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忿紅豆居然懷疑自己會喜歡小泉子,崔粲然早早地就回了房,反正呆在房裡也沒什麼事情做,她乾脆又盤著腿開始練內功。
過了許久,直到紅豆他們都去睡了的時候,崔粲然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如今丹田中充滿熱氣,整個人精神不少,加上白天又睡了那麼久,現在反而沒有了睡意,只是經過剛才內力在體內的那一番走轉,她現在——有點兒想上茅房。
屋子裡冷寂一片,崔粲然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拉開門走了出去。茅房在另一面,上完之後回來,她精神勁兒還很足,反而不那麼想睡了。
北方晚秋的夜晚裡,空氣終於濕潤了一些。被關在屋裡太久的崔粲然呼吸著這樣的空氣,感覺整顆心都好像被慢慢潤澤了。她走到庭院中間,小安子和梅蕊種的花花草草在月光之下只剩一個模糊的剪影。靜靜地在庭院裡站了一會兒,腦子裡卻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今天下午沈明陽跟梅若華說的話。
崔粲然自嘲地笑了笑,之前見沈明陽為她做了那麼多事情,她還以為沈明陽對她還是有感情的,沒想到……不,或許感情也是有的,只不過在他心裡始終比不上他的初戀罷了。
今天下午突然離開,一方面是因為她憤怒於沈明陽在背著她的時候居然是這樣梅若華相處的,另一方面,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其實還沒有做好和沈明陽相認的準備。
不知道是為什麼,或許是近情情怯,或許是在她心里根本就不知道沈明陽對她是如何的一種感情,在即將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一向勇往直前的她,突然卻步了。
她不知道,這一次她再對上沈明陽,她會是什麼結局。
沒有了家族、沒有了美貌、沒有了武功,她不知道還能在沈明陽的生命中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曾經陳氏罵她,就會仗著家族作威作福。那時她笑得多得意啊,還非常可惡地去挑釁陳氏,說不光是家世,你要是有我這樣的一張臉,你照樣可以囂張跋扈。
現在呢?她臉也沒有了,地位也沒有了,權力更加沒有了,她還有什麼可以依仗的呢?
一無所有的崔粲然根本就不是曾經那個崔粲然了。現在的她,挫敗極了。
崔粲然重重地閉上眼睛,直到晚間的寒意浸潤了她的眼皮,刺激著她的眼球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在院子裡站了許久,腿上又冷又酸,崔粲然彎腰揉了揉,她這輩子恐怕都不能像梅若華那樣動不動就來個「為誰風露立中宵」了,大半夜地穿那麼少站在風裡,她以前有武功的時候都沒有做過,現在沒有了武功更不會做了。說起這件事情,她也不得不佩服梅若華,為了博取沈明陽的憐惜不擇手段。梅若華弱質纖纖,一站就能在夜風裡站一夜,她剛才不過站了片刻都酸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梅若華站一夜是怎麼辦到的。
轉身朝著自己房間走過去,卻冷不防地看見段琛房裡居然還亮著燈。崔粲然皺眉仔細看了看,不對,那不是燈,裡面明晃晃的一片,已經燒起來了。
崔粲然唯恐段琛不注意讓屋子走水了,連忙幾步跑過去,走到廊下,居然看見他也披了件衣服,就那樣坐在地上,正在燒東西,
段琛一雙長腿隨意地曲在地上,火光明滅中,他面目似有悲憫,一張清雋容顏雖然動人,卻不怎麼真實。
崔粲然站在那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看到他燒的居然是那天她才抽屜裡發現的畫像。似乎比那天還多了些,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畫的,一張張的全都一樣,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差別來。
崔粲然覺得心裡堵得慌,「好端端的,燒了做什麼?」
段琛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大晚上不睡覺到處跑做什麼?」
「你不是照樣沒睡覺麼?」崔粲然也學著他的樣子坐在地上,晚秋的地上冰涼沁骨,他們兩個卻好像沒有感覺一樣,「我要是睡了不就看不到你現在這樣子了?」她伸手拍了拍段琛橫在自己面前的這條腿,「問你呢,畫的好好的,怎麼要燒了啊?」
「沒有為什麼。總不可能一直留在那裡吧?反正以後還會有的。」看樣子他燒還不止這一次。說話間他又拿出一張來燒,他燒得很怪,不是一下拿進去,而是一張一張地燒,像是要看著火舌把畫上的人一點一點吞噬一樣。崔粲然看得不寒而慄,在心裡暗自慶幸還好他現在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果知道了,她多半沒幾天好活的了。
