縮吧?

  除了還是同樣的一具身體之外,明明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為什麼沈維理竟能依舊把她當成女友,並且立即進入男友狀態,難道不會感到適應不良?就算他火速去喜歡上別的女人她都沒意見,但面對同樣一張面孔,他半點不膈應,真的是太奇怪了。

  沈維理對待感情的方式,讓趙子昀心中很是不安。縱使他是個很體貼的男人,也很有擔當,並且對於被她所累、害他走了十年霉運的事毫不在意……是,他很好;但是,她就是覺得不踏實。

  王紫雲是他交往了十年的人,就算對趙子昀而言是個壞人,但對沈維理來說並不是。十年的相處,即使已經走到必須分手的絕境,總應該還有一點感情吧?可她看不出來。他那種淡漠與無視,教人心驚。

  而,沈維理後來明明知道她不是與他談了十年感情的那個人,卻仍然可以對她付出關心與體貼,甚至後來以她男友自居,她覺得實在太沒道理;可他似乎覺得理所當然──因為當年她救了他,而她是暗戀他的,那麼,在一起沒有什麼不對……是吧?

  錯了,每一點都不對。至少她覺得他的理所當然讓她滿心冰涼。

  後來……因為紫玉鐲默認了兩人對它的擁有權,他們兩人之間便有了很奇特的感應,像是成了一體。在王紫雲的事情還沒有徹底解決之前,他們這種感應似乎不會消失。她甚至不知道會不會有消失的一天。

  總之,不管怎麼說,都是她拖累了他;不管他對她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她都沒有勇氣去問。總覺得,她好像不該奢求更多了……對自己的命運,以及,對沈維理那撲朔迷離的感情都是。

  餐桌上的靜默一直在持續,這時,葉知慧並沒有發揮她善於熱場子的強項,她只是安靜地等趙子昀思考,反而是劉如晴開口說話打破了沉默──

  「子昀,雖然妳暗戀沈學長三年,但真正相處也不過是這十來天的事。學長是個什麼樣的人,對妳有什麼感情,就留待妳慢慢去觀察體會,妳不用急,也不用想太多。身為妳的朋友,我只希望妳平安,希望妳接下來的人生再沒有危險災厄傷害妳。」愛情這種東西,在生命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拜託,什麼不用急!沈學長都在準備結婚的事了,妳沒看她左手無名指戴了一隻鑽戒嗎?我敢說這一定是沈學長幫她戴上的!」

  葉知慧說到這裡語氣酸酸的,不過很快就振作起來,拍了下桌子道:「這時候不去把感情弄清楚,難道要等到生完孩子變成黃臉婆才去想嗎?!」

  趙子昀下意識地以右手蓋住左手,心虛的動作讓人知曉葉知慧這個擅長胡說八道的人,總能在趙子昀身上歪打正著。又被她說中了。

  劉如晴微凝著眉看著趙子昀的左手,好一會才問道:

  「他跟妳求婚了?」

  「他想結婚。」昨天兩人不過是一同去賣場採購生活用品,沒想到會在途經一家珠寶店時,被沈維理拉進去……然後,等她暈呼呼的從珠寶店出來時,左手上已經多了一隻戒指。

  「妳同意了?」

  搖頭。「沒同意。」

  「那妳怎麼就戴上了?」葉知慧小聲問。

  趙子昀覺得非常難以啟齒,可終究還是在兩人等待的目光下回道:

  「雖然我不同意……可是,這個身體……已經太習慣從沈維理那裡拿東西,那時,我被他說的話給嚇住了……對,他求婚。所以來不及控制身體,身體便自行依著慣性,將戒指戴上了……」

  在場的人都知道,沈維理是一個多麼難以拒絕的人,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即使從來沒有對沈維理發過花癡的劉如晴,都對沈維理的秉性有幾分了解,所以對於這只戒指終究沒有從趙子昀的手上脫下來,也不覺得奇怪。她只擔心趙子昀對自己的身體似乎還不能完全駕馭。

