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琛依言走到了亭中。還沒有走近,他就感到一陣溫暖的空氣迎面撲來,這亭子裡四面通風,雖然有兩面掛上了帷幔,但也不會這麼暖和。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這才發現這亭子看著雖然小,但卻在四周都放上了大大的炭盆,他才剛剛走進來,所以一開始也並未看見。盆中用的是極品銀絲炭,不僅沒有半點兒味道,連煙都沒有。
銀絲炭是炭中極品,每年出產極少,就連皇室當中,也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上的。梅若華就這麼幾大盆幾大盆地拿來熏盆子,也算是大手筆了。
段琛壓住心中那點兒不舒服,朝梅若華行了一個禮,道了聲萬福,便站在了一旁。梅若華從琴凳前面轉過身來,看著段琛問道,「你便是段琛世子身邊的宮女漣漪?」見段琛點頭,她又問道,「你可知,本宮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段琛在心裡暗暗地翻了個白眼兒,他一個小宮女,怎麼會知道什麼失傳已久的琴曲?梅若華炫耀都已經炫耀到一個宮女面前了,她這個皇后當得也真夠無聊的。段琛抬眼看了一眼她身邊站著的面露得色的流霞,覺得果然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啊。梅若華做作矯情,她的丫鬟也和她一樣。崔粲然倒是不矯情不做作,但她刁蠻潑辣,她的丫鬟也像她。
段琛搖了搖頭。梅若華見他搖頭,頓時覺得十分滿意,對他說道,「這首曲子是失傳已久的,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段琛在心裡默默地回答了她一句:你既然知道,剛才又何必再問?
只可惜梅若華聽不見。只聽她又用一種聽了讓人十分想打她的曼妙聲音說道,「本宮的母親曾經時常教導本宮,以色侍人不得長久,尤其是像陛下這樣的明君,更不可能只看女子的長相,這品德才學也是十分重要的。」
她身邊的流霞趕緊湊上來捧哏,「娘娘,你這話就說錯了。漣漪姑姑容貌尋常,萬萬稱不上美人的,如何又能叫『以色侍人』呢?」她說完才像是發現段琛這麼大個人一直立在這裡一樣,「哎呀」了一聲,對段琛說道,「漣漪姑姑,娘娘寵我,我這人說話一向沒輕沒重的,你還請不要見怪啊。」
段琛覺得好笑。這些女人啊,真是太無聊了。長久地被關在宮中,圍著一個男人打轉,果然成天滿腦子就是怎麼爭寵和打擊情敵。
他口中說了聲「豈敢」,梅若華又說道,「剛才本宮的話雖然有些重,但還請姑姑聽進去。」她臉上掛了一抹淺淺的笑容,上面寫著「一般人我不告訴她」幾個大字,對段琛說道,「這些話本應該由你母親來告訴你的,但本宮想著,你既然已經入了宮,想必家境並不十分好,你的母親或許已經不在了。本宮就多事一回,教一教你這女子為人處世的方式了。」
段琛垂眸看著地面,口中毫無起伏地說道,「娘娘母儀天下,為萬民之母,何來多事之說?」
他這句恭維話說得梅若華立刻眉眼帶笑。流霞丟給他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梅若華又淺笑道,「你能這樣想最好了。」
她聲音又輕又柔,讓人聽了頗覺熨帖,只是她接下來說的話可不就像她聲音那樣好聽了,「本宮聽說,昨天晚上陛下在甘露殿放了一晚上的煙花,你也在?」
段琛忍不住想笑,說好的叫他來是問世子的近況呢?兜了這麼大一圈兒終於開始露爪子了麼?他道了一聲「是」,便垂首站在那裡,再沒其他反應。
梅若華和流霞看得俱是一愣。一般來講,人家老婆都找上門來了,況且那個老婆還是當朝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一個小宮女就是不嚇得屁滾尿流,眼下也應該趕緊跪下來磕頭求饒,順便辯解自己根本沒那個意思。他倒好,答了聲「是」之後便站在那裡,好像完全沒把梅若華放在眼中一樣。
梅若華和流霞對視了一眼,又轉過頭來看向段琛,問道,「這麼說,昨天晚上陛下放的那煙花是為了你,這就是真的了?」
段琛又答了個「是」,之前他還覺得這女人之間爭風吃醋無聊透頂,可現在,他卻想要繼續看看,等下梅若華會有什麼反應。