一想到上面的人其實就是她自己,崔粲然就覺得不痛快。還一張一張地看著她燒完,這段琛真的喜歡她嗎?「喂,好歹也是你喜歡的人,用得著這麼一遍又一遍地看她被火燒死嗎?」
段琛卻沒有停下手,甚至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逕自說道,「你知不知道昭……她其實就是被活活燒死的?」
不,她不是被燒死的,她是自斷經脈而死的。
但是這樣的事情除了崔粲然本人,其他人是不可能再知道的。崔粲然還沒想到應該怎麼回答,段琛又說道,「她離開的這些年,我給她畫了好多畫像,但是每一次都不敢把她的臉露出來。」他輕輕闔目,片刻之後又睜開,「開始的時候我畫得還不好,不能將她的形容體貌模擬出萬之一分來,後來才越畫越順手。」
「這些畫像,不可能留在那裡太久,我過一段時間總要把它們都燒掉。每次燒這些,我都忍不住在想,當初她自焚而亡,究竟是何等慘烈。」段琛目光幽幽地看向原處的虛空,彷彿又回到那一日崔粲然火燒椒房殿的日子,「她往日最是愛美了,又經常自恃美貌,看不起其他人。她愛容貌甚於性命,我曾經以為,像她那樣愛美成狂又驕傲刻骨的人將來就算是死都不會讓人看到她半分狼狽。哪曾想後來她居然做出那麼慘烈的事情。於她而言,不知道要多傷心才能不顧自己容顏讓它和性命一起毀於大火。」
「你好像,很喜歡她啊。」崔粲然看著段琛清雋的側臉,良久才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可是不是她把你擄過來的嗎?如果不是她,你現在已經是南疆國主了。想幹什麼幹什麼,怎麼還會像現在這樣處處受制於人呢?」她隨手拿起一副被塗了臉的美人像,說道,「再說了,你現在把她的畫像全都燒掉,這種行為真的很難和你喜歡她這件事情聯繫起來。」
「呵。喜歡的。」這是他第一次當著崔粲然承認那段不能宣之於口的感情,「但不燒又能怎樣?一直放著嗎?燒掉才是處理的最好辦法。至於為什麼喜歡,」段琛低頭一笑,「我不知道。當初她將我擄走的時候我不過十二歲。按道理來講,我的確應該恨她的,但是如果不是她,我這一輩子可能不過是老死南疆宮中,根本見不到那麼波瀾壯闊的畫面。」他偏頭朝崔粲然一笑,光影之中好似佛前拈香敬拜的佛陀,虔誠而又深情,「你不知道,我跟著她一起,看她為沈明陽出謀劃策,看她為了給沈明陽安頓後方,周旋於一眾商人豪傑之間。她那樣的女子,雖然生於後庭,但是和那些只會跟人爭寵獻媚的女子完全不一樣。」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如怒放的玫瑰,一面是千嬌百媚,另一面卻是荊棘與風骨。我毫不懷疑,就算沒有沈明陽,她也可以過得絢爛異常。她這樣的女子,本來就不是男子衣襟上的裝點,更加不會因為某個男人盛放。」
段琛低頭一笑,似羞澀又似懷念,「她帶給我了另外一種人生,我後來時常會想,如果她沒有把我擄去隴西,我的人生又會是如何。」
「你的人生會很好,起碼比現在要好。」段琛對她如此深情款款,崔粲然倒不好意思再那麼沒良心了,也不得不承認,「南疆雖然是邊陲小國,但國主的生活肯定是一個質子拍馬也比不上的。」她拍了拍段琛的腿,「你不用再想啦,再想也沒用。反正她現在也不在了,就算她還在,你這一腔深情恐怕也只能藏在心裡。她畢竟是皇帝的發妻,覬覦帝妃,讓沈明陽知道了,說不定整個南疆都有危險呢。」
崔粲然以前也不是沒有人喜歡過,但那些人要麼是因為她的身份,要麼是因為的容貌,像段琛這樣,自己幾乎算是害了他一輩子居然都還能喜歡她的,她從來沒有遇到過。到底自己才是段琛今日境遇的罪魁禍首,加上他又那麼深情,一向沒心沒肺的崔粲然也忍不住從內心深處刨了點兒良知出來安慰他。
段琛將她手裡的那副美人圖接過來,扔進火堆裡,微笑著說道,「這些我又何嘗不懂,但是我卻不得不想她。不是情之所起,而是害怕。我害怕將來終有一天,這個世間的人會把她忘記,忘記曾經有過一個如此鮮亮的女子,在這片天空下走過。我想她一定不會願意人們就這樣把她忘記的。」他低頭笑了笑,笑容艱澀,看在崔粲然眼中就像是粗糙的砂紙磨過柔軟的心房,又癢又痛,「事實上,最近這段時間,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她的容貌了。她長得那麼美,這才幾年的時間我就快記不得她了。畫她的畫像,如果不是這畫像我畫過千百次,恐怕我根本不能記起來。就算是這樣,我也經常忘記。」
「我不知道,如果連我都忘了她,這世間還會有誰記得她。」
「她的丈夫心從來沒有在她身上過;她的侍女不久之後就會有新的生活;她的親哥哥早已經兒女雙全,比起懷念妹妹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只有我,因她而來,卻沒能因她而去。就這樣,被遺忘在這後宮大院之中,不被人記起也不被人懷念,除了懷念她,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