  「子昀,妳不是說趙四叔已經幫妳作法定魂了嗎?怎麼妳與身體還沒有百分之百契合嗎?」如果不能契合,那麼日後若有一天那個孤魂野鬼又回來搶趙子昀的身體,可能又會被得逞了。

  「身體已經……契合了。」趙子昀回答得有些羞愧。

  「那就好。不過,你妳在臉紅什麼?」劉如晴覺得趙子昀的臉色很怪異。

  趙子昀低頭不答。

  一旁的葉知慧看著趙子昀,歪頭想了想,說道:

  「趙子昀,妳才回到身體十幾天,自認跟沈學長沒有感情,所以當學長把你當女友,以及,向妳求婚,妳都覺得離譜,不想接受,但是妳的身體卻對沈學長相當依賴,這種違和感,讓妳無所適從對吧?」

  趙子昀閉了閉眼,歎氣低聲道:

  「是的,我心中糾結著他的感情,想弄清楚他到底怎麼想,覺得他草率,覺得他沒有真心……可是,我發現……我連我自己都沒法擺平,明明應該很生疏,卻又親密得理所當然。不應該這樣的……」

  所以,她混亂了,更加不敢去跟沈維理索要答案了!也許,他也跟她一樣迷茫?可是他無所謂,是嗎?「如果你們終究會結婚,那麼,妳就不要想太多了吧。」劉如晴這樣建議著。

  「怎麼可以這樣!如果心中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還結什麼婚?妳不知道離過婚的女人行情差很多嗎?」

  「妳少烏鴉嘴,怎麼就想著離婚?妳以為沈學長既然決定結婚,會允許離婚這種事發生?」

  「充滿不確定的婚姻、沒有愛情的婚姻,最後都會走向分手。如晴,妳太小看愛情在婚姻裡的作用了,等妳有一天戀愛了,就會知道那很重要!」身為一個以寫愛情小說為主的作家,葉知慧很權威地說道。

  劉如晴正想說些什麼,目光突然被竹簾外頭走過的兩個人影給吸引住。像是需要更多的確認,於是從包包裡拿出眼鏡戴上;她只有兩百度的近視,平常是不戴的,但現在很需要。

  「如晴,妳在看什麼?遇到熟人了嗎?」葉知慧跟著伸直脖子看過去。

  她們前來享用燭光螃蟹大餐的地方是一間只接待會員的日式懷石料理餐廳,用餐環境很幽靜,桌距很寬,每個餐桌之間更有竹簾垂下來,並以許多應景的盆栽做隔屏,讓每桌客人可以放心交談,保有隱私,又不會有著密閉空間的沉窒感。

  「知慧,妳看那兩個新來的客人,就是左前方那桌,簾子還沒有放下來。」

  葉知慧順著劉如晴手指方向望過去,兩秒後,認出來了,張大嘴巴驚道:「這……這兩個月前好像不是這一個吧?那時她不是說『這次我終於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真愛了』」

  「那兩人有什麼問題嗎?你們認識?」雖然對陌生人的八卦毫無興趣,但因為連如晴都關注,所以趙子昀也看了過去。那邊那桌新來的客人是一對女大男小的情侶,女子妝容精緻,穿著高雅,保養得更是出色,看起來像是才三十歲出頭,不過趙子昀覺得,這位女士的真實年齡恐怕不下五十歲;而那名俊秀的年輕男子,看起來像是剛出校園沒幾年,臉上還帶著一點青澀。

  沒有人會把這一對年紀相差甚大的男女當成母子看待的……正常的母子不會這樣黏黏纏纏、你儂我儂,連目光都片刻不離對方身上……直到那對情侶在位子上坐定,服務生將竹簾放下,隔開了外人窺探的目光之後,劉如晴與葉知慧才收回目光,並同時看向趙子昀。