聽他還是這樣的一句,梅若華有點兒生氣了,原本就比較白的臉蛋兒現下更白了幾分。她的忠心大丫鬟流霞趕緊喝道,「大膽!你這賤蹄子,狐媚陛下不說,還讓陛下大晚上的在雪地裡為你放勞什子煙花而不勸誡,陛下龍體何等重要,若是有個差池,你擔待得起麼?」
剛才陪著梅若華的那個小宮女在流霞來了之後就離開了,此刻亭子裡面只有他們三人。流霞驟然發難,段琛正要說話,卻聽身後傳來一個男人明顯不悅的聲音,「朕的身體能有什麼差池?你這是盼著朕有什麼麼?」
梅若華臉上青一陣的白一陣,可卻還是沒有站起身來迎接他,倒是流霞,聽見沈明陽的聲音就趕緊蹲了下去給他行禮。
沈明陽越過段琛,逕自走到梅若華面前,也不叫流霞起來,沉聲問道,「你家娘娘身子弱,你還讓她在風口上吹,你這丫鬟,莫不是也不把你家小姐的身家性命放在眼中?」這話說得有些重了,流霞臉色一白,正要辯駁,抬起眼睛一看,才發現沈明陽臉色從未有過的黑沉,那到了嘴邊的辯解被她囁嚅兩聲,又嚥了回去。
他一身龍袍,鞋上還沾了露水,顯然是剛剛下了早朝就匆匆趕過來的。梅若華見他臉色不好,趕緊出來打圓場,拉了他的袖子關心道,「還說我呢,天氣這麼冷,你怎麼不把大氅披上?小泉子也是該死,伺候個人都伺候不好,該打板子。」她朝後面看了一眼,才發現小泉子根本就沒跟上來,沈明陽是一個人過來的,臉色也有些不好,似笑非笑地對沈明陽說道,「哦,你來得急,想來小泉子沒跟上。」
沈明陽笑了笑,答道,「我的大氅昨晚上叫她拿去了,還沒還我呢。」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段琛,臉上再沒有半分避諱。
梅若華臉色更白,整個身子也有搖搖欲墜,整個人看上去淒楚異常,卻還要咬著牙故作堅強地說道,「哦,這位漣漪姑娘,就是陛下你新的紅顏知己。」她目光帶水,似嗔似怨地看了沈明陽一眼,強顏歡笑道,「怪道我才剛剛叫了漣漪姑娘過來聽曲子,陛下你就巴巴地趕過來了。原來就是怕我對她做什麼。」似乎是想到這裡讓她更加傷心,剛才還是要倒不倒的,這些就直接朝著流霞的放下倒了過去。
沈明陽趕緊抱住她,將她放到琴凳上,還沒有說話,梅若華就已經開始哀哀哭泣,「原來我們多年情意,你會這麼想我!一個外人尚且不會懷疑我會做壞事,可你卻要這樣……」
段琛簡直看不下去了。沈明陽是眼瞎麼?他怎麼就會喜歡上這麼一個矯揉造作的女人呢?還有崔粲然,她是腦殘麼?她怎麼就會被這麼一個女人給打敗呢?
段琛覺得再看下去他就要忍不住自戳雙目了,為了避免他等下不忍直視要自殘,趕緊跟沈明陽和梅若華行了個禮,說道,「陛下,娘娘,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奴婢先告辭了。」沈明陽要去哄他的二老婆,他段琛一個外人,在這裡不太好。
話說完段琛就舉步朝外面走去,誰知剛剛走出亭子,沈明陽就在他身後喝道,「你幹嘛?」當下梅若華也不抱了,直接扔給流霞,大步走了出來,拉住段琛的胳膊,對他低聲說道,「你別鬧。」
鬧?原來以前崔粲然做什麼,沈明陽就是這麼看她的嗎?
段琛覺得心裡有些酸,說不清是為了誰。
好,段琛決定,那他就不鬧。他倒要看看,他不鬧,沈明陽又要怎麼對他。
沈明陽見段琛居然聽話地停了下來,臉上露出幾分喜色,又對他溫言說道,「你在這裡,我去看看她。」言罷便舉步走到亭裡,見梅若華已經坐穩了,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麼蒼白了,便對流霞吩咐道,「趕緊帶你家小姐回去,叫幾個太醫過來看看,別再出來吹風了。」說完又對梅若華說道,「我過幾天再來看你。」其中敷衍之意溢於言表。也不等梅若華回答他,便大步走出亭子,頭也不回地拉著段琛離開了那片梅園。
梅若華看著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梅影叢中,越想越覺得氣不過,那兩個人相攜而去的背影如此刺眼,這些年來一直是她的夢魘,沒想到今日又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忽然大發雷霆,將那架古琴狠狠地掃在地上,對流霞說道,「我不過才剛把人叫過來,他就過來了。他是有多緊張那個女人?」
流霞趕緊安撫她的情緒,不住地輕撫她的胸口,「小姐彆氣。你一定要穩住了。陛下最不喜歡女人這樣失態了,如果讓他看見,恐怕要惹他不高興。」
流霞的一句話提醒了她。梅若華趕緊閉上眼睛,平復了心情,才靠著流霞的手站起身來,淡淡說道,「走吧,我們回宮去。」言罷,便走出了那個小亭子。