  「做什麼這樣看我?」

  劉如晴目光中帶著一抹憐憫,深吸了一口氣道:

  「我想妳大概是不記得了。剛才那位女士曾經是我們高中的家長會長,曾經被權威商業雜誌評選為當代最成功的職業女性……事業成功、婚姻幸福、兒子絕頂優秀……是當年大學聯考的榜首。那一期的雜誌,還是妳拿來給我看的,記得嗎?」

  趙子昀愣了幾秒,直到終於把劉如晴說的話消化完畢之後,啞聲低喊道:

  「她是沈維理的媽媽!」因太過震驚,以至於語無倫次起來:「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是怎麼回事?沈維理明明就出生在一個父母恩愛的家庭,當年他父母還是私奔結婚的呢!為了愛情,他們不在乎被家族打壓除名,後來更是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夫妻兩人都事業成功……千辛萬苦才在一起的,最後怎麼會這樣?」

  葉知慧歎了口氣,伸手拍拍趙子昀的手背,道:

  「我想妳大概不知道他們夫妻早就分居了吧?這幾年來,那位女士每有『真愛』就大方展示,甚至會接受一些八卦雜誌訪談。」

  「那、那沈維理的父親……」

  「沈院長嗎?他倒是不敢這樣明目張膽,但聽說在那間醫院他有不少『紅顏知己』,其中要是有生了孩子的,就母子一起送去國外養。」葉知慧聳聳肩,「沒辦法,大醫院的院長嘛,世人對他的道德要求比較高。聽說他早就把財產分配好了,大部分已經轉移到沈學長名下,就為了保護唯一婚生子的權益。」哼笑。

  「這種事,妳們怎麼會知道?是八卦雜誌說的嗎?」

  「當然不是。很多事情,即使八卦雜誌知道,在沒有太大的利益下,不會亂報的。」葉知慧道。

  那你們怎麼?

  劉如晴道:

  「我待的是律師事務所,那位女士是個知名的美女律師,關於她的事,業界都知道。而知慧,」下巴朝葉知慧抬了抬。「別看她只是個拚命寫小說也養活不了自己的三流作家,但她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富家千金,正是那種所謂的上流社會圈子裡的人,對於那些名流的隱私,知道得更多。」

  「什麼嘛!我才不是三流作家。身為一個資深作家,我至少已經升級成二流了。而且我也不算什麼富家千金,我只是豪門世家的遠親好不好!」葉知慧在一旁忿忿不平地抗議。

  「怎麼會這樣……他們當年的愛情那麼轟轟烈烈……」趙子昀大受打擊,呆呆望著那邊的竹簾,覺得心口好難受。沈維理……那樣一個天之驕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家庭?

  劉如晴認真地看著趙子昀道:

  「子昀,我知道妳對愛情有著期待與堅持,可是,我真的覺得愛情不是婚姻的必需品……至少,我猜,對沈學長而言不是。他或許……反而覺得那是婚姻裡最不安定的未爆彈、白頭偕老的阻礙。他,不需要。」

  「所以,他想娶我、在意我,卻不認為應該愛我?就像他也不愛與他交往了十年的那個人一樣?」

  劉如晴點頭。她就是這樣覺得的。所以不要再在愛不愛的問題上糾結了,沒用的。

  葉知慧突然心有所感,文藝青年之魂熊熊燃燒起來,搗著胸口,淚光閃閃地低聲吟道?

  「我不過等一名前來結髮牽手的人,結結實實伴著走上一程,並無意談幾場慘淡、不知下落的戀,或是愛……」(註:《時有女子》匡匡)然後,被額頭暴衝出十字形青筋的劉如晴一掌拍下。

  沈維理在八點四十五分來到餐廳樓下等著接趙子昀回家。

  等候的時間並不無聊,因為高元又打電話來了,並且拒絕被掛電話或隨便打發掉……

  「沈維理,你以為你不肯說,我就不會知道嗎?我家裡長輩請人看過了,我最近的運途確實有了異變,那場車禍原本不應該發生的!雖然我今年年底應該會有一場劫煞,可是早就被化掉了。你知道是誰幫我化掉的吧?」

  像是在求證,又像在賣關子。

  「趙子昀。」

  「你是不是也從那些照片上看出問題了?」高元問。

  兩人都知道高元說的「照片」是什麼。

  「我哪有這種本事。」回答得漫不經心。

  「趙子昀是你的女朋友,她家又是開宮廟的,她既然能幫人消災解厄,或許還有別的神通,你又是她父親發爐『欽定』的女婿,你身上一定具備了當神棍的潛能。」

  「你想太多了。我沒有什麼潛能,而我的女友也不懂得怎麼幫人消災解厄。照片上那天發生的事,只是個意外。」

  「哈,意外!」

  「我不是在隨便唬弄你。你仔細回想一下──那一天我女友的情況是不是很糟糕?她突然倒在地上,全身冒冷汗,起不了身──我看過你們公司八卦論壇的討論了,所有人都認為那只是我女友為了吸引你所演出的昏倒劇碼,還說昏得好假好做作。對吧?」

  「……你老實說,七天前我們『日昇宣華』的網站被駭,是不是你幹的?」直接無視這個質問,沈維理語氣無比正經地接著道:

  「確實,趙家祖上出過不少能人異士,他們的子孫或多或少都會遺傳到一些相關的血統,但隨著時代進步,科學發達,人類對未知事物的探討熱情轉向科學方面之後,玄異道法這種東西無可避免地走向式微,失去傳承。所以,趙家近幾代下來,也只出了一個趙四叔;至於我的女友,她只是普通人,沒有任何神通……」

  「我不相信。」冷哼。

  「她只是比較倒楣,擁有乩身的體質。」

  「亂身?」高元錯愕。

  「是的,乩身。就是隨時會被什麼『王爺』、『千歲』、『仙姑』等民間神祇徵用身體的那種。」沈維理面不改色,語氣無比誠懇,想來就算用了測謊儀也測不出他正在胡扯。「你家裡長輩給你算過命對吧?你的命格一定是那種天生鴻運的人,沒錯吧?」直接把趙子昀形容他命格的字眼拿出來套給高元。

  「沒有那麼好,就只是富貴雙全而已。」高元很矜持地自謙,並道:「當然,身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我是不信那些的,我更相信自己的能力與努力。」

  「確實,算命這種事不過是參考,為著能順應運勢趨吉避凶罷了。」

  「沒錯。就是這樣。」

  「再談回那天的事吧。我女友是乩身體質,從來沒有打算去開宮廟當神婆,可是當那些『神明』想徵用她身體時,她卻是沒拒絕的餘地。那一天,因為你的出現,害她被『神明』上身了;因為祂們要幫你化去那個劫難,並收取報酬。」

  沈維理的說明並沒有引來高元的反駁或追問,想來他已經透過家裡的關係,知道了那天的整個情況。他確實被化去了一場大劫,但幫他化劫的人,也抽走了他的一部分福澤當報酬。

  「這是個末法時代,信仰之力難以收集,有大氣運的人不會去求神拜佛,所以這是祂們自力救濟的方式。就像你的劫難與福澤被不告而取相同,我女友被那些『神明』徵用身體,想反抗也只有被壓制的下場。你們都是受害者。」

  「……那麼,出車禍那天是怎麼一回事?那天她又出現昏倒的情況,難道也是因為有哪個『神明』正在入侵她?」

  「那天她抵抗成功了。因為在出車禍之前,趙四叔才幫她開壇作法過,將她容易被鬼神排擠出去的靈魂加固,所以,現在那些『神明』想入侵她的身體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有驚無險的結果已是萬幸。我相信你自己也明白,你那場劫難是真的被化掉了。只是該發生的事件還是會發生,差別只在於,你及時逃出來,沒有陷在車子裡受重傷。」

  高元被徹底說服了。於是他問:

  「那麼,趙子昀以後還會出現被徵用的情況嗎?」

  「不會了。有趙四叔的幫忙,她已經漸漸變回真正的普通人了。所以,我跟我女友,真的不是什麼能人異士,以後的人生,依然會過得很平凡普通。」

  「這樣啊……」語氣似乎有點遺憾的樣子。

  沈維理抬起手腕看了下時間,道:

  「好了,如果沒別的事的話,就這樣了。」

  「等等!我還沒說到重點。」高元連忙叫住他。

  「原來剛才談了那麼久,只是在閒扯嗎?」

  高元無視沈維理的嘲諷,道:

  「聽說你現在失業,來我這邊工作怎樣?」很輕鬆的語氣,很忐忑的屏息以待。

  「不了,我已經有別的規畫了。」

  「我會給你最大的權限,支持你所有的想法,讓你盡情發揮所長,並獲得該得的報酬。沒有一家公司能做到我這樣對你百分之百的支持與信任。」高元不放棄地遊說著。

  「這麼說吧,這幾年灰頭土臉的經歷,讓我得出一個結論。」

  「什麼?」

  「我不適合當員工。所以,」頓了一下,笑道:「我決定跟人合夥開公司當老闆。」

  「那我也入股!」

  「不,高元,我們還是當對手吧。」

  「對手?」

  「嗯,一生的對手。唯一的。」

  說完,時間掐得剛剛好,九點正,將人擺平,結束通話。

  這場大餐吃到了九點多。由於知道沈維理會來接趙子昀回去,所以劉如晴下樓見到沈維理,將人交付,打了聲招呼之後,便扶著喝了一杯清酒就醉倒的葉知慧搭計程車離開。

  兩人目送計程車離去之後,沈維理見趙子昀靜靜站著,低頭不語,像是有什麼心事的樣子,於是問:

  「怎麼了?是不是醉了?」

  搖頭。「我沒喝酒,最多只是有點吃撐。葉知慧說這一餐太貴了,得吃回本才行,所以我們吃了好多螃蟹。」

  沈維理聽了皺眉,拉著她手就要走

  「我記得捷運站附近有一間藥局,我們去買些胃片。」

  她不肯動,雖被他拉著,卻是雙腳釘在地上,

  沈維理揚眉,回身看她,見她一臉有話要說,又非常為難的樣子,問道:「妳想說什麼?」

  「……我見到了你母親,她現在還在上面用餐。」她抬起一手指著上方道。

  「喔,真巧。」他的語氣像在談一個不太熟的人。

  「我試圖在記憶裡找尋有關你父母的部分,我發現……你只帶王紫雲去跟你父母吃過一次飯,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而且,沈維理的父母顯然對她非常不滿意,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那頓飯可以說是吃得不歡而散。可是王紫雲卻不以為意,她不喜歡他的父母,但很喜歡日後沈維理將會繼承的那尺滾遺產;所以就算人家擺著冷臉,她還是笑得非常慇勤討好。

  「妳想要我的父母喜歡妳嗎?」他問。

  趙子昀搖搖頭,苦笑。

  「為什麼這麼笑?」他將她摟進懷中,將她的苦笑壓進頸窩裡,「你父母喜不喜歡我這種事,我想,現在擔心還太早。」她下巴擱在他肩膀上,目光迷離地瞧著城市炫麗的夜景,「我連你的喜歡都沒得到,想不了那麼遠。」

  「我喜歡妳。」沈維理說道。「就算妳始終有疑慮,但我的喜歡,是真的。」

  「我也相信你喜歡我。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可能是手鐲裡的咒法起的作用?因為它也認你為主了,我們有了共同的感應,會想要親近,這感應便無形中影響到我們的心態,我們可能被控制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沈維理問。

  「你怎麼會願意自己的意志被控制?」

  「我覺得,妳在意的是……如果只要被控制就可以決定了我的感情,那麼也不是非妳不可,誰都行。」她從一開始,在意的、糾結的,就是這一點。

  她不是不喜歡他,事實上,他對她的好,令她受寵若驚可是,她不願意耽溺於建立在這種情況下的感情。她是趙子昀,如果他想娶她、想跟她過一生,就得喜歡她、愛她;而不是因為鐲子、不是因為這陣子離奇的遭遇、不是因為她曾經救過他(雖然也害了他),更不是因為他不想要愛情,所以在「娶誰都好」的心態下,選擇了這具他已經習慣了十年的身體,並順帶接受了這身體裡的靈魂……好吧,就算這個他並不熟的靈魂曾經暗戀他三年,甚至還為了救他而差點魂飛魄散,可這些更不該是他要娶她的理由。她不會接受的。

  「我不懂你。」她歎氣,抬起頭看著他的臉,「對我來說,你太深沉了。而我,只不過是個心態還是十八歲的女孩。我很天真,對愛情仍然充滿幻想;加上被禁錮了十年,變得偏執孤僻厭惡人群……如果那時你沒找到我老家,或許對我們兩人都好。我希望你一直是我夢中的白馬王子,讓我幻想一生;我更希望未來都是一個人。」

  所以,他不要出現最好。

  「但我不想妳一個人。」沈維理雙手輕輕貼住她的臉。今夜雖然沒有寒流,但十二月下旬的溫度還是有些寒冷,她的臉都有些冰涼了。「就算你想,也做不到,鐲子不會同意的,我們在它的認知裡,應該是要在一起的。」

  「你就願意被控制?假如我愛你是被控制操作的結果,那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只要妳能因此愛我一輩子的話,很好。」

  「可是我有關係!假如你愛我不是因為你真的愛我,那我寧願不要!」就算怎樣都說不通,趙子昀還是堅持。

  「愛情很重要嗎?」沈維理問。雖然表情溫和認真,但微勾的唇角卻有說不出的譏誚。

  「當然重要!沒有愛情,就沒有結婚的理由!」如果他不愛她,她絕對是拒絕到底的。

  「那妳愛我嗎?」他又問。

  趙子昀原本要衝口說出的話猛地頓住,臉蛋一下子爆紅起來,只是不知道是憋的怒的還是羞的。

  「如果妳覺得一定要有愛,那麼就愛我吧,向我證明愛情果然很重要。讓我相信,這種抓不到看不著的東西,比手鐲裡的咒法更有效,比物質上的滿足更能維持一世長久,白頭到老。」

  趙子昀沒有說話,就這麼看著他,定定看著,心中湧起了一些了悟這個男人不相信愛情?

  這個男人其實嘲弄愛情。

  這個男人決定了不要愛情?

  可是,他卻又向她索求證明,要她愛他。

  她一直想著他對她沒有愛情,其實是心中渴盼他愛她,所以總是患得患失,坐臥不寧;每每思及他不愛她,卻想娶她,就滿心委屈,充滿憤恨,覺得被侮辱了。但……其實,她並不想離開他。或許是鐲子的關係,讓她只對他一人充滿親近感,難以豎起疏離防備的心態;也或許是兩人一同經歷了這麼多,她又欠了他十年,而他在她的惡言驅趕之下仍然不離開,堅定守護,讓她一顆心無法控制地朝他傾斜。

  無論如何,她還是渴望溫暖,渴望依靠。她做得到堅強、忍得了寂寞,卻還是害怕孤單;所以,她總是躲得不夠遠,只要他想,他就找得到她。

  她得承認自己是矯情了,而矯情的原因,不過是因為想對他撒嬌,確認他是她的依靠,並渴望得到更多……她以為自己一無可取,總是拖累他;可是,現在他正在對她索求,要她愛他……原來,她身上也有他渴求的東西,是嗎?

  「為什麼是我?」她問。

  「因為,我在意妳。」

  「為什麼在意?」這話她聽他說過許多次了。

  「在我們彼此並不相識時,妳就能因為救我而忘了保護自己;那時,妳甚至可能失去性命。」他眼中帶著一抹回想,看著她的眼道:「那一天,是我生日剛過的第二天,我的父母對我說:你二十歲了,是成人了,我們已經盡了為人父母的義務,所以決定離婚。在我二十歲之前,我都深信我的父母相愛,我的家庭幸福。可是,他們早在五六年前就各有情人,只是沒讓我知道而已。我很受打擊,精神恍惚,所以才會有那場車禍。從那時開始,我對『愛情』這東西充滿了問號。後來我跟王紫雲交往,在我能力所及之內,我滿足她一切物質而求。我不在乎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救了我,要求當我的女友,我同意了。我身上有她要的,所以她願意跟我過一輩子。如果不是後來我的工作實在不順,不斷失業,讓她看不到我的前途,決定放棄我的話,那麼,我們在物質的聯繫之下,過完一輩子沒問題。」

  「你相信物質比愛情更能維持婚姻長久?」

  「對王紫雲來說確實是如此。」他看人向來精準。

  「那……我呢?」

  「妳才是那個真正救了我的人,妳曾經為了我不顧一切。」

  「那時我衝動得什麼也沒想,如今想起來還是很後悔。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救你。」趙子昀老實道。

  「可是,時光不會倒轉,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

  「所以……你要我愛你,你在意我,是因為我救了你?」

  「妳以為我這是拿自己報恩?」沈維理見她神情嚴肅,不覺笑了。

  「不是嗎?」

  「當然不是。我只想著,妳既然這樣在意我,在意到連自己的性命都忘了顧惜,那麼,或許跟妳在一起,我們能好好過完這一生一世。」他雙手滑下她已經被搗熱的小臉,轉而握住她雙手,合在兩掌中,輕輕搓暖。低語:「我就是執著一生一世,不管是基於什麼。」

  這樣深邃的凝視,這樣體貼的動作,以及……這樣幾近虔誠祈求的低語,再鐵石心腸的人也要被融化了吧?

  趙子昀的聲音因為承載了太多快要滿溢出來的情感而微微抖顫著……「我的一生一世必須有愛情作支撐。」

  「所以,請妳愛我,請妳讓我相信愛情。」他將她的雙手搓暖之後,放開,然後退了一步、二步、三步、停住。

  她看著他的動作,一時不解。直到他朝她張開臂膀,沒有說話,靜靜等在那兒,那雙直直看著她的眼,直白閃爍著期待。

  他在等待她的投懷、等待她的交付、等待她的愛情。

  像是他的一切,全都交給她;像是他的人生,正邀請她加入。

  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不是王紫雲,也永遠不會是別人,只能是她,那個在十八歲那年因為花癡與熱血而忘了顧惜自己小命,衝上馬路去救了他的趙子昀。

  他就只要她。

  突然一抹淚意湧上眼眶,但她捨不得眨眼,在投入他懷抱之前,她想好好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曾經最崇拜的男人,如今正在給予她一生的承諾。看著這個曾經高不可攀的白馬王子,如今正站在她的前方,觸手可及。他就是她的。

  這場面太夢幻了,美好得太不真實。

  所以,她要瞪大眼,眨也不眨眼地看個清楚。

  突然,剛才葉知慧在吃飯時亂吟一通的那些文句,從腦海裡浮了出來……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註:《時有女子》匡匡)

  他不相信愛情,但他渴望有人能讓他相信愛情。

  他們的心,都期盼著被人妥善安放,細心保存。

  她決定在眼淚終於落下來前,把自己撞進他的懷裡。

  所以,她開始向他跑去……

  從這一刻起,她開始向他證